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书本网【leileiwuqi】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雌性的草地》作者:严歌苓 内容简介 《雌性的草地》介绍了在文革动乱的年代,一群年轻的姑娘被放置在中国西北荒凉的大草原上,她们在这个神圣而又庄严——“女子牧马班”——的集体中,在恶劣的草原气候和环境下牧养军马。故事从小点儿这个有乱伦、偷窃、凶杀行为的少女混入女子牧马班开始,以小点儿的观察角度来表现这个女修士般的集体。这个集体被荒诞的人性和庄严的神性所扼杀,年轻的肉体与灵魂作为牺牲,奉上了所谓“理想”的祭坛;而这“理想”,最终被认清为罪恶。 从雌性出发(代自序)   有的朋友对我说,《雌性的草地》有点昆德拉(MiLanKundera)的影子;也有人说它像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Duras);我来到美国后,一位懂中文的美国文学青年说,这部小说让他想起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我不知道。也不知与这些成功的老辈们有相似的嫌疑是好事还是坏事,人们是贬我还是褒我。   还有朋友告诉我:你这本书太不买读者的账,一点也不让读者感到亲切,一副冷面孔——开始讲故事啦,你听懂也罢,听不懂活该,或者你越听得糊涂我越得意,这样一个作家,读者也不来买你的账。   记得我的朋友陈冲读完《雌性的草地》后对我说:“很性感!”我说:“啊?!”她说:“那股激情啊!”我一向很在意陈冲的意见,她是个酷爱读书的人,读过许多好书,尤其当代西方文学,似乎是读书余暇中去做做电影明星。“真的,你写得很性感!”我仍瞠目,问她性感当什么讲,她说她也讲不清:“有的书是写性的,但毫不性感;你这本书却非常性感。”她说。   我是认真写“性”的,从“雌性”的立场去反映“性”这个现象。我认为能写好性的作家是最懂爱情、人性,最坦诚、最哲思的。比如昆德拉、玛格丽特·杜拉斯、D·H·劳伦斯,包括托马斯·曼(死于威尼斯)。仔细想想,性爱难道不是宇宙间一切关系的根本?性当中包括理想、美学、哲学、政治、一切。   当然,写性并不是我写这部小说的原始动机,最初让我产生写它的冲动是在一九七四年,我十六岁的时候,那时我随军队的歌舞团到了川、藏、陕、甘交界的一片大草地去演出,听说了一个“女子牧马班”的事迹。第二年,我和另外两个年长的搞舞蹈创作的同事找到了这个牧马班,想创作一个有关女孩子牧养军马的舞剧。这些女孩子们都是成都的知识青年,最大的也才二十岁。这块草地的自然环境是严酷的,每年只有三天的无霜期,不是暴日就是暴风,女孩子们的脸全部结了层伤疤似的硬痂。她们和几百匹军马为伴,抵抗草原上各种各样的危险:狼群、豺狗、土著的游牧男人。她们帐篷的门是一块棉被,夜间为防止野兽或男性的潜越,她们在棉被后面放一垛黑荆棘。她们的生活方式非常奇特(小说中我如实描写了她们的炊事、浴洗、厕所等),让一个如我这样的女兵也觉得无法适应,或根本活不下去。她们和天、地、畜、兽之间的关系都十分奇特,去想像一下:把一伙最美丽最柔弱的东西——年轻女孩放在地老天荒、与人烟隔绝的地方,她们与周围一切的关系怎么可能不戏剧性呢?在我们住进她们营帐的第二周,来了个男人。这就是书中的指导员叔叔。叔叔是个藏人,或是羌人。叔叔是他的名和姓,不是辈分。叔叔看见我们几个女军人就显出一种奇怪的敌意,我琢磨他是嫉妒我们,因为我们在这群女孩和外部世界之间牵了一丝联系,否则她们都得仰仗他去和社会、人间取得沟通。他每隔两周或三周到女孩们的帐篷走一趟,送些一月前的报纸、家信和食品。他长相极英武,气质雄浑,有颗雄狮般的大头。他穿一身五十年代的军服,又脏又破,骑马飞快,打枪贼准。不知是出于好客还是示威,他当我们面击毙了在远处草丛里跑的一只野兔,又当我们的面剥了兔皮,整套动作像脱袜子一样轻松麻利。那是只哺乳的母兔,当皮剥到胸腹部时,两排乳汁如微型高压水龙头一样喷射出来。这使女孩子们的生活基调又添加了一层残酷、恐怖的色彩。   多年后,我们听说那个指导员叔叔把牧马班里的每个女孩都诱奸了。这是对女孩们的青春萌动残酷、恐怖,却又是唯一合理的解决。   “女子牧马班”的事迹在一九七六年成为全国知识青年的优秀典型,报纸上大幅地登出她们饱经风霜的年轻老脸,记者们管她们叫“红色种子”、“理想之花”。当时我感到她们的存在不很真实,像是一个放在“理想”这个培养皿里的活细胞;似乎人们并不拿她们的生命当回事,她们所受的肉体、情感之苦都不在话下,只要完成一个试验。   这个试验以失败告终。“性”毁掉了这个一度荣耀的集体。失败告诉我们:人性、雌性、性爱都是不容被否定的。   明显的,这部小说的手法是表现,而不是再现,是形而上,而不是形而下的。从结构上,我做了很大胆的探索:在故事正叙中,我将情绪的特别叙述肢解下来,再用电影的特写镜头,把这段情绪若干倍放大、夸张,使不断向前发展的故事总给你一些惊心动魄的停顿,这些停顿使你的眼睛和感觉受到比故事本身强烈许多的刺激。比如,在故事正叙中,我写到某人物一个异常眼神,表示他看见了什么异常事物,但我并不停下故事的主体叙述来对他的所见所感做焦点叙述,我似乎有意忽略掉主体叙述中重要的一笔。而在下一个新的章节中,我把被忽略的这段酣畅淋漓地描写出来,做一个独立的段落。这类段落多属于情绪描写,与情节并无太多干涉。这样,故事的宏观叙述中便出现了一个个被浓墨重彩地展示的微观,每个微观表现都是一个窥口,读者由此可窥进故事深部,或者故事的剖切面。   当然,我不敢背叛写人物命运的小说传统。我写的还是一群女孩,尤其是主人翁小点儿,次主人翁沈红霞、柯丹、叔叔的命运。故事是从小点儿这个有乱伦、偷窃、凶杀行为的少女混入女子牧马班开始的。主要以小点儿的观察角度来表现这个女修士般的集体。这个集体从人性的层面看是荒诞的,从神性的层面却是庄严的。小点儿终于在这荒诞的庄严中涤去了自己生命中的污渍,以死达到了净化;而同样是这份荒诞的庄严扼杀了全部女孩,将她们年轻的肉体与灵魂作为牺牲,捧上了理想的祭坛。因此这份庄严而荒诞的理想便最终被认清为罪恶。   小点儿是一个美丽、淫邪的女性,同时又是个最完整的人性,她改邪归正的过程恰恰是她渐渐与她那可爱的人性,那迷人的缺陷相脱离的过程。她圣洁了,而她却不再人性。这条命运线诠释了书中许多生命的命运——要成为一匹优秀军马,就得去掉马性;要成为一条杰出的狗,就得灭除狗性;要做一个忠实的女修士,就得扼杀女性。一切生命的“性”都是理想准则的对立面。“性”被消灭,生命才得以纯粹。这似乎是一个残酷而圆满的逻辑,起码在那个年代。   写此书,我似乎为了伸张“性”。似乎该以血滴泪滴将一个巨大的性写在天宇上。   以此书,我也企图在人的性爱与动物的性爱中找到一点共同,那就是,性爱是毁灭,更是永生。 A卷 (上)   假如说以后的一切都是这个披军雨衣的女子引起的,你可别信。正像有人说,草地日渐贫乏归咎母牲口,它们繁衍生养没个够,活活把草地给吃穷了,你可别信。   到处有人讲这女子的坏话,你可别信。正像她说她自己刚满十六岁,是个处女,这话你千万别信。你要信了,就等于相信这枚雪白的头盖骨确实空空荡荡,里面并没有满满地盛着灵魂。   披军雨衣的女子停住,用脚拨弄一下,她不知道它是三十多年前的青春遗迹,它是一个永远十七岁的女红军。它在她眼里只是一枚白骨,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它将间接地干预她的人格,间接地更新她卑劣的人生。   女子继续向前走。唯有流浪能使她自主和产生一种不三不四的自尊。从她走进这片草地,她的命运就已注定。她注定要用自己的身体筑起两个男人的坟墓;她注定要玩尽一切情爱勾当,在丧尽廉耻之后,怀抱一颗真正的童贞去死。   她宽大的军雨衣下摆把没胫的草扫得如搅水般响。老鼠被惊动了;一只鹞鹰不远不近地相跟着她。鹞的经验使它总这样跟踪偶尔步行进入草地的人;被脚步惊起的老鼠使它每次俯冲都不徒劳。浓密的草被她踏开,又在她身后飞快封死。   直到身后响起马的喘息,她才慌慌张张地开始辨别方向。   骑马人颧骨高耸,紫红发亮。有这样一对触目的颧骨,脸便坎坷了许多,添出一分英气,二分正气,三分杀气。他直奔披军雨衣的女子,抄到她前面挡了路。女子知道,尽管草地大得随处是路,但她的路必须从他手里讨出来。大太阳刚生出半个,稠糊糊的光正淹过她的头顶。他头发直竖并同马一样汗气如烟。   “往哪走?”他挪动身子,让出半只鞍。这意思是让她乖乖上马,然后一切又循老路。他拍拍鞍垫:“逛够了,回去吧。碰没碰到狼?”   她又干了一次。这样的深夜出走早已是失效的威胁。他有时也乐得放她一缰,为了使她更明白,偌大世界,唯一可投奔的,只有他瘦骨嶙峋的怀抱。   女子裹一下雨衣,把自己缩小。“这回我没拿你们的钱。”她忽然说,露出点泼劲儿。女子除下军雨衣的帽子,现在她的脸正对你。我猜你被这张美丽怪异的面容慑住了。你要见过她早先的模样就好了。假如有人说她是个天生成的美人,你可不能信。   男人此刻下马站到她跟前。“莫闹了,小点儿。”他喃喃道,“我没法,你也没法……”   小点儿看着他的下巴,看着他不讲话仍在升降的喉结。她突然想起这个跟她缠不清的男人实际上是她姑父。她试着喊了声“姑父”,感到这称呼特别涩嘴。   他莫名其妙盯她一阵,一下也想起她原是他的侄女。“那我走啦?这回我真没拿你家的钱,回头幺姑会查点搁钱的抽屉。”他伸出一双胳膊,她看出他想干什么,忙又叫:“姑父!”   他知道再也留不住她。他们对自己隐瞒的彼此间的真实关系,被她就此道破。很大很大的草地,一下子就没了她。   于是,这个披军雨衣的女子潜入了草地,背向她的退路,背向她的历史。   很远很远,你就能看见女子牧马班那面旗,草地最掩不住红色。旗插在帐篷顶上,被风鼓起时,帆一样张满力,似要带帐篷去远航。连下了几天雨,被雨冲酥的泥使帐篷每隔两小时起一次锚。旗却没倒过,只不断流淌血浆似的红色。雨下的夜色,四野通亮。马群一齐勾下头,水淋淋地打着喷嚏。清早天一晴,马群开始游动,只见一片婆娑的长鬃。旗在帐篷顶千姿百态地飘,飘得很响。帐篷里的人一时不明白什么声音会这样响。   班长柯丹捋了把糊满泥浆的头发。几天几夜她都在干同一件事,就是不断打捞塌在雨里的帐篷。帐篷一塌,里面的人就像被一网打尽的鱼那样瞎拱。“不要动,不要动!”她喊。“不要拽人家被子!……拽我干啥,滚你的蛋!”“冷啊!”有人哭着说。“我被子打得精湿!”有人说着哭。“拱!拱你妈呀!帐篷一会儿拱漏,浇把你龟儿!”她喉咙和话都越来越粗。渐渐地,吼也制不住她们骚乱哭闹,有双手伸过来,捺住她烦躁的肩膀。   “别吱声,班长,这样哪行?”   “你是哪个?”   “沈红霞。”   其实在她自报姓名之前,柯丹已猜准她。原因是她很难得开口说话。除她之外,柯丹已听熟每个女娃的嗓门,而正是这份陌生,使人对她的声音记得格外牢。正是她的缄默表现出她非同一般的语言才能。   “你说咋办①(注释:四川方言。)?”柯丹问她。她轻轻说了句什么,但谁也没听清。柯丹怀疑她或许什么也没说,她自己却打这儿开始有了主见,她在一刹那间想出一条稳定军心的绝招。果然奏效,马上出现了秩序。柯丹先是大声点名,然后再让她们挨个报数。这下谁都不敢再哭再闹。原是趁着混乱发发牢骚泄泄委屈,一有秩序谁哭谁就暴露。   这种不间断的点名报数持续到雨停天亮,柯丹惊喜地发现六个女知青被井然的秩序列成整整齐齐一排,睡得很有纪律很成队形,一张张脸都被雨水泡大了。帐篷中央有洼水,漂了只圆肚子老鼠。再到外面看看,帐篷早就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不知人带走了帐篷还是帐篷带走了人,反正它起码漂移了百把米,原址留着一垛饱吸水分的柴,新鲜得要抽芽长叶似的。她铆紧帐篷,见三个姑娘肿着脸在门口刷牙,没有水,她们用牙刷蘸了牙膏干蹭。   “张红、李红、赵红!”   她们抬起脸。这是三张难以区别又绝不相像的脸。三个人同时咽下牙膏沫,用手背抹抹嘴,她们知道班长反感太讲清洁的人。柯丹很少刷牙,碰到水富裕的时候也刷刷,只是像捅灶眼一样又狠又快。她对个人卫生态度敷衍,只为证明自己虽是少数民族,但在一切文明上她都不逊色于这些女学生。   “你们三个,去看看马!”   “沈红霞已经去喽……”她们说。嘴里一股水果糖味直扑柯丹的脸。自从女知青把这种又甜又香的牙膏带到草地,柯丹便认为刷牙有了一层很实惠的意义。   “人家去招呼马,你们一爬起来就晓得整自己嘴脸!”她劈手夺下一把粉红色牙刷,扔在地上。另外两个姑娘连忙攥着牙刷就跑。   柯丹全名叫柯丹芝玛,七个人当中,独她是土生土长的牧工。军马场领导当着六个女知青的面拍着她又宽又厚的肩膀:柯丹,她们六个就交到你手上啦;又对她们六个说:能不能放好马就看你们跟柯丹学得咋样啦。当时她想,学放马先要学的多了,比如学吃风干的肉,夹生的饭;还得学野地睡觉,露天解手。   她走进帐篷,两个值厨的姑娘正用手指狠命地从地上抠起一块状似胶泥却比泥更黑的胶黏东西。“那是什么?”她问。   “酱油膏。”   答话的叫杜蔚蔚,相貌远远大出年龄,从一开始大家就叫她老杜。另一个扁脸大眼的叫毛娅,一天到晚都在想到哪个地方去扮演李铁梅。她俩仔细剥下酱油膏上的泥和草茎,然后从一双长统胶靴里取出挂面。她俩边干活边做一种语言游戏。老杜有个本领,编出一句挺平常的话让人倒着讲,然后平常话就会出人意料地变成一句下流话。   柯丹掀开锅,又盖上。锅里死气沉沉地泡着一块漆黑的熏肉干,这顿饭连影子都还看不见。这时毛娅尖尖地嚷:“班长,你把《老娘盼儿归》倒着讲一遍看看……”老杜先笑起来,一面吮着十根手指上的酱油膏,嘴唇成了赭色。“再笑我要骂人啦!”柯丹警告道。   俩人这才下力烧火,一会儿帐篷里就谁也看不见谁了。毛娅说了句:“烟子好凶!”柯丹说:“自然是凶。”老杜趁烟幕摸出帐篷,俩人都没发现。锅响了,肉在里面叮叮当当地敲着锅底,这就是一顿饭在望的时候。毛娅刚唱一句,柯丹就说:“盐!”   于是从胶靴里把盐找到,再唱,柯丹又说:“辣子!”   如此被打断几回,毛娅明白班长烦她唱这类动人婉转的歌。其实柯丹是鄙视动不动就哭,无缘无故就笑,得意忘形就唱歌等一切女性恶习。谁从马上摔下来,她便及时指住她:“哭!哭!哭!”那人必定一声不吭把嚎陶咬在牙缝里。眼看锅里泛起肮脏的油花,毛娅问:“吃得了?”   “自然吃得了!”   这时却听见外面有人喊。张红李红赵红跑回来报信说:出事了,沈红霞一跤从马背上跌下来,跌得差不多了。三个人把一模一样的话讲了三遍,像山谷学舌般的回声。   “哪匹马?”柯丹问。   “红马!”   一听红马,柯丹倏然站起身。大雨劫后的帐篷里怎么也找不见绊马索,她抓起那根祖传的老牛皮鞭冲出帐篷。她们上气不接下气地控诉:红马简直有杀人的本领,根本不是跳一跳,一般地作作怪,它完全无声无息。它无论跑、跳都没有一点声音,柯丹早就注意到这点。只要人接近它,它就静静等着,看人敢做什么,只要有一个动作,它随时都可能踢你踏你整你个稀烂。她们三个聒噪着,紫色的唇边停着泪珠。沈红霞肯定被摔死了,她们说,它把她从头上撂出去,好比抛个球。   一大群马见人来了立刻散开,现出草地上一具躺卧的人形。   沈红霞跟这几个姑娘不同,其实她倒也并不特别沉默和严峻,但人人在认为她随和的同时怀疑她实际上是另一回事。恐怕人人都发现过她的那种短暂的眼神。她会突然向某个正在激昂表态的同伴投来一瞥目光,那目光似乎在平息你浑身不必要的劲头,并对你虚张声势表示吃惊。她那种目光使她和集体从一开始就产生了隐隐的分歧和隔膜。   春天的时候,军区来了位首长视察军马场,说:“放马都是男娃?”旁边人答正是这情况。首长说:“红军里头女的啥不干?走着走着把娃娃生出来的都有。女红军也敢用大刀片宰人,你们不信?牲口也是母的凶,你们不信?”四面八方清一色着“堪用军装”的知青木头木脑地笑。“有没有女娃敢放军马?!我看是有的。你们不信?我是信的。”首长沉住气等了一会儿,然后冒出个沈红霞。她没有多话,只对首长说她行。不那么爽利也不那么忸怩,让发言就发言,指指天边,说:“我们能到那里去放马。”很快拉起队伍,开到寥不见人的草场。扎帐篷时,所有姑娘都围着这个新奇的生活环境又跳又唱,乐不可支。唯有她走到高处,将那支老式步枪举向天空。“嗵”的一声,大家从此严肃了,隆重地沉默下来,一个挨一个向天鸣枪。枪响过七下之后,她们已情不自禁站成整齐的一排,心里充满奠基的肃穆和创业的庄严。这气氛使她们忽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的开始。   你看见的正是这样一匹马。   红得如同一个惊叹,如同标于人畜间的一个警号。马群在它背后,人在它对面。看得久了,你便觉得这匹红马有点失真,它立在那里,无可挑剔,体现着人们世世代代对于马的最大胆的虚构。沈红霞想:我毕竟还是一次又一次骑过你。她揪住它火苗般的长鬃,耐心等待它息怒。张红李红赵红被它全无声息的暴跳吓呆了,它没有蹄音,没有嘶鸣,在强烈的阳光里连影子都没有,它只有它自己。   “这狗日的马咋会没了点声音?”三个姑娘其中的一个说,得到的回答是另外两个恐怖的神情。   沈红霞“哇”的一声,被颠得呕吐起来。吐出的东西就是干干净净的胃液。接着,沈红霞看见自己画了一道完整的弧光,落了地。她听见女伴们用男人般的粗话咒着红马,又用老娘似的嗓音哭她嚎她。她心里数:第十。从她与红马相识至此,她已被这漂亮的畜生打翻了十次。等三个姑娘跑回去叫班长柯丹来收拾这惨局时,她才睁眼。   她痴痴地看着红马。   红马也在看她。它的长尾在草尖上温柔地拂摆。望着这个近乎粉身碎骨的对手,它心里充满恶棍施虐后特有的恬静。   沈红霞想起领养军马那天老饲养员突然问:“你头一眼看见了啥?”   “一匹红马。”沈红霞答道。   “嘿嘿,那个红家伙……”他不断重复:“那个红家伙。”她奇怪他称它为“红家伙”。   现在她似乎有点悟出他当时的语气。它红红地立在那里,背后庞大的马群一派铅灰色。看它的矫情样,它身上甚至不带有历史悠久的鞭打痕迹及源远流长的役从痛楚,这使它在一群墨守成规的马里显得孤立而自在,正是这种超群的存在提醒了人们,使人们一眼就认准它,并至死不放过它。   远处,班长柯丹一路咆哮地赶来。“啊呀,咋得了,这下子摔舒服了!”她急忙将沈红霞翻过来倒过去查看一遍,证实了不少什么,没毁掉什么,才对周围人说:“抬走抬走。”   抬了一截,人们发现红马无声地跟了过来,柯丹挥手将老牛皮鞭甩过去,它挨了一下,却抄到人们前头挡了路。柯丹突然在这个通体纯红的东西上发现了野兽的征候。   这时听见沈红霞极镇静的声音:“搁下我。”只有她明白;它和她一样恋战;它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对手来尊重,这点使她兴奋。人和马眼睁睁看着这具摔得不成形状的身体一点点站起来。不知她凭了什么还站得稳。   沈红霞站了好大一会儿,在同类和异类面前树立着自己。现在你已能看清她的全貌。你遗憾她不美,你认为她不具有少女特有的活泼秀丽。她一步步走向红马,你觉得她的身姿似有所重复那样失去轻灵。你没错,这正是我苦苦追求的效果。还有不被你认识的,这张十八岁的脸已有她终将殉道的先兆。   红马的两只前蹄叉得很开,鬃毛盖在眼睛上。“你找死。”柯丹在沈红霞腰上抵了一拳,似警告又似鼓舞。她笑笑说死不了。   红马见她果然过来了。这个两足动物似乎比它的印象要高大。她每跌一跤,爬起来后都比先前长高一截。它不由自主收拢前蹄,与她周旋时头一回感到些微惶然,甚至有点气馁。当她再次向它冲锋,当她创伤累累的身体再次将它凌驾于下,它才猛然间振作起来。它乍然昂首。它昂首的姿势那样优美,脖子奋力后仰,直仰出一个惨烈的线条。它仿佛要超脱自己卑贱的四足动物的类别限制。沈红霞用力夹它的两肋,它却一动不动,头仰向天,直到嚼子勒得它嘴角淌出一线鲜血。   上千匹马一齐嘶叫,你要亲耳听见就好了。女子牧马班领养军马那天,满山遍野的马突然都停止了吃草、嬉戏,一齐翘首以待,望着地平线上升起的七个小点。她们移动向前,渐渐扩大。这时一匹马不知为什么锐声叫起来。那声音悠扬如同频频发颤的琴弦。之后所有的马都开始鸣叫。一刹那间,巨大的哆哆嗦嗦的颤音,使笔直的太阳光线也瑟瑟地弯曲起来。也许人们终于会懂得畜类的语言;也许那时会明白它们并非无理取闹地叫。我不敢肯定它们的叫声中不会有某种先见。   深谙马性的人说:从来没有过的。从未听过这么多马如此骇人地叫。人们隐瞒了内心的恐怖,对牧马班的姑娘说,马叫得多么喜气洋洋。她们也在震慑中告慰自己:马在为我们唱颂歌。   上千匹马就这样一齐发出警报似的嘶啸。   她们从振聋发聩的声浪中赶出两百匹马,向深处草场迁徙。那漫长的一路竟没人说话。直到柯丹吼一声:“到喽!”她们才猛地振奋,对着一片柔软荒漠的草地好奇而胆怯地打量起来。   等柯丹手执长鞭,迈着强壮的罗圈腿赶上去时,静止得如同僵化的红马已载着沈红霞远去。一股腥热的红风,几乎来不及看清这个由静到动从僵变活的过程。似乎那匹马神形分离,驰去很远,静止的红色身形还留在原处。柯丹知道它刚才长久的静止绝不是妥协,她早看出它沉默中的阴鸷与不怀好意。从五岁起就骑马的柯丹还看见谋杀的恶念在红马胸内膨胀,以至它雕塑般静止的体态变了形。它不可思议地向后曲颈,任口嚼撕裂它的嘴角。在一动不动中,它的血性大动,循环运送着更激烈的冲突信号。柯丹徒劳地追几步,红马静静地迅速缩小如同渐熄的一柄火炬。全班姑娘都像生离死别一样凄厉地喊:“沈红霞——加油!……”   马背上,扭过一张红脸。不知为什么沈红霞的脸变得血红。她将这张只有颜色没有表情的脸转向大家时,所有人都暗自吃惊。   柯丹跳上自己的马,这匹马的驹留在马群里,只要马驹一叫,它必定停下应一声,跑到听不见驹叫的地方,它便不肯再跑。跟踪红马的线立刻断了。柯丹的马停在一条算不上河的水边。她知道即使换匹不恋驹的马也追不上那红家伙。那是一匹罕见的骏马,她早就注意到它两侧胳肢窝里各有一个溜圆的旋儿,这便是骏马的秘密标志。有这样的标志,人就会不顾死活地缠上它。红马表现再多的患害也无妨,人们会通过这种可靠标志来识破它实质上是多么优秀。一旦人们发现红马那两个宝贝旋儿,它这一生就别想清净。   这样,一匹绝好的马的历险故事就此开了头。   柯丹发现马突然停止了饮水。顺着他的视线,她看见河对岸站着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太阳很热,她却披一件斗篷式的黑色军雨衣,雨帽遮颜,只露一巴掌大的脸蛋。她有一种银灰的肤色,柯丹活到三十岁从未见过谁长这种皮肤。是个漂亮的小妞,柯丹想,美得成了怪物。女孩赤足站在水里,手里拿着一枝向日葵。这地方的向日葵开不大,却能在一根主干上发好些杈,同时结好几个花盘。她突然抬头,看见柯丹。   就这样一个女孩,披着黑斗篷,拿着向日葵。柯丹有种类似梦魇的感觉。女孩不说话,也不动,假如她一动一说话就会把梦魇中的柯丹惊醒。这时马蹚过河。   从女孩身边经过,水花溅到她脸上身上,她抖抖身体,向日葵忽然飞起一些金色花瓣。最后一瞥中,柯丹看清她两只眼睛颜色不同,于是悲戚和欢愉在这小小脸盘上通过一双各异的眼睛发生着深刻矛盾。柯丹感到她想启口说什么。   她不必问什么了,正因为她看见这个粗壮的女骑手,使她相信了有关一个女子牧马班的传说。   沈红霞和红马到下午尚未归来。柯丹徒然追一程,回来说,一个犟人一匹犟马看谁服谁吧;红马,哼,我想骑还没敢骑呢!其他姑娘对柯丹的自言自语不理会,都在帐篷里团团转找吃的。连下几天雨,一袋包谷粉和一袋糌粑都被雨水冲成稀汤汤,淌完了。米是早没了,每月只配给那一点米,头三天就欢天喜地胀到肚里去了,连下饭菜都不要。她们开始求柯丹,把塞在胶靴里保存住的几卷挂面煮了吃掉,省得看着它心慌。柯丹说:“明天咋办?明天要拉不来粮吃铲铲①(注释:即“吃个屁”,没啥可吃的意思。俚语。)!”   毛娅转着转着,突然看见杜蔚蔚铺角落里有团彩色东西。展开一看,是两张糖纸。柯丹捏着两张小纸片叫道:“老杜!杜蔚蔚!”   老杜应声跑来:“又点名啊,班长?”   “点你妈!”柯丹说,“你进来。站好。当着全班面坦白坦白,你犯了啥错误。”   老杜现出一个凄惨的傻笑,表示绝对无辜。   “刚才毛娅冲的白糖水你喝没喝?你头一个喝的吧?一人一口轮着喝,最后多一口正好又轮到你龟儿,敢说不是?”   老杜连忙点头:“对嘛,我多捞一口。”笑得更傻更惨。   “现在晓得犯啥错误了吧?不要动,站好。再想想。白糖水你多吃多占就算了,这个呢,”柯丹出示证据:“这是什么?……”   老杜不假思索地答道:“糖纸。”   “不要脸,我不晓得它是糖纸?糖呢糖呢?”   老杜看看柯丹,又看看大家,忽然感到一个人自作主张享用私有财产是卑劣的。她摊开两只掌心说:“没啦,不信你们搜。”   柯丹说:“张红李红赵红,搜这家伙。”三个人很快同时说,真是被她独吞得干干净净,渣渣也没了。   老杜突然扑到铺上,掀开被褥枕头,终于举着一粒小糖郑重地向集体转过身。这倒让柯丹为难了:为这点微不足道的甜头,大家拳打脚踢地推让;后来谁也没吃上它,它在一只只热乎的手心里化成了糖稀;再后来牵来匹怀驹母马,让它把糖稀舔了糖纸也嚼嚼吞下去。这下老杜才觉得心里干净,大伙也踏实了。   有人欢叫道:“班长,我们笨呐!黄豆饼烤来吃,肯定香死了!”   柯丹灵机一动,想起她小时什么都烤过。什么东西只要一烤就香得要命。她烤过蝗虫、大蚂蚁、草地上的“地拱子”,各种蚕蛹,甚至蚯蚓。蚯蚓一烤就“嗞”的一声卷成个弹簧。柯丹情绪暴涨,说:“提板斧来,砍豆饼!”谁料豆饼早泡得如同新鲜的发面馍,一掰一块,一会儿就把一整个磨盘大的豆饼全数掰碎烤了吃光了。这时才有人说:“沈红霞肯定不会伙着我们吃马料。”   柯丹斜她一眼,肚里回肠荡气。   另外几个人也开始不安。沈红霞明明把誓词写在一张纸上,每个人都在上面签了名,然后无比肃穆地烧了它,又将它的灰烬就着开水喝进肚子。每人都含着热泪吞下自己的誓言。誓言其中一条就是:“饿死不吃马料”。   “班长,沈红霞回来一看豆饼没了,我们咋说?”气氛慌张起来。   柯丹用小指挖着她的烟袋锅,像挖鼻孔。她说:“我是班长。”然后她撮上烟末,粗粗地喷一口淡臭的烟子。每次她抽烟,所有人都这样又害怕又景仰地使劲瞅她。抽了四五口,空气就搞糟了。然后她走出去,站在帐篷外大声骂马。“白鼻!你要死,咬这个咬那个!老灰子,看你疯吧,想当头马也不看看自己脸长腿短!”她边骂边往马群走,从后面看她两条腿形成永固的弧度。这样两条形同括号的腿包括的是牧人代代相传的辛劳与经验,及他们与畜为伍的自卑和孤傲。这样的双腿与马背惊人地配套,因此她一向骑光背马。她的腿就是最舒适最可心的马鞍。大家知道柯丹一有牢骚就去骂牲口。   所有的人都感到奇怪,一个跟她们一样寻常的女知青怎么有种不动声色的号召力,有种潜在的特权,就是凡是她说的做的一律算数,一律会在集体里形成风气。沈红霞刚出现,人们就不由自主地留心她的举止言谈甚至长吁短叹,假如她捧了本书在读,所有人都会相互告诫:嗓子放轻点,没看见她在干啥吗?……往草场迁徙时,帐篷不知怎么给搅进了炮车轮子,等支起它时才发现破了脸盆大个洞。那时还常飘几把碎雪,有人说:谁要挨着洞安铺准会被冻死。沈红霞说:当然啦。说着她却把自己的铺正对着洞,早起眉毛头发白白地向人们淡淡一笑,顺手撕下与头发冻成一饼的枕巾。这一阵,沈红霞在大家全躺下的一个晚上问:把自己当成普通牧民对不对?   大家感到对这个问题很有把握,回答说:对!   她说:错了。我们是用牧马这种艰苦卓绝的形式达到一种伟大的实现。她温和地扫视每一个躺着的人,说:你们可真舍得时间睡觉啊。难道你们没看出放牧生活的劳顿已造成了精神生活退化的可悲趋势吗?   人人似懂非懂。但从此她们提高了警惕,猜度沈红霞说的“是”其实是想说什么,说“否”的时候实质上说了什么。   刚学骑马那阵,老杜总是面无人色,熄灯后就听得见她抽泣。后来她便不肯骑马、不肯起床,连端到她铺边的饭也不肯吃了。她对所有人只说:我疼死了呀。可所有人始终弄不清她究竟哪儿疼。这天沈红霞慢慢放下手里的书,朝老杜走过来,边走边问:“是真的疼死了吗?”其余人都向两边散开,给她让路。老杜则像害怕一样快速眨眼,从她躺下至此,唯一没过问她的就是沈红霞。   “疼得两腿合不拢,光想躺着。”她捺老杜的所有被角,“那就好好躺着吧。”老杜猛一张嘴,像吓着了。第二天老杜叉着双腿走出帐篷,凄惨地向众人笑笑,跨上马。   很短时间内,沈红霞有点举足轻重的意味。她说:应该有我们自己的旗帜,应该写誓词。   柯丹立刻表示她与自己完全想到一块了:对嘛,该做旗,该宣誓。誓词烧掉喝进肚里?好,那就喝!……而某一刹那,她看着沈红霞正直和气的脸,看她那副惹人尊敬的样子,柯丹会有种隐秘至极的冲动:该把这个太有脑筋的人捆起来,用根鞭子细细地抽。就像多年前她父亲那样,把一个公开侮辱他们的汉人一点点抽死。   太阳快落了,沈红霞和红马还没回来。柯丹打盆水洗脸擦身,偷偷摸摸从马群里牵出她早相中的一匹马,让它饮那盆漂着她身上污垢的水。这时她听见刺丛后面有动静,忙问:“哪个?”没人应。她钻过去,见草地上散着明晃晃的葵花瓣。   这个披军雨衣,叫小点儿的女子开始侦察草地和女子牧马班。她有她不可告人的打算。她所到之处,总种下一把向日葵籽,像狡猾的兽类那样善做标记。当她猛抬眼睑,你会觉得她一只浅蓝一只深棕的眼睛妙不可言。   她远远望着女子牧马班那面旗及旗上不断弄姿的大字。明摆着,不是谁都可以进入这个誉满草地的女性集体,何况她这种身败名裂的女子。她相信总有合适的机遇等在那里,给她一个楔口,让她打进去。她躲在这里,看这个壮汉般的女骑手将浴洗自身的污水拿去让马饮。她觉得这里面有着什么,比方说类似某种勾当。她亲眼看见马直勾勾地看她裸着的上身,然后马曲下颈轻贱地舔她水淋淋的赤脚。这就够了,不用去细听她与马的私语,以及马饮那掺有膏脂的水发出的令人作呕的低吟。她伸出男人般粗大的手轻抚着马的全身,突然一跃,这个半裸的壮女人已上了马背。马整个身体蛇似的扭动一下,僵住了。这时她快乐极了,用不堪入耳的话称赞着马。   她正准备离开,骑在马上的女人扭过头,喝问一声:“哪个?!”她没发现她,只看见那一地散金般的葵花瓣。   她往回走,暂时还得回老地方去。幺姑家的三间小房是她的乐土,她温暖而肮脏的窝。谁也想不到那里面存在着多混乱的情感关系。每天,幺姑服下过量镇痛剂昏死般睡去,一对男女便轻易地潜越她。他们无声地放肆,就在病女人身边。那辈分的悬殊、年龄的差异令他们自己都感到可怕,但这并未阻止他们丑恶的幸福。有天她偶然将目光瞥向墙上一面镜子,从那里面她才证实了这事的丑恶。斑驳的镜面扭曲了两具绝不相称的躯体,她看见那是活活的一对驴。   我告诉你:假如人在自己的环境里四面八方都装上镜子,必定无地自容无法活下去。   此刻草潮一叠叠涌至她的脚下,她像投水自尽的人那样既迟疑又急切地向它望。世间有没有那样一种家庭呢?这家人从来不说“上班去?”“回来啦?”这类话;从来不倒垃圾,而在深更半夜把脏东西从窗口抛到外面马路上。她相信自己的背后就是那样一个又阴又潮、污糟糟的家。尾随在一大串营养不良、缺乏管教的孩子之后,诞生了一个半脸青半脸白的小怪物,就是她。她那一群矮小的哥哥姐姐耗子一样摸黑窜来窜去,常从她摇篮里捉出一条条潮虫,但后来她怀疑他们其实是将一条条虫放进她的摇篮。直到她长成一个抽条的少女,那块浓郁的青记才退缩到她的一只眼睛里。再后来,她发生了风流凶险的故事,整条街巷的人于是都说:不管怎样,她始终是个怪物。   其实距离女子牧马班那段故事,已经许多年过去了。我一摊开这叠陈旧的稿纸,就感到这个多年前的故事我没能力讲清它,因为它本身在不断演变,等我决定这样写的时候,它已变成那样了。这天我发现面前出现一位来访者,我猜她有十六七岁。她用手捻了一下发鬓,使它们在耳边形成一个可爱的小圈。这个动作正是我刚写到稿纸上的,我一下明白了她是谁。我不知怎样称呼她,她是二○○○年以前的人,照此计算该是长者,而她又分明这样年轻。她也打量我,确信我就是这部小说的作者;正因为我的脑瓜和笔,才使她的一切经历得以发生,无论是无耻的还是悲惨的。   那不能叫奸污,既然没有呼救和哀求。她已记不清自己当时的准确年龄,十五岁?十四岁?也许还要小些。她被平放在地,紧贴她皮肤的是件冰凉溜滑的黑色军雨衣。四周死黑,这事给她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那男子不到火候的唇须。一夜过后她离开了他,披着他的军雨衣,揣着他的小红书一溜了事,不幸福也不痛苦,对自己稀里糊涂的初夜既宽容又厚颜地付之一笑。小红书里有三十元钱和一个男性的名字,她把钱留下把名字扔掉了。到现在她也没算清她与他谁窃了谁。   “从此你就懂了,只要有男人的地方,就饿不死你。”我说。她奇美的眼紧盯我,点头说的确如此。她还说这样搞钱远比从父亲那里来得方便。父亲一年到头,一天到晚趴在那里刻图章,眼镜片上沾满灰粉尘。最终他把自己刻成一副呆板犹如石像的固定模样。他知道每个儿女都在偷他的钱,由于没有体力,没有生气,没有时间,他从不与他们计较。他只是更加匆匆忙忙地划动刻刀。那是个穷极的家庭,因为每个成员都在偷它窃它败它。父亲也偷,当母亲将他的钱全数搜缴,他只好再一点点偷回来,打酒买烟坐茶馆。所有儿女都偷窃成癖,他们合伙偷父母的,彼此再你偷我我偷你。直到母亲某天发出一声悲惨的长唳:你们有种偷外面的去啊!他们才突然开窍。“原来你给我设计的家是个贼窝!”她叫的同时用毒辣辣的眼神看着我和我的稿纸。她估计她的过去在那摞写毕的厚厚的稿纸里,而她的未来必将从我脑子里通过一枝笔落到这摞空白稿笺上。我将两手护在两摞搞纸上,无论写毕的或空白的都不能让她一怒之下给毁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然后我把结局告诉了她,就是她的死。她勾引这个勾引那个最终却以死了结了一切不干不净的情债。   现在让我把这个故事好好写下去。她走了,没人打搅我,太好了。   柯丹骑着这匹刚结下交情的马溜达,像城里人新买一辆自行车,头几天总是急于闹清楚它哪儿好哪儿不好,以便进一步调理它。远远地,她看见黑红的夕阳里走来个人。是沈红霞。她一身伤,疲惫得仿佛会立刻倒下死掉。红马却不见了。柯丹朝她吼一声,却把帐篷里的人全吼了出来。她们在相互换衣服穿,同时玩着把每句话反说的游戏。那一天没有沈红霞,帐篷里就出现无聊的欢乐。   “班长,坏了!豆饼的事咋跟她说?宣了誓的!”   “豆饼啊,”柯丹说道,“变了屁,变了屎,就这话。”她想,这回你伟大不起来了,丢了马。那么好一匹马让你丢啦。沈红霞踉跄一下,柯丹冲她大嚷:“喂,红马呢?!”估计全班都听见了。   沈红霞看看全班姊妹:“它没跑回来吗?”   没有答话。过一会儿柯丹对张红说:“李红,你去搀她一把。”又对李红说:“张红,留的那块豆饼给她拿来。”因为她们穿乱了衣服,柯丹从此分不清谁是谁。   沈红霞推开打算搀她的人,痛疚地站在那里。她头发上衣服上都挂着水翳,犹如碧绿的败絮。显然她被红马摔在陈年的臭水洼里,人们离她挺远就闻到那股发瘟的味。   一会儿,柯丹下了马,走到她面前。柯丹觉得很奇怪,看去怪有身量的沈红霞竟丁点分量也没有。她将她背上,同时向所有姑娘扫视一眼。一时间,众人意识到谁都不可能代替这个力大无穷的女人,她们忽然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对于某个实体的崇拜。   尽管柯丹用各种话威胁她,她还是独自出来寻马。这种时候她要能安生躺着才怪。她看看星星的位置,断定自己方向大体正确。   即使是夜里,沈红霞也认出它来,凭它这股稀有的臭。这臭气在寒气逼人的草地之夜竟有点暖烘烘的。水面盖着绒布样的绿色厚翳,夜风吹不动它;风大时它只蠢蠢地懒懒地打几道粗褶。红马就把她甩在这里,被马剪破的水翳正奇迹般愈合,眼看它就要粘成先前的整体。白天会看见被水翳覆盖的死水染料般绿,固态般稠,囤积多年的浮游生物尸体。当时她被抛进其中,连水花都溅不起。她顾不及反胃,爬起来就去揪红马的长尾,却被它蹬开。她永远不会忘记红马悬起的后蹄舞蹈般完美。等她抚着被踢伤的双膝爬出水洼,红马已无声无息地跑到了天尽头。   谁也没听见柯丹将她背到背上的瞬间说了什么,只有她听见了。柯丹说:狼。又说:处分。柯丹在向她伸手的同时笑了一下,在扩大的笑脸后似乎藏着一个游戏或一个阴谋。   沈红霞拖着两条痛木的腿沿着臭水洼走。被马踢伤的双膝肿得滑稽,像生出两枚极肥硕的牛屎菌,指头捺上去感到它会汪水似的,又润又嫩。突然,在水边细腻如膏的淤泥上看见一只圆圆的蹄印。这蹄印完美至极,像专意托下的艺术品。沈红霞不顾肿大的膝部,一下跪下去。她感到一阵心酸和心醉,想将那蹄印双手捧起。红马也回到这里了,这是一匹多聪明的马!它不仅识途并识得它抛弃骑手的方位。或许它到这里也是为找她,它将一只前蹄探向水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在这里站立了许久,带着一点懵懂的歉意。   沈红霞双手猛力支撑着地,想使自己好歹站起身。   她忽然觉得有个人蹲在水洼对面。仔细看,果真是个人,并是个女性。她没发现沈红霞,正一心一意拨开水面的脏东西,用手掬水喝。她想告诉她,那下面的水也脏得厉害,难道闻不出它冲脑子的臭?但她很快诧住了,因为那女子正隔了水洼把她定定盯着。   四周很静,连海拔三千米的原野上从不间歇的风声也息止了。女人几乎与沈红霞同时站起身。夜色极重,但沈红霞感到这个女性形象在她视觉中是清晰的,并越来越清晰。她显得极其衰弱疲惫,头发肮脏凌乱,衣服烂得条条缕缕。只是她灰黑脸上的一股神采,使她的形象并不狼狈,甚至还有些动人。她觉得她在笑。当她看清一个年轻的女红军在对自己微笑致意时,她毫不惊恐,尽管她从未料到自己崇拜的东西会以这种生命形态出现。   现在她与她面对面站着了,中间隔着三十多年的光阴。女红军与沈红霞相比显得矮小干瘪。她用手背抹抹嘴,显然对刚才的畅饮感到满意。沈红霞想起红军什么水都喝,甚至喝牲口尿。   沈红霞知道,这片草地在三十年前被荡平过。红军像翻耕土地一样将草地揭去一层皮,之后草地在他们沿途铺下的身体上更旺地新陈代谢。既然她已明白这是个三十多年前将自己永远留在草地的女红军,她感到不必对此再求别的解释。她只感到欣慰,因为活的历史就在她面前。女红军用手指梳理几下头发,然后去拎那只背包,所谓背包,只是一卷稀烂的毡毯。在她转身的时候,沈红霞看见她背上一大片血。   她走了,步上缓坡时背耸得像只瘦极的马鸡。她察觉沈红霞在跟随她,便迅速停下,转身,几乎使沈红霞一头撞到她身上。   沈红霞像孩子站在长辈面前一样,有些不安,有些手足无措。她很想向她请教点红军的事。她们年龄相仿,而她在她身上看到了真正的壮烈。历史将献身的机遇给了这个年轻的先辈,她亲眼看见她的致命伤在流血。大股大股的血在寒夜里散发轻微的热气。沈红霞心里知道,她们不可能对话,抑或对话的时机尚未成熟。她们之间有着某种隔膜,使彼此可望而不可即。她想替她擦拭鲜血。近距离地看那个伤口,简直深不可测。女红军却很快走远,她什么也未及做。她想,若不是找红马,她很想陪她走一程,她的眼神流露出她三十多年的孤寂。   女红军极固执地朝自己认准的方向走。沈红霞想提醒她,往那个方向会遇上一个红土大沼泽。但她估计她不会在意沼泽的,她毕竟经历了最壮烈的牺牲。她整个背影鲜血淋漓,月光稀薄,浸透血的身影鲜红鲜红。这形影,这永不枯竭的血,使沈红霞认为自己的一切实在是太平凡了。   沈红霞仰起头,看着天空。   给世世代代的人类引路的北斗紧缀在那里。在它看来,人类是不灭的。人的生命有着另一种存在方式;人的生命在超越有限生命之后才获得无限存在。总有一天人们会认清,肉体实际上是束缚了生命,只是生命短暂的寄存处,而不死的精神是生命的无限延续,是永恒。恰如星辰陨落却将光留在宇宙。那光便是星的升华的存在。   从目所不及的远方,传来沙沙的轻若虫鸣的歌声:   正月里来正月正,   红军探子向前行。   向前行来向前走,   手里拎着一盏灯。   以后的日子,当沈红霞对这场奇遇发生疑惑,怀疑自己患有癔症,或者视觉异常,只要她想起这支歌,这古老的花灯调绝不可能毫无来由地进入她的记忆及心灵。从这支实实在在的歌,她确信自己在一个未可知的境界中遇到一个实实在在的女红军。她想,死只是个普遍概念,完全可以否定它。   但她从不向谁提起。她生怕人们会用鬼魂精灵的定义来亵渎她心里一个神圣的友人。 A卷 (中)   这天天色灰亮时,一个红点先于太阳跃出地平线。最先看见它的人惊呼:“瞅瞅!那个地方也有人学我们搞了块大红旗!”人们都跑出帐篷,毛娅正使劲用梳子刮头发解痒,这时忽然住了手:“滚蛋吧,是什么旗……”   她们不约而同站在帐篷门前,惊得七张差异极大的面孔刹那间一模一样了。终于有人发出胆怯的耳语般的欢呼:“我的妈,是它!”   好家伙,大地终于呕出被它侵吞多日的宝物;它跑近了,浑身浴血般红,像刚从蚌腹中启出的带黏液的珠子。它仍是没有蹄音没有影子,它只有它自己。   失踪多天的红马回来了。这个长着腿的红色奇迹正向女子们扑来。分别这些日子,那一点点娇憨稚气业已褪尽。它跑得飞快,却又像原地不动。   红马无以倾诉:关于狼的纠缠,关于散落在草地各处的牧人的围捕,关于孤独和惊险。它遍尝了自在邀游的艰辛与欢乐,在某一闪念中,忽然想到一顶银色的帐篷。这就是红马,它想怎样就怎样;它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祖先在几千年前就交出了自主权。在它出世之前,它已被出卖了。它惊异的只是,无论它出现在何处,人们都想占有它,都把它看成自己的。它并非有意与人作对,只在违背人愿望的同时感知它自己。   它终于看见那座墓丘似的帐篷。   它还看见一排人影穆然立在远方,像一块块石碑矗在巨大的墓前。   它感到夜与昼的疆界只消它腾身一跃。   “红马!红马红马红马……”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声音向它滚滚而来。   大家看见它在距人们百步开外的地方放慢速度,然后倏然立住,再不像过去那样大叉开前蹄一副蛮横的挨刀相。它立得前蹄后蹄都十分整齐,像个突然间长成傻大个的孩子,刚学会礼貌的举止,动作却还笨拙,不协调。从它拧着脖子的倔劲看来,它的任性仍不减当初。“它已经不是个驹子了。”柯丹说,“先喂一顿,再揍一顿,挨千刀的!”她摩拳擦掌,但大家都听出她牙缝里挤出的喜悦。   “拿绊子去,张红!”柯丹推着李红叫道,“上它三个月绊,这土匪种!”   老杜低着嗓子叫“先莫慌,你们看,它在挨着认人哩!”有人立刻说:这回赌一盘,红马认准骑它。沈红霞至此一声不吱。   红马相当严肃地把七个姑娘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它那大美人儿似的漂亮眼一眨不眨,将每张面孔都审视一遍,盯得人心发毛。   沈红霞有点紧张了,红马的目光几次掠过她都没有滞留。柯丹叫道:“喂,畜生,你娘在这儿呢!”   红马的前蹄开始犹疑地提起,放下。   老杜冲它做个亲昵的手势。“别闹,班长,它在瞅我!”她那既没前额也没下巴的长脸激动得红了。   “你长得漂亮!”   柯丹双手抻抻那根老牛皮编的老鞭子,抻得啪啪响。谁都承认她们班长这动作够神气的。就在这时,红马轻轻低下头,似乎极力想端详自己或修饰自己。就那样无声无息一个冲刺,连头都未抬,直扎到沈红霞面前。大家发出一声极惨的欢呼。   在女伴们的妒忌中,沈红霞呆怔了。她与红马面面相觑,双方都又窘又激动。柯丹嚷嚷着走来走去:沈红霞你还卖什么傻,兜头给臭畜生一鞭子,抽塌它的鼻梁骨再弄把好料喂喂,这东西一生一世都不忘你了!沈红霞把她递过的鞭子攥紧,闻到这鞭子有股陈年的血腥。它紫红、油浸浸地亮。她举起它,所有人都仰头看那鞭子在她手里扭动,而她却远远掷开了它。   她的手落在红马身上。它垂着眼帘,撑圆的鼻孔呼呼吹出带泥腥草腥的热气。吹得沈红霞头发乱了,神志也飘起来。她的手从它蓬乱的鬃毛、峭立的肩胛、结着血痂的胯部一一抚过。红马瘦了却高了,带了伤带了阅历而显得更骏更健,原先那些毛糙含混的线条全然消失,每块肌肉都有着最标准的形状。它那两条曾踢伤她的后腿此时更像凶器,肌腱突起笔陡的锐角。红马猛抽一下长尾,将她的手不客气地掸开。   它对这种爱抚感到难堪甚至腻烦。沈红霞尴尬地僵住了。这时有人递过一撮盐:据说让牲口在你手里舔吃东西容易跟它联络感情。待沈红霞摊开掌心,它却扬下巴一打,盐全被打落到地上。它便很费力地去寻那撒在草棵里的盐粒。它这举止首先让柯丹受不了,用长长一串谁也不懂的话叱骂着,红马却看也不朝她看。然后她去拾那根鞭子.这根祖传老鞭子有个特点就是会自行舞动,实际上它是随着人的感觉而动。攥住它时,它就随着你心里的愿望出击。红马在这条紫红鞭子下飞起,逃开了。但它毕竟贪恋那点盐,很快又跑回来闷头舔吃。当沈红霞再次抚摸它时,它忽地抬起头,投来不可亲近的目光。与鞭笞相比它倒更反感亲昵。红马对那种喜欢在人手掌里吃东西、并爱让人摸来摸去的马充满鄙夷。反过来,它认为人的亲昵是对马居心叵测的笼络,是对马的尊严的调戏。   它宁可不再吃盐,远远跑开了。远处,它存心作对似的将人为它理整齐的鬃毛又抖乱,就用这副披头散发的野相朝人看着。它看见呆立的沈红霞。   红马至死都不会忘记这个企图征服它、温存它的姑娘在这时的伤感面容。她的脸通红,与她的红脸相比,背后的人只是一片灰白,平板地与天、帐篷连成一体,唯将她凸突出来。在将来它死而瞑目时,它才会彻底明白这张红色颜面上自始至终的诚意。对于它,对于一切。   这样一个生长于穷街陋巷的下流而自在的环境里的姑娘,对于草地的严酷发生了难以言喻的兴趣。草地就那样,走啊走啊,还是那样。没有影子,没有足迹。没有人对你指指点点。她往草地深处走,步行。要想骑马便招呼一个路过的骑手。人家问她手里拿着的什么花。她答:“你还看不出来吗?”她身上没有一件东西有正当来历,可谁又看得出来呢。远处灰蒙蒙的,有人告诉她:女子牧马班也参加赛马去啦。   连柯丹也吃不准这匹红色骏马是否有可能被驯服。它好一阵坏一阵,除了沈红霞,谁也没那个韧劲跟它较量。沈红霞在它百般刁难中竟与它相处下来,并骑它到大庭广众下来亮了它的相,炫示了它的美色。   那位提倡女娃牧马的老首长专程赶来,检阅女子牧马班。许多人扶他跨上一匹马,却听他全身各处都发出劈劈啪啪的响,类似优质木料开裂的声音。他自己也被那响声弄得烦恼而难堪,脸苦苦地笑:“老骨头啊。想当年,我操……”人们明白了,立刻将他从马上弄下来,扶上主席台。各种表态演讲后,清脆地响了声枪。首长瞪瞪眼对麦克风小声咕噜:“妈拉巴子谁开枪?!……”这话通过大喇叭直传到几里外女子牧马班的起跑线上。七个姑娘全穿宽大的男式旧军装,好在皮带一束也显出不男不女的一股英姿。   人们想不到才短短几个月,这帮女娃的骑术已很有看头。她们拉开长长的阵势,相互间隔两百米左右,以旗接力。柯丹打头,沈红霞煞尾。红旗在每个姑娘的飞驰中传递,老油子牧工阴沉沉评论道:骑吧,有三个屁股也磨烂了。一片乌烟瘴气的热闹中,男牧工男知青想努力看清,这七个姑娘里谁长得过得去些。飞奔的马使那面旗顺当地次第前移,眼看将圆满结束这个令她们大出风头的节目。上千人开始为她们喝彩拍巴掌。首长对身边人耳语:不简单!姑娘家敢这么疯真不简单。这句话被大喇叭传出去使所有人大受鼓舞。   这时吼的人全住了嘴。总算出乱子了。   红旗还没接过来,沈红霞就感到红马浑身肌肉已开始异常运动。   小点儿就坐在这草垛上,嗑着葵花盘里完全空瘪的葵花籽。草是打下以备牲口过冬的,夏末的草地渐渐耸出这样高而尖的垛。七个女子不可一世地跨上马,她全看在眼里。从她们开始传那面旗,这场面越发热闹得了不得:马叫出了人声,人吼出了马声,草地刹那间被踏成焦土。她还看见那崭新闪亮的鞭子使她们臀部僵硬;马奔起来一对对胸乳颠得人眼花缭乱。七个姑娘脸蛋绷得板平。很好,真是七个宝贝疙瘩。每个人探身去接红旗时都险些一头栽死,这就使她们庄严的脸出现一瞬的痉挛走样。   太阳晒烫了黑雨衣,她从中伸出白骨般无瑕的双腿双臂。现在红旗就要传到最后一个姑娘手里。那姑娘骑匹红马,有张红得奇怪的脸盘。马太美人可太不美啦。她一边看一边将草从垛顶往下扯,扯出一个坑来。这坑一下雨就生效。雨水不再顺原先搭出的垛沿淌掉,而是从坑往垛里灌,整个草垛便从心里沤烂,发出热气腾腾的恶臭。小点儿的破坏无所谓有意识、无所谓下意识,纯属顺便。谁叫你堆起这么精致个草垛,招惹她爬上来,她是不可能白白躺在这里享受太阳和景致的,总得干点什么。于是她顺便毁了个草垛。就像顺便从父亲衣兜里摸椒盐花生顺便摸了钥匙,打开抽屉便发现了父亲突然阔起来的秘诀。那抽屉里齐齐排放着一只只滴溜圆的大印,父亲改弦更张,几天里就如此了不起地雕刻出各类巨大权力。不断有人出高价买走这些印把子;不断有人给父亲揽来制造大权的活计。这一本万利的营生使父亲大方起来,常把椒盐花生拿出来讨好管教他的孩子们。她恐怖地看着父亲的老脸终于绽放了童年就冻结的笑容。那老脸笑得多么好啊,让母亲情不自禁扇了他一个嘴巴。她就在那个当口打开抽屉。于是,她用它们制造了一生一世也用不完的介绍信。   小点儿眯上眼,这样能把远处的惨景看得更清楚。   红旗传到最后,那匹最骏的红马突然像竖靖蜒一样倒立,扬起后蹄。但女骑手居然没以最精彩最壮烈的姿势飞出马背。人们哇哇直叫,每次马术总以死个把人达到兴奋沸点。她从这狂欢般的人群中悟到:真正的快乐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必定对半掺和着恐怖。现在看看那些嘴:听不见欢呼,而所有嘴都在弥天尘土中大大张着,灰尘在那些牙缝里很快形成泥垢。   红马已奔离草场,上了黄土公路。红马无声无影地跑。奔。飞。人们暗暗惊呼:好马!神了!   它年轻的韧带使它四条腿绷到极限,超过了极限。腿和腹部绷得平直。谁也没见过哪匹马能跑成这样,似乎自己要将自己撕成两半。   老首长低声自语:“搞鬼!那女子咋不在马上骑着?……”人们从大喇叭里听到这如同雷鸣的话,仔细一瞧,马背上果真没了人,只剩红旗随马飘。两个红东西如一团红色的魔雾,不知要往何处卷。   连人带马几千尾随者浊浪般向前涌动。所有的马都开始狂奔,想止也止不住它们了。马的竞技天性最容易被激发,于是,这便成了一场规模巨大的马的自发竞赛。每匹马都变得穷凶极恶,恨不能你踢死我我踩扁你。在这壮大的奇观中,人完全被动了。   这时,远远出现了一个男子。他竟立于马鞍之上驭着他的马,因此在这人畜汇聚的恶潮中,唯有他浮出水面。他清楚地看见红马已跑到黄土公路尽头,还看见女骑手已挂在马的一侧,上马或下马都是妄想。   公路渐窄渐粗糙。截止公路的不是草地,而是一片河改道后留下的砾石滩。石滩斑秃一样生着一簇簇刺,一团团黄绿色花。   看清了地形和事态,那男子驾稳他的青灰马开始冲刺。骑灰马的男子叫叔叔。   叔叔是他的名字而不是辈分。人们都知道这块地方有个面黑如炭的独眼龙叫叔叔。谁也别想搞清他这古怪名字的来历;正如谁也搞不清他一只眼珠的去向。人们只晓得他当过骑兵,打枪特准。他动不动就会拔出枪来,一支旧得发白的左轮,枪口一天到晚热着。因为他只有一只眼,所以天生适合当神枪手,正常人打枪却需要克服焦点不实的困难。他枪毙过许多犯人,打死过无数只狼。他天生成这副杀人不眨眼的模样。   沈红霞像特技表演那样惊险地悬挂在马的腹侧,她感到它负心负情得过分了,给她来了这一手。一股愤怒和委屈使她拼命揪住它火烫的红鬃。你总有跑不动的时候,红家伙,就是成一具尸首我也死摽住你。她半边身体已坠落地面,沙与砾石将她的皮肉粗打细磨。就在这时,她发现了红马的一个惊人特征,它跑的时候四蹄不沾地。这正是它无声无息的原因。她想,有关马的经验介绍中的各种各样的马,倒从未提到有这样一种马:实质上是在腾空奔跑。她这一发现,或许填补了有关马的知识的一项空白。   她揪断了马鬃,手里只剩了缰绳。皮革绳索勒进她腕部的骨缝。   “放掉缰!蠢货!”叔叔对她喊。此时他已领先轰轰烈烈的马群人群,但仍无指望追上红马。   她当然明白,只要她撒开手便可解脱自己。但她不放。那就意味着又一次失败,或许还意味着整个集体的光荣被她丢掉。她宁可拿命来征服这匹骏马。   前面便是河,河底的坎坷、嶙峋的石头可看得透彻。“放掉缰!马要拖你下水啦!……”她仍不理这忠告。她的身体在砾石滩上磨过,磨得石头光润如卵。滩地被她身体开出一条血路。她想,再这样拖,拖到底,无非磨光皮肉成一副干干净净的骨骼。到那时我也不撒手。   红马回头看一眼,突然被她那样吓住了:这个泥血交加的人形是这样可怕难缠。它的步子错乱起来。垂死的对手使它萌发了一点良知,它与她多次搏斗拼命、皮肉厮磨,于无知觉中蓄积的情感在这一刻发生了。它再次回头看她时,心里竟有种酸酸的感动。被它折磨得残破不堪的躯体里,它看到的不只是坚贞,还有企盼和解的诚意。   但惯性使它向前;这样的疾跑不可能立刻煞住,它已身不由己。   沈红霞被它带进河里。一声枪响,连接人与马的缰绳断了。几千人马都跑尽了兴,在枪响之后顿时又呆又疲惫地静下来。枪法是不能再好了,只要误差丝毫,人和畜两条命总得去掉一条。枪声在这对纠纷难解的人马中插了关键的一手。   人们试探着一批批围上来。一点动静也没有。她上半身在浅水里,经过她身体的河变得淡红。旗在她身后飘,如有灵性似的显出各种痛楚的姿态、丰富的表情。   红马在河里默立一会儿,突然回转身跑到静卧的女主人身边,凝神看她。慢慢合拢的人困惑了,不知它与她之间到底是怎么个关系。   叔叔将冒青烟的枪掖进腰里。一面喊:“来个人跟我抬她!”柯丹领女子牧马班走上来。她们看看石滩上被她身子开拓的一条血槽,肃然起敬又毛骨悚然。她们想,她死了。这样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是必死无疑了。她到底没丢掉她们的旗,她们感动地想。   当几个姑娘打算协同叔叔上前去搬弄她时,红马一下闯过来,屏障般横在人们面前。谁想接近沈红霞一步,它就恶狠狠地作出要冲撞要拼命的样子。它竭力护住的正是被它糟蹋的同一条生命。   叔叔无法通过红马。他阴沉地看它一会儿,猛地发力,胸腔里嗡了一声,红马被放倒了。与此同时,他吃了一惊。这个在牲口里混成精的汉子一眼看见它双侧胳肢窝下的两个美丽毛旋。红马秘密的优秀标志暴露了。   人群里不知谁发出一声赞叹。叔叔知道草地上任何一匹好马都保不住密的。   正当柯丹与其他姑娘去收拾这具生死不明的身体时,她竟一声不响地从水里站起。人们吓坏了,包括活剥过狼皮狐皮刺猬皮的叔叔,也被沈红霞的样子震住。   她直盯盯看着红马。“放开它!”她冲叔叔说。“你还要干啥?!”柯丹问。   她拖着那面旗开始走。人们给她让道,都觉得有些怕她。她艰难地攀登到红马背上,红马低下了头。   它很长很长地叫了一声。   小点儿看见她一声不响地从河里升出来。河水在她身下扬开一股红色浓烟。再看看她那半爿身子怎么了?衣服沿途已磨成粉末,倒也没有鲜血淋漓,血失在路上与河里,失尽了。整个肉体那样鲜嫩,仿佛她把一层躯壳留在路上、河里,从里面剥出一个新的人形。那块没有皮肤的创体多么触目,相比之下人们对于血的刺激要习惯得多。她的一侧头发不见了,磨断的发根参差着,颤颤巍巍。人们给她闪开道;比都市繁华的大街更堂皇的一条道。她越走越大。是的,她已和红马、和那旗连成一体。   这时,那位首长,那个老军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从路的那一头走来,拖着许多根电线。主席台上的一切都跟随他来了:麦克风、讲台、保温杯。“好女子!”他心里感动地说,但立刻吃了一惊,因为他并未说出口的话也照样被麦克风扩大并张扬开来。他的默语在几千人头上轰鸣。他严厉地打量这位骑红骏马的体无完肤的姑娘,居然举起苍老的手向她行了个军礼。柯丹领着手下的姑娘们往更深的草场迁徙。两百匹马撒得漫山遍野。叔叔说,这叫整啥名堂,你不能让七个人一会儿不歇地守着它们点数。得让马自己管理自己。比如说母马听公马的,驹子听母马的。跟人一样样,先给他们编编组,一组只能有一匹公马,有两匹就不得安宁了,那匹非搞掉这匹不可,跟男人一样样。   “公马母马差不多一样多,让它们一公一母不好吗?”老杜蠢里蠢气地说。   “滚你的蛋。”柯丹说。   其他姑娘忙问:“公马就是多啊,咋办?”   “骟。”叔叔斩钉截铁地说。   老杜发出一声似悲似喜的怪叫,被沈红霞一把捂住嘴。然后她有板有眼地问叔叔:“谁来操办?”   “场部兽医站有个舅子,麻利得很!畜生血都淌不到三淌,东西就让他搞掉了。”叔叔说。“那舅子是好手快刀,一天整上百匹牲口!”   叔叔这番话在七个女子中引起一派肃杀气氛。   叔叔长得非常魁梧。其实用尺量,他个头一点也不高。他走路那个晃劲儿让所有人都误认为他是个大个子。那个晃劲儿是种英雄气概又加了点阴嗖嗖的感觉。他从露面时就穿一身油渍污渍的人字呢军装。在以后他的有生之年,始终保持这装束,连肮脏程度都保持住了。他从来不笑,但那两颗包纯银的门齿时时闪出寒光。他的军帽永远压住眉弓,使一真一假的双眼置于阴影里,使你看不清他而他能看清你。   叔叔就这样来到女子牧马班。来的那天,几个姑娘认出他来:“快看,救沈红霞的那个丑八怪正朝我们这儿走。”当时她们正围着火吃饭,每人都吃得满脸牛粪火灰末。他遮天蔽日堵在帐篷门口说:“有我饭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奇大的搪瓷碗。姑娘们看看世界上最大的碗,全衔着一口饭呆住了。见没人理会,他自己去掀漆黑的锅盖。柯丹急了,大喝:“搁下!”当时躺在地铺上养伤的沈红霞却说:“你吃吧,不够再煮。”他动作起来,既没被柯丹的喝声打断,也没受沈红霞仗义的鼓舞。总之,他想怎样就怎样,这一点他一开头就得让她们明白。他不慌不忙吃空了锅,然后用锃亮的袖头揩揩嘴说:“我是场部派来的指导员。”   “我们能管自己。事实证明,我们什么都行。”沈红霞说。   叔叔像听不出她不欢迎的意思,正眯着眼测看烟囱的角度。其实他是不需要眯上那只虚设的眼的。他这样无非是想使自己一切动作正常,使自己也忘掉独眼的痛苦与难堪。他那只空眼眶里装着一枚比真眼清澈许多透明许多的假眼,玻璃的或是细瓷器。他从记事起就一只眼,并打心眼里认为毫不碍事,人天生两只眼实在是浪费。两只眼不过只能同看一个方向、一个物体,那它们不就是相互重复、彼此干扰?尽管他对独眼既自信又坦然,仍是不饶过任何敢叫他独眼龙的人。   “烧把柴看看,还有莫得烟子。”他整好烟囱说。   柯丹说:“硬是好多了。”   其他姑娘全都一声不吭地盯着他,从他进这顶帐篷,她们就没吭过气,也未敢动,似乎一响一动就会招致危险。沈红霞说请他去报告场领导,女子牧马班完全不用派专人来管理……   叔叔把大碗往怀里一揣,蓦然朝她转过身,她把话噎住了。叔叔说:“有我给你们当指导员,亏不了你们的!”他的真眼在看一只麻花羽毛的马鸡在离帐篷百步的草丛里蹦,啄草籽籽;假眼却继续留在帐篷里,跟沈红霞交流、较量。   “我只晓得一条:上级指哪打哪。”假眼逼视着沈红霞:“三个放牧班,我做一下管。你们这个女子牧马班我带管不管就捎上了。我的帐篷扎在三个班中间,有事一打枪我就到。你们听明白了吧?”   这时他指着远处说:“那有只马鸡。”所有人都说没看见。他“啪”的一枪甩出去,才听见几声绝望的扑棱。除了沈红霞,全体姑娘都冲出帐篷去拾战利品。沈红霞依然冷静地瞅他。他在屋里晃着踱步,搞得一帐篷硝烟味。   他将头号大饭碗往怀里一揣,蓦然向沈红霞转过脸。她一下住了口。她感到他的脸他的整个身躯是锃锃发光的岩壁。本来她还想说:我们不需要一位指导员的督促。她瞠目结舌地看着叔叔逼近的面目:当他那只真眼高瞻远瞩或四面八方乱看时,假眼却只是正视前方,直视着你。他那清澈透明的假眼保持着永恒的视野。它让人感到可怖,因为被这只眼盯住是极不舒服的。沈红霞甚至怀疑它有视觉,有非同一般的视觉。她在那一瞬间战栗了,在此她看到一种近乎邪恶的正直,过一会儿枪响了。   当全体姑娘兴高采烈地去捡马鸡时,帐篷里只剩下躺卧的沈红霞和来回走动的叔叔。他对她说:你很勇敢,但你是个笨蛋。是摔不死的硬骨头。我告诉你一条驯马的诀窍——   沈红霞专注地听着。   他说:你每天洗脸洗脚吗?他的神色诡秘起来。面孔凑近反而成了一团谜一样的黑暗。你们女知青天天洗脸洗脚还洗下身,我晓得。那些洗过的水不要倒掉,喂给马喝。你的气味都在这水里。用这水喂大的马偷都偷不走。   沈红霞听怔了。他一直看着帐篷外,女子们终于在草丛里找到了猎物,暴烈的太阳照着她们手里肥大的血淋淋的马鸡。但她感到他另一只眼在对她察言观色。这只眼的监视是实质性的,令人无法逃遁。   叔叔拾掇马鸡并不拔毛,而是连毛带皮整张撕下。刷的一声,便露出一个干净的半透明肉体。整个帐篷静悄悄的。   柯丹与叔叔骑马回到场部。他们要找的那个兽医不在,他妻子说他到各连给畜群打飞针去了。打飞针是极棒的技术,要在奔跑的畜群里东飞一针西飞一针地注射疫苗。兽医的妻子向他们介绍着他们顶内行的事。兽医的妻子躺在床上,被子是空瘪的,里面似乎没搁置什么实体。兽医家一间大房隔为三间小房,格局乱七八糟。墙壁与天花板裱糊得很花,一律用的畜类生理解剖挂图。于是心肝、肠胃、肾、脾、淋巴,诸如鲜艳的内脏更衬得兽医妻子面无人色。这屋门窗紧闭,在墙角宝书台的塑料领袖像旁边,薰了几根卫生香,反弄得气味十分复杂了。   这女人害着某种说死就死的顽症,但也有可能麻烦百出地活下去。令两位客人最费解的是,她在室内床上躺着,却戴着一只灰蒙蒙的口罩。关于这点,她一点解释也没做。   走出兽医家,柯丹突然发现房后有一大片金色的向日葵,长得特别茂盛特别拥挤,蜂子在那上面结成嗡嗡震耳的一团云。   这时,一个灵巧的身影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枝多头葵花。   柯丹见叔叔已骑马走远,便抽了很响的一记虚鞭。柯丹估计这身影她曾见过。果然,响鞭使她回了头。一看,正是她。   关于她侄女的来龙去脉她不比旁人知道得更多。有时当这个美丽的小女子乖巧地走近来,她会感到她是个乔装打扮的陌生人。她躺在床上闭眼佯睡,听着屋里轻盈地走着一只小豺狗。这天她终于猝不及防地睁开眼,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是谁。对方却早有准备,在她睁眼前她的眼睛已预先埋伏在那里,她刚睁眼目光已被截获。她吓出一身虚汗,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侄女宽容地笑了,把这当作一个垂死病人的神志迷乱。“幺姑,你醒啦?”   她用更清醒的声音说:“别过来!你到底是谁?!”她却已坐到了床边,微笑中流露她善解人意、抑或是狡黠的天性。   “幺姑,食堂在分羊肉,钱在哪里?”   她心慌慌地看她从抽屉里拈出一张钞票,又见她将钥匙和钞票一齐在她眼前亮一会儿,让她看清她确实没做什么手脚。她想刚才她或许什么也没说;那种突如其来的审问或许只是她的臆想,不然侄女不会依旧自如。要真那样问了,她总会有点反应,总不会沉着厚颜到这个地步。   当初侄女怎样像讨口子一样捱上门来,她还记得。那样愣愣地就抱住了她,并从她身上嗅出了一脉相承的血味。这股血味证明了她想赖都赖不掉的亲族关系。一年前,她就这样认下了这个与小时判若两人的侄女,后来,才隐隐感到自己轻率。再后来,一种生疏感出现了,与初始的亲热激动相比,这种生疏显得十分真切。她还记得巡诊出门多日的丈夫那天突然回来了,侄女叫他一声姑父,他点点头。她问丈夫:“看我侄女有点像我不?”兽医马虎地看看她们说:“有点像。”她当时对丈夫的冷淡敷衍感到诧异,现在想来,那正是三个人异常关系的开始。   她忽然拉住侄女搭在床沿上的秀气而不洁的手说:“你姑父清早走的?”   侄女说:“不晓得啊。他走的时候我恐怕还没睡醒。”   她看着谎话连篇的侄女,温和地点点头:“去食堂买羊肉吧。”服下镇痛剂后还有一点清醒的间歇,她抓紧时间再看她几眼。然后她断然喝住已溜到门口的侄女。   就在侄女回首的瞬间,她看清那夜间不寐的黑晕显著地围罩了这双俏丽年轻的眼。她一下明白了。该死的,该死的无视天条的东西。   小点儿倚门而立。在听到她喝“你别走”的同时,她明白真凭实据已在这个垂死女人的掌握中。十分钟前,她为她端茶喂药,那时她已清楚事情不妙。她差不多看见她在肮脏的口罩下怎样对她咬牙切齿。然后她拉住她的手,那样子,就像捉出一条虫。   这一屋子颠颠倒倒的脏器令她头晕恶心,一年前她初走进这房子时的强烈不适,再度出现了。   “你过一会儿再走,我有话问你。”病人说。她答应着,然后返身关门。并没有原先设想的慌乱狼狈,她想,偷情和偷钱这两件事我都得一赖到底。美丽的女子开始狞笑。   实际上她并没有狞笑,红艳艳的嘴唇仍粘着一如既往的温存。仅这温存就能杀死一个人,一个对手,何况快不中用的对手。开始吧开始吧。一把刀在三条命上拉来拉去总算要拉出结果来了。我只想听听你打哪儿搞到了那对狗男女的罪证。你在你男人身上寻见过一根长头发吗?你去嗅过那女子的内衣吗?……   女人看着侄女在短短的四五步路中走啊走啊。丈夫是从她来之后开始酗酒的,酒后他那样嫌恶地看她,然后宣布她必须戴上口罩。酒醒他惊讶地问:你在家里戴什么口罩呢?快给我摘下它。她不肯摘,因为她牢记他醉酒时的真话:我真怕看你粉红色的牙花子,你这副脸要我受到什么时候啊?!后来,她习惯了,人前人后只有戴上口罩才感到自信。有次她去照墙上有点失真的镜子,顿悟了丈夫逼她戴口罩的真实心愿。她发现被口罩遮去了丑陋的下半部脸后,便有了与侄女相像的眉眼与典雅的前额。再后来,她自觉自愿连夜里睡觉也戴着口罩。唯一难办的是吃饭,因此吃饭时夫妇俩贼似的相互躲避。   现在侄女在朝她走。她突然想到:毫无证据啊。没有证据是她拒绝正视证据,眼看要捉住证据时,她就服下超量的镇痛剂,把证据放走。于是,这个善良的蠢女人只好在自己宽容的美德中自作自受。她明知道自己正置于俩人的慢性谋杀中,却无力反抗,反而只求他们下手爽快,别让她在灵魂的凌迟中痛苦延寿。   “把我的枕头整一下,孩子。”她突然这样称呼侄女,弄得事情变了质。孩子?!她没想到自己会这样真诚而动情地叫她。这一叫打乱了她自己的计划,也打乱了侄女的对策。这一叫把两个都耽误在这不明不白的局势里。她哭起来,眼泪立刻使灰黑的口罩吸饱水分。   她哭得直噎气。侄女想,你可别死在我怀里。“孩子,你说说看,我为什么不死呢?……”她诚心诚意盼着那天:眼一闭,使三个人都大大松口气。   小点儿一次次刺探草地正是为此。离开这房子,离开这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这是小点儿在姑姑痛哭流涕诅咒她自己那天逐渐成形的念头。   与兽医同来的还有个女孩,披件宽大的黑色军雨衣。他对柯丹说:“她是我的助手。”柯丹瞅着她色彩各异的眼睛,心想,长出这种样子来总有原因,总有什么不妙的原因。   所有女孩都躲在帐篷里,在马的惨叫与冲天的血腥中你看我我看你。早几天叔叔就用炮车驮来木板,搭了间棚。只要马走进它,把嘴伸向那些烤得喷香的豆饼,这就离它断子绝孙的下半辈子不远了。它的锐气、它那些琐琐屑屑的罗曼史将随一阵冷飕飕的疼痛而永远截止。已给马打好绊,马慢慢眨着一双天生伤感的大眼。   马多傻、多缺心眼来提防诡计多端的人。兽医心狠手辣,而在最后下手前,他总要重温这重温了无数次的一丁点同情。因了这同情,他有时感到自己不是个人,而是人与畜之间某种似是而非的生物。人与畜的两种属性在他体内并存,他时常在背叛一方的同时又出卖另一方。他是人畜共有的奸细,或是人与畜沟通的媒介。兽医面无表情地看他娇小的女助手在做术前准备。她扔掉两块蘸碘酒与酒精的棉球,把尖削的下巴指向他。   兽医掐灭烟蒂。满是血污的白大褂使他对自己的职业发生怀疑:他干的不是什么治病救命的行当,而是最下贱最惨无人道的屠夫。这种感受也同样被他无数次重复,重复得毫不新鲜、毫无刺激。看来人要在这种血腥生涯中不疯不死,全凭一颗麻木不仁的健全心灵。他之所以不顾妻子的反对,将一手高超的技术传授给侄女,就是因为他看中这女孩天生一颗合格的心。马浑身发抖,脖子拼命拉长,看上去十分僵硬。马叫他是向来听不见的,不愿听就完全可以听不见。   “马叫得太骇人了!”老杜双手堵耳,满帐篷打转。“我要死了!再听马这样叫我肯定要做噩梦!我的妈!……”两个姑娘在相互搔痒,这里的蚊子专叮人生毛发的地方。她们把手都伸在对方头发里猛搔,心想:痒痒这东西让别人的手一搔就成了幸福。她们斥老杜:“你不能安生点吗?”   “我要死啦!”   “那就好好去死吧。”   “我会做噩梦你们晓不晓得?”   她做梦的本领很大,梦中她远比白天能说会道,这点大家深知。这时柯丹进来,她正喊着干不了这牧马班了。   柯丹来取烤好的豆饼。她顺手抓起一块滚烫的豆饼砸到老杜脑壳上。“又不骟你,你嚎什么嚎!”   老杜哭起来。没有声音,嘴却张得很大,由此往里能看见黑洞洞的食道。还有两块鲜红的扁桃体,随着她的喘息一明一暗,柯丹细细看她一会儿,说:“你们几个,读语录!”然后指着老杜:“杜蔚蔚,我警告你:读语录你再哭就是反动!”她听着她们叽里咕噜地读起来,心里很满意。有人公开提过意见:班长不会领导人只会领导马。去你们的吧。老杜立刻不敢再哭。   杜蔚蔚想,这夜里不晓得会有什么样的梦来折磨她。当夜,她本人倒比以往睡得安恬,可其他姑娘全被她吓哭了,因为她在沉睡中突然发出一声逼真逼真的马嘶,比真的马叫得更凄厉更瘆人。   小点儿总算以最近的距离观察了这顶插旗的帐篷。她看见了帐篷里整齐而清苦的环境布置。她看见她们低垂眼睑端坐,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诵读。她想听清她们读的是什么,但她们已娴熟得字字含混不清,那声音显得人多势众并十分遥远。傍晚,她看见一桶类似饲料的饭食放在那里,她们整齐地排好队,先是唱歌,再是依次去那桶里舀饭。她看见她们有些傻呵呵的脸上有种单调的快乐情绪。   骟马那天,叔叔带着沈红霞去了其他几个放牧连参观取经。一个放牧连有三个班,其中两个班牧牦牛或新西兰羊,只有一个班牧马。叔叔吸纸烟吸烟袋也吸鼻烟,只是在打喷嚏时需用手托那只假眼。他谈了许多情况,惟不谈他自己,沈红霞问起他身世时,他露着两颗银牙东张西望。沈红霞想,这问题在当今时代怎么能含糊呢?杜蔚蔚起初也装哑,后来还是想通了,某天突然兴致勃勃地对大家说:告诉你们吧,我爸妈手拉手跳楼了,跳到楼底下两个成了背靠背坐着,我们还以为他们没死成呢。沈红霞决心再问一次,叔叔却玩起枪来。实在没东西可打,他就去瞄准一只马蝇。   所有人都问不出叔叔的实话——他的父母、家庭,以及叔叔这怪名字的来由。从他一穷二白的档案上你也查不出什么。我可以给你看他的档案,二○○○年以前的人只有沉甸甸的档案证明他的存在。这上面的记载是:叔叔。男。年龄:空白。民族:空白。籍贯:空白。家庭成员:一大块空白。入党志愿书上他的履历证明人是他们的团政委,假如他作为一个寿星活到现在,他会烦躁地告诉你:叔叔就叫叔叔。一个在雪地里的光腚小子,你指望他有什么曲折背景。他当时一丝不挂,只告诉我他名叫叔叔。假如他身上有根布条,我们也能研究研究。后来发现他只有一只眼,不过枪打得神,跟现在带瞄准器的枪一样,我也就不在乎他几只眼了,收他当了兵。   叔叔的整个历史背景就是一个光身的、浑身黝黑的少年在雪原上走啊走。   其实我告诉你,对叔叔历史最清楚的是这一带的狼们。在恶狼的庞大王国中,它们谈到叔叔,就好比从前的人们谈到恶狼。狼与叔叔是世仇。一般想掌握某某的材料,你就到他仇人那里去搜集,仇人对仇人的了解胜过友人,这是古老的普遍经验。   让我们回到从前年代的这个故事上来。   现在这一男一女下了马,因为他们与马都需要吃点喝点了。马在一条小溪边饮水。溪上有几截断断续续的彩虹。这草地随便哪里都能瞧见彩虹。   叔叔比较着自己的灰马与沈红霞的红马:两个形状不同的马屁股。他说:“你要当心。”   沈红霞吓一跳,扭脸看他。“养匹好马就是养个祸害。这匹红马已经名声在外,早晚是起祸。”叔叔阴沉沉地说,“你没觉得它红得不对劲?要是我,现在就把它一枪打死。”说着,他真用手枪在红马背后瞄来瞄去。   沈红霞几乎以身体扑过去堵枪口。   “你放心。要真打什么我从来不瞄。”叔叔说。“应该马上打死它。两天你就明白了:留这匹千好万好的马一点好处也捞不着。就因为它太好了。”   叔叔说着往草地上一躺。他说这片草地很古很古的时候就为好马杀冤家,能杀到人死绝。因此明智的牧人唯一保全自己的办法就是把这种马杀掉。“你当然不肯杀它。要想留住它你得让它只认你,旁人挨都挨不得。你不能让别人骑它喂它,让它只跟你亲,让它只熟悉你一个人身子的气味。你晓得啥办法才让它记住你……?”   “拿洗脚水喂。”   原打算把道理讲得再复杂再玄妙一点,听沈红霞一语道破,叔叔立刻抿紧银牙。紧接着一扬手臂,“啪”地打了只大马蝇,打得连点渣渣也没了。两匹马不知发生了什么,拔腿就跑。沈红霞哦嗬哦嗬地唤,唤不回。叔叔不慌不忙,掏出个精致的“抛兜”,拾块石子抛向红马。他知道打灰马没用。只要有两匹马,劣的那匹本能地臣服优的。马极有自知之明,也极有等级观念。果然红马煞住,灰马跟着便调头了。傍晚归来,他们不再是俩人俩骑,又多了条狗。   狗来自一个牧村。是条母狗。很老很不怎么样的狗类的生育机器。只知道一窝又一窝地下崽,肚皮和奶子在草地上拖着。不过它的狗崽却十分体面,额宽胸阔,识货的叔叔一看就钉住狗主人讨。他用一种沈红霞听不懂的民族方言与对方谈判。   牧人摇头说:“除了你拿那个来换。”他用手比划个小方块。   叔叔知道他们迷恋一切科学产品,尤其小半导体。“你太贪啦,爷们儿。”   牧人说:“那你把它们的妈妈拿去吧,白拿。”   “就是丑死人的老母狗吗?”叔叔嫌恶地起身就走。   牧人却追着他说:“你把它带走吧,不然明天我就要杀它了!”   “杀了它慢慢去啃吧。”叔叔示意沈红霞上马。   牧人开始哀求:“它是条好母狗,你要了吧。它下过一百多只好崽崽呢!”   等他俩跑出五六里路,叔叔抽出手枪对沈红霞说:“有狼!”他并不回头,只放慢马。过一会儿又把枪塞回腰里说:“不是狼。”   “你咋晓得?”   “狼有狼的步子。”他仍没回头,勒住了马。这时沈红霞也听见沙沙的草响,使劲瞅,草丛里果真有团灰褐色。她咬定是狼。   “不是。”叔叔烦躁地说。   他其实已搞清了,就是那条母狗。“快跑!把这只晦气的老货甩掉。”叔叔说。   跑一段叔叔拔出枪:“日他八辈先人,硬是甩不脱你吗?!……”   沈红霞回头一看,果然见它以原有的距离尾随着,吐出冒汗的舌头。一张巴结乞求的老脸。叔叔跳下马说:“你要不追还能多活半天。”他走过去,朝狗瞪圆真假两眼珠。这狗无赖似的追他,让他又冒火又恶心。狗害臊地垂下头,为自己又老又丑毫无价值感到很难为情。   狗不知道人手中的短短的铁家伙意味什么。但当叔叔“哗”地上了子弹,从这熟悉的声音,狗明白了它的意味。原来它无论追随谁都得不到救赦;没人肯收留它,走到哪里它的下场都一样。   就在叔叔手指钩住扳机时,老狗突然坐下了。仔细瞧,不是坐,而是跪。再仔细瞧,它非坐非跪,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呆在那里。它没有逃。沈红霞见叔叔愣怔许久,又退了子弹,走回来,真眼像假眼一样失神。她不知他为什么忽然改了主意,把狗带回了牧马班。姑娘们指它问:那是什么?叔叔说:废话,狗哇。大家齐喊:哎哟哟,快别让它往帐篷里钻。她们打量它,所谓狗就是一张狗皮和一堆晃来晃去的奶子。   就在勾动扳机的一刹那,他感到手指僵硬而无力。老母狗那姿态让他每回忆一次都会战栗。它就那样半跪半蹲,抬起两只前爪,像个不知羞耻的女人袒露出整爿胸脯。它以这姿势让人验证它的身子;以这姿势告诉人它不愿死,它生儿育女的使命尚未结束。叔叔觉得他枪口下不是一只狗,而是某种精灵的附着体。老狗浑浊无光的眼定定地看着他,从那里面可以看见它忠实善良无怨无艾的一生。狗袒露着怀孕的胸腹,那上面的毛已褪尽,两排完全松懈的乳头一律耷拉着,显出母性的疲惫。叔叔的枪在手里软化,他感到子弹已在枪膛里消融,在这样的狗的胸膛前,融成一股温乎乎的液体流出来。他认为自己得到了某种神秘的启示。老母狗这个姿势不是奴性的体现,恰恰是庄严,是一种无愧于己无愧于世的老者的庄严。 A卷 (下)   老母狗在几个月后为女子牧马班生下一窝小狗,一共三只。其中两只十分漂亮,以至人们怀疑他们是否真来自这个丑极的母体。那一切发生在几个月之后。现在母狗独自坐在帐篷外。从一来到这里,它就很自觉地与人划了界限,即使外面下雨下雪,它也从不进帐篷。它已记不清自己生养过多少儿女,所有儿女都长成了最出色的狗。杰出的狗们一旦从人那里获宠,便再也不认识它这个糟透的母亲。它只能永远在自卑与欣慰中暗暗怀念它们,在自惭形秽中偷偷骄傲。   它的皮毛被露水湿透,它仍一动不动。它把自己忘了,人们也忘了它。第一天来到这里,众多不友善的嫌恶的目光使它想钻进帐篷,把自己藏起来,但它立刻明白,帐篷不是它去的地方。让这只老狗悄无声息地活着吧,直到它生出三只引人注目的狗崽,那时你再来注意它。接下来先听我讲重要的事。   其实没过多少日子,小点儿悄悄撒下的葵花籽全发了芽。头天晚上土壤还没任何迹象。天麻麻亮时三个姑娘张红李红赵红,结伴起来解手。三人脸朝三个方向,背对背,这是她们露天野地解手带有防御性的阵形。蹲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姑娘突然觉得有什么异物从土里钻出来,触得皮肤痒。她没在意,赶马蝇那样挥手掸掸。可另两个姑娘也发现不对劲了,她们掉头一看,这才发觉原先空白的地上长出一片密密的绿芽。这片绿东西令人头皮发麻,简直像大地突然生出的一块绿茸茸的皮肤病。在她们仨愣怔的工夫,绿芽又往上冒了一截,整块地凸突出地面。还是那么密那么一刷刷齐。三个姑娘提上裤子,心里恐怖着蹊跷着,嘴上却说这苗苗儿长得怪美,咱们找别处蹲去。   沈红霞一见这块绿茸茸的东西就有种生理恶感。“这是什么东西啊?!”   “不晓得。刚才还没得,一下子冒出恁大一片!”张红说。也许是李红或赵红说的。我从来不费神把这三个姑娘区分开,尤其她们又爱相互换穿衣服。你也权当她、她、她,不知谁复制了谁,反正三个等于一个,一个等于没有。在任何集体里,这种等于没有的人都大量存在。但关键时刻,这些等于没有的人却会变成砝码,随便加到天平的哪一边,便会改变天平的倾向。   沈红霞是被她们的大声议论惊动的。每天早晨人们醒来时总见她披着大衣捧了书在低声地读。她们发现她用一种她们完全不懂的语言在读,声音低沉优美,有一次,毛娅竟被这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打动了,流起泪来。有人偷偷看过堆在沈红霞床上的书,而书上的每个字她们明明都认识。沈红霞的铺有一半是层层摞放的各种伟大书籍,这样她睡觉的面积只有其他人的一半。沈红霞拿了锹来,这时它们已长到半尺高了。张红等也随着拿来工具,几下把苗给铲了。唯有柯丹一早起来对这片苗赞叹。但她脸也顾不上洗,朝嘴里抹一口牙膏,谁闻起来都误认为她刷了牙的。她匆匆出牧去了。叔叔到任后,将一个班分成三组,分批跟马群游动,不必全班都被马群牵着跑。   柯丹临上马前吩咐不许践踏这些苗,因为她认为如此长势不几天就能长成一片林子。她没想到她刚走,沈红霞就把它们摘掉了。张红等人拿不定主意:若班长回来为这事跟沈红霞冲突,她们该向着谁。   而柯丹出牧碰上了意外,没能按时回来。她与老杜毛娅究竟出了什么事,那需要专门时间来讲,现在只告诉你,等柯丹千辛万苦地回来那天,绿苗死而复生,仍在那片土地上战战兢兢地立着。   柯丹率领的那组人出牧后,其他人在大本营读语录、开会和睡觉。这三件事搞得她们不出牧也照样繁忙。一天沈红霞在会上发言,检讨自己未及时给马喂盐,让马去拱硝土,结果好几匹马都吐出生锈的烂铜钱来。想想看,马把这种东西吞进肚子是多危险的事。大家很感动地看着她瘦下去的脸,因为她一连两三天都在辛辛苦苦解剖马粪,最后在那块含盐的硝土里挖出一大串锈变了形的古铜钱,才算放心。沈红霞刚刚发言结束,突然听见红马叫,红马是不轻易叫的。   跑出去便看见两个大块头牧人围着他转。他们弯下腰想看红马腋下,又吐口唾沫在它身上抹抹,看皮毛的光泽。俩人不断地相互递一个贪婪的眼色。   “别碰它。”沈红霞低声道。   俩人吃一惊,然后嘟嘟囔囔说了一串夹生的汉话。大意是说红马是样子货,其实一钱不值,还有两个重大缺陷,是没有影子没有蹄音。沈红霞冷傲地一声不吱。   “它是坏马。没有人会要它。”俩人中那个样子更歹毒的笑道,“不如把它卖给我们。”   沈红霞说:“你掏多少钱买?”   那人脱口而出:“三千块。”   “坏马是三匹好马的价钱,硬是你同志疯了!”另外几个姑娘插嘴,一面格格笑。沈红霞打了个严厉的手势使她们一下子扳住了脸。沈红霞想,叔叔果真预见对了,养匹好马的恶果开始显示了。   那俩人自知失口,窘迫地拔腿就上马。但不大会儿又转回来,对她们喋喋不休地忠告起来:这匹红马教好就好,教不好早晚是挨刀的货。   “你又给好多钱嘛?”有只蚊子在沈红霞眉毛里叮,但她威严地一动不动,看俩人四个巴掌飞快地翻:三千五、四千、四千五。最后一只污黑巨大的手痉挛地又打开,几乎推到沈红霞脸上:五千!   沈红霞见这只巨掌在她面前僵住,让她目光顺着每条泥污的手纹走了一遭。她对着这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手,斩钉截铁地说:“妄想。”那只手如落日后的黑百合一样萎缩了。   “它是军马,懂吗?军马。”沈红霞说。俩人咬碎牙似的哼一声,既痛苦又凶狠。这时叔叔忽然出现了,不知他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横着脸站在两个牧人面前,银牙一闪一闪。他用当地话问:“你刚才说句什么?”   俩人答道:“说她们该挨球。”   叔叔点头道:“不错,还老实。二句又说什么?”   “说她们该挨驴子日。”   叔叔突然出手,将两个身量不亚于他的汉子一左一右击下马。他们爬起来就向叔叔扑,却见洞穴般的枪口已等在那里。姑娘们静静地看着叔叔用枪把一人给了两下,才问:“指导员,他们刚才讲了啥?”   叔叔说:“说你们长得漂亮。”   姑娘们嘻嘻笑起来。那俩人跨上马,张红等忽然来了兴致,对他们说:“民族同志唉,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   俩人堵住冒血的鼻孔问叔叔:“她们对我们说什么?”   “她们说:祝你们牛马羊群都发瘟!”叔叔认真严肃地翻译。然后他回过头,远远看着无声无影在草地上跑着的红马。他谜一般的假眼里映出一团红色的谜。   叔叔知道红马周围已潜伏下多少敌人。不会有好结果的,他想。姑娘们正想把刚才的事告诉他:那俩人出惊人的价要搞走红马。他制止她们说:“我一路跟着他们来的。”他又把枪瞄来瞄去。沈红霞吃惊地发现,他是在瞄准红马。   两个汉子已走远,回头什么都看不清了:帐篷,人。但还能看见那匹红马。他们从百里以外专程为红马赶来。说了很难让你相信,在草地的那一隅,也存在着一匹极优秀的红色骏马。一切特征都与这一匹完全相同。俩人中一个是精诈的马贩子,一个是高超的驯马手。他们就是那匹红骏马的主人。因为他们有一匹高贵的马,他们就是那一带的高贵者。再往下说你更不相信:他们倾家荡产来买这匹红马,是为买下它就杀掉它。因为他们古老的原则不允许草地同时活着两匹同等杰出的骏马;有了这匹,那匹的价值就贬了一半。   “怎么办,哥?”驯马手问。   没有回答。马贩子痛苦地猛扭过脸。这是真正的雄性的妒意,比在任何一个绝色女子身上体现的要强烈百倍。   柯丹与毛娅老杜赶着马群往高地走。随着夏天到来,低处草地的水洼里开始滋生一些小生物,它们会寄生到马身上使马群掉膘或接二连三地倒下。   因此必须把马往干燥寒冷的高地赶。草地妙就妙在这里,高低层次颇多,形成若干小气候,每个海拔层面,都有自己的一层天。仅几里路之隔,柯丹她们这块草场却飞着蠓虫般的小雪,透过雪看另一块地域的阳光,明亮得晃眼。熬到第二夜(一般说来她们三天三夜换一班),三个姑娘直挺挺地坐着睡着了。   半夜柯丹被冻醒,跳起来便喊:“日你先人咋睡着了?!”   老杜和毛娅的脸被愧作与倦意弄得一团糟。老杜两只紧攥在枪管上的手冻僵了,像两只鸡子的爪爪扣死在枪上。她自己用嘴去咬,说一点也不痛。没及时续柴,火早熄了。马灯半明半暗微微发出稀脏的红光。柯丹提马灯正要出去,突然发现这顶出牧用的三角帐篷被撕了很大个口子,装料豆的麻袋被拖了出去,不仅空瘪了而且被咬得千疮百孔。柯丹大骂着钻出帐篷,顿时不骂人了。因为偌大一群马一匹也没了,连三人的骑马也不知怎么伙同马群溜掉了。马就用如此狠毒的方式来惩罚她们的失职。   雪停了,雪地上却未留一个蹄印。   老杜与毛娅相互搀扶,徒步走回放牧班大本营。沈红霞与张红李红赵红正在缝补帐篷,因为帐篷一夜间出现无数密密麻麻的洞,似用某种原始的或先进的利器捅的。来者不厌其烦地精心割出一个个三角形窟窿,早起一看,帐篷犹如翻起一层鳞片。老狗姆姆(现已给它取了名)嘴上被套了只羊皮袜子。   “是有人想偷看我们抹澡?”一个姑娘问。   沈红霞说:“可能吧。”   “恐怕是想搞走红马……”   “可能吧。”沈红霞这些天一直把红马拴在帐篷里。   “会不会……有人想整①(在当时知青流行的语言中,“整”即奸污、猥亵。)我们?”   沈红霞用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她们问下去。她朦胧感到,有那么个东西,自她们走进草地,或许是从大批学生从城里开来那时,就盯上她们了,无所不在却又不那么具体地随时表示着它的敌意。有时,在好端端的空气里,她会突然嗅到一股气味:一股草原男性浓重的气味在这时一飘而逝。   她们这时都停了手里的针线,看着金红色的早晨走来两个落荒的人。   她俩合披一件膻臭烘烘的毡衣。因为长途跋涉了大半夜,因为四十二码的长统胶靴不合脚,俩人踩碎一脚血泡。   “没到换班时间怎么就回来了?”张红李红赵红问,“马呢?人呢?班长呢?”   沈红霞什么也没问就明白出事了。毛娅开始没头没脑地讲马群无缘无故地消失,泪水在她虚肿的脸上慢慢地淌。等她说完,老杜从怀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手,冻得又黑又硬:“看,从昨夜里它就变成这样了。”她郑重地说。   在俩人啃冷包谷粑的时候,沈红霞跨上红马。   写到这里我吃了一惊,因为我听见一个声音在门外轻喊:“喂,要想看看沈红霞和红马就快出来!”   我迅速打开门,却只见一个红色的影子在视觉里划过。我知道,这就是我要的效果。   然后我看见了他,刚才那声喊显然是他发出的。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凭感觉我已明白他是由从前年代走来的人,整个形象带有岁月剥蚀的痕迹。这时,我看见他嘴里有什么东西一闪。我立刻想到我描写过指导员叔叔的银门齿。   “我早晓得会有这一天。她们在这里呆不长的。”他的喉音让我想到草地正午的风声。“你看,两百匹马跑得一匹不剩。”他的话没有任何情绪倾向,“她们闯了祸就会乖乖地退出草地。”   “要不退呢?”我想他的预见总不见得会改变我小说的梗概。   “不退?那你就看着她们一个个死在这里吧。”他的话使我浑身一悸。   再想跟他讨论点什么的时候,他已掉头往从前年代走去。巍巍峨峨地晃。我说:“你是帮她们找马群去吗?”   他不答我。走得越远他就越显得黑暗,最终成了个黝黑的赤身的小男孩。   小点儿知道她的花会活。   正像她知道自己无论怎样都能死乞白赖地活下去。她已作为女子牧马班的一名非正式成员来到这里,第一眼就看到帐篷前的葵花苗。她没有铺盖卷,几乎一无所有地来了,但没关系,她知道自己活得下去。柯丹裁下半张狗皮褥子给她,另一个姑娘给了她半块毡子。她接受施舍时的风度不会使任何人想到她是个真正的穷光蛋。老杜怯生生地把一件旧棉袄放在她的面前,她当即穿上,作出出洋相的样子:“这样的傻大袍一穿真是暖和死了!喂,我穿着肯定像个傻瓜吧?……”她夸张地表现那棉袄对她多不合适,弄得老杜竟害起臊来,似乎自己是拿垃圾打发一位公主。当全体姑娘被她逗乐时,她的眼睛却在暗暗查点刚得到的这堆东西。她想,行,我呆下来了。   她有厚厚一叠盖有各式大印的白纸,它们可以任意填写各种内容。在上个世纪,这个红色的圆圈可以对任何事物权威性地肯定或否定,它可以不容置疑地证明一个人的身份、历史、操行及一切。看见了吧,就是这样一叠带红色圆圈的纸,使她不名一文地走遍天下。后来她周围有了一群人,成了个小小社会;有着社会各种权力机构证明的一伙人便是一个完整齐全的社会。有着红色浑圆的大印就有了社会的根据。后来他们有恃无恐地行骗行窃。后来他们被发觉,有人叛卖了他们,他们合力把这人结果掉了,就在阳光普照的大街上。   以上是我在多年前对我几个文学朋友谈到的小说的隐情节。我扼要地谈完后,一个朋友直言说:不好,不真实。一个少女怎么能去参加杀人?我说: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全中国都在稀里糊涂地出人命。我想朋友们或许淡忘了那个四处血红的年代。我就把那时一件真实的事件讲给他们听:某条街某个熟肉铺,一天有一帮男女青年在铺里熬糨糊,当然是准备刷大标语大字报。这时他们中的一员突然指着街上一个行人说:他是我们的对头。很快便捉了他进来,很热闹地打,狂欢一样。一个长得极迷人的少女,不声不响端起刚沸腾的糨糊浇在那人身上。瞧,多省事。朋友说:想起来了,那时闹什么派性,还管大规模地打群架叫武斗。我说不尽然,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黑暗,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让它蔓延。它需要某种冲击力,使法律与理性出现缺口。当时,政治的狂热便形成了这种冲击力。另一位朋友说:人在非理性的状态下,甚至可以虚设一个对立面,然后每个人把自己的罪恶都加到他身上。我说:后来我见到公审这群凶手的相片,贴得满街都是。我见到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美丽少女,她在相片上显得哀戚动人,就带着这样一张慑你魂魄的脸容服刑了。   朋友们齐声问:“给毙了?”   我说:记不清了。好像没毙,也许毙了。那一拨毙了好多人,记不清。但全城人都记得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谁都不相信她会干出那样恶毒的事。据说她有只眼睛是碧蓝的。   我关掉录音机,中止了几年前与朋友们的那场讨论。我得接下去写小点儿这一节。我捉笔苦思。多年轻美妙的生命,却容纳着老人一般繁杂丰富的历史——作恶多端,又备尝痛楚的经验。   此时小点儿站在一片放荡的金黄色里。黑的斗篷银灰的肤色与葵花组成一幅极棒的画面。她是听见一声响鞭才回过身的,在这之前,她一直把耳朵贴在紧闭的窗缝上。两位客人是来邀请姑父去骟马,其中那位粗声粗气的女客人是女子牧马班的班长。姑姑照例向客人抱怨着她的病痛,抱怨一个兽医的家庭是世上顶不像样的家庭。只有她隔着窗缝听懂了她实质上在抱怨什么。她一次次偷她钱,偷她唯一的靠山——她的丈夫,她都假装不知,而她却把控诉藏在一切与此无关的怨言里。就像她假装不知她行过凶,把痛惜和恐怖转化成对她容貌的一味赞美。   她转脸便看见那个女班长,忽然想起,曾在河边见过她,那次她手里也攥着一把多头葵花。许多天之后的一个深夜,她起床轻手轻脚地穿衣,梳妆,在夜间的镜子里和一个女罪犯告了别。接着她走出这三间温暖而奇形怪状的屋子。   这个叫小点儿的女子朝黎明的草地走去。首先与她照面的是一枚洁净的头颅白骨。她军雨衣宽大的下摆把没胫的草刷拉刷拉地扫,惊动了那种叫“地拱子”的草地老鼠,把它们出卖给一只跟在她身后飞的鹰。这个场面你是熟悉的——这就回到了本故事的开头。现在你知道这个投奔草地的女子叫小点儿,你也对她的满腹心事有所了解。你已看见了她美妙的面目,迷人面貌似圣洁的身体,以及沾满污渍的灵魂。   她与白骨里盛装的灵魂不可比较。   她执拗地往草地深处走。连那位兼任她姑父的情人也未将她挽留住。他骑上马,快快僵立,看她走下了坡,被草淹没了。   草地一波接一波。草已不青,也不润,草尖结出黄色的穗,风吹来吹去,就有了一波接一波泛金色的、微乎其微的浪头。太阳由红变紫,渐渐发出淡蓝的光。于是凝重的草浪在冷色的太阳里如同植物的沙漠。   她将怎样去活,我不知道。草地太大,她随时可能逃出我的掌握。我只告诉你结局,我已在故事开头暗示了这个结局,她将死,我给她美貌迷人的日子不多了。   柯丹的双脚越走越厚。她脱掉胶靴,用皮腰带拴在腰上。因她从小骑惯各种牲口,一双脚未得到有效的发育,长得宽大扁平。这样的脚使她的步态很像那种带足蹼的动物,摇摇摆摆给人的错觉竟雄赳赳的,谁也想不到她步行比任何人都吃力。起码在狼眼里,她是个不易冒犯的庞然大物。   这只狼已跟了她很久。当柯丹坐到草地上脱胶靴时,已明白有狼在跟她做伴。也许有两只,但绝不会是三只。三只狼聚了头,就不会那么辛辛苦苦一路跟着。三只狼就可以将她固定在一个方位上,起码断了她三个方向的生路。她坐在那里定定神,又四下看看想找根木棍。狼满怀希望地核计着她:多大一堆肉啊,简直够吃一生一世。柯丹后悔了,该背上枪。寻马心太切,竟敢深更半夜空手在荒草地上闯。用腰里的一把短刀来对付狼是不中用的。它会躲过这把玩具似的小匕首。虽然她力大无穷,够狼累一阵子,但她不敢肯定自己肯定不吃亏。从古到今,草地上只有狼咬人,而没有人咬狼。   但她胆怯不得。狼都是精,揣摩得到人的心思。其实人很少有活活被狼咬死的,除非整群的狼。人往往在狼张嘴之前主动放弃了搏斗权,在狼从容不迫撕下第一块肉时,人的一切生理功能和力量尚存,只是失了魂,以及被魂带走的意志。   狼从她一侧转到另一侧。   从她坐在那里脱靴歇气考虑对策的时候起,就把方向概念给弄错了。天上无星,夜如一只巨大的吸盘,把她往黑洞洞不可测的腹腔里吸。她认为自己在朝前走,实际上却在黑夜弯曲盘桓的肠道内转了个圈。   狼像狗那样坐下来,看着她走进帐篷,很快又走出来,站在那里半天一动不动。   柯丹颓丧得一点力气也没了,活到三十岁她还是第一次迷路。她骑过牛、马、驴、骡,甚至老羊和大狗,现在她明白最难驾驭的是自己的双腿。她没有武器,只得去拔那个木桩。狼看见她像只熊似的手足并用,随着木桩拔起,帐篷撒了气一样一点点瘪下去。狼被她这股蛮力撼动,随着被木桩牵动的整张地皮摇晃起来。它这才知道她多么有劲。她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柯丹走了约莫五里地,停下,嗅嗅,那股骚气没了。她隐隐有点不甘心:有了武器却没东西可打了。就在她嗅狼的气味时,嗅到一股极亲切的气味。她俯身去找,终于在灰色的薄雪里找到几团马粪。她几乎要把这些粪团揽进怀里。   再走一会儿,仍是没有马群的踪影,而沿途的粪团却越来越温热。她喔喔地唤,一面东倒西歪地跑起来。军帽、毡衣被她发着脾气甩掉了。她累极了,狠狠摔倒下去。一向是跟着马粪就会很快见到马群,这夜是怎么了?!   当她抬起头时,突然看见模糊的毛茸茸的地平线上有群黑影,像一直咬紧牙关的天和地一下启口吐出它们。   马静止不动,望着这个被它们折磨得萎缩掉的女人慢慢近来。   她生怕它们再跑,不断“哦嗬”着,没有听出自己狂喜的嗓音实际上是多么恐怖。马祖宗们,我的心肝杂种。她激动得连例行点数也忘了,没觉察少了一组马。一匹喜欢自作主张的雄马带走了它那一组妻妾臣民。现在它们远离集体,处在另一种危险中。听出这意思了吧?我之所以强调“另一种”,自然是暗示你:这一种危险正朝马群与柯丹袭来。   就是狼。   你就没见过士兵一般协调严谨的狼阵。   它们已撒开阵势将马群包围了,开始的那只狼不过是个密探。狼可以将饥饿的身体拉得如蛇一样细长柔韧,在深处草丛里不露痕迹地潜行。   柯丹这时看见了自己的骑马,正待骑上去,发现它耳朵硬着,肚皮快速地一鼓一瘪。她骑上马,才居高临下地看到了极其严重的局势。   所有的狼端坐着,显示着它们庄重甚至是正义的势力。   柯丹感到这不是她所认识的狼,她也从未见过这么多行动一致的狼。   马群骚动起来。只要它们一跑就会乱套,一个整体就会四分五裂。狼等的就是这个。柯丹极力甩开缰绳,用带钢坠的绳头提醒每一匹企图背叛集体的马。但马越来越难拢,它们看见狼动作了,站立起来,阴沉沉地踱步。几只饿极的狼已开始往马群里窜,马跳着、踢着,长长地呼救。柯丹看到马群在失去理智,一个紧密的集体正在迅速瓦解。   她奔走于狼与马群之间,奋力吆喝驱打离群的马。此时若有一匹马自私自利,独个逃生,整群马就会大乱。马群一散,母马腹下的驹子必定暴露给狼。   狼早就饿急了,这种周旋使它们枯瘦如柴的体内又耗去大量热能。这块草地上越来越多的人在驱逐或消灭它们。幸存者被赶到最寒冷最荒僻的地方;狼的地盘越缩越小,几乎连一块永久些的合法领地都没有了。因而狼的凶猛残忍是被逼出来的。狼也有妻儿老小,任何一只不凶恶不狡猾的狼都没有繁衍后代的权利。那种心性软弱的狼是狼中的败类。   终于有匹小马驹倒下了,它爬起来寻找母亲时已是浑身浴血。小马一瘸一拐地企图回到马群里去,但两三头狼堵了它的路。不久它浑身已残破得不像样。最后它倒下了,还几次支起头颅寻找马群中它的母亲。狼嗅着新鲜的血腥,它们已饿得太久太久。   柯丹眼睁睁看着小马在一群狼散开之后便消失了。她的木棒横扫竖砍,但记记落空,因为骑在马上位置太高,击不着敏捷瘦小的狼。再说马不能理想地配合她,随她意图调整方向。因此她的主动出击马上变为被动。倒是狼围住她,你扑我扑,她的骑马因受伤而尖利地号叫起来。   她发起疯来,跳下马,几乎砸到狼身上。狼也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哗地散开来。等它们再拥上时,她舞圆木棒,周身衣服被狼一块块撕碎,一会儿工夫她浑身飘飞起翎毛般的布片。   她用力过猛,动作过大,力气多半是无效地消耗了。狼倒是心平气和,渐渐离她远了些,像观众那样,冷眼看她大砍大杀。它们只需轮番派一两只狼与她缠,其他同伙耐心地等,坐在那里等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把最后的体力耗光。   柯丹不知道自己在狼眼里显得多么呆笨,多么不明智。   然后没有一只狼上来挑逗她了。它们团团围着她,封死每个缺口。狼有坐有立,有的轻松踱步,看起来很想与她这样永远和平共处下去。但为了提防背后受敌,柯丹不得不迅速转动身体。她实际上是被狼调弄得一个劲原地打转,这就弄得她反而更累更紧张。她不久就转得头晕目眩,这才发现上了狼们最阴毒的当。   狼看看差不多了,这女人已渐渐不支。一头狼闪电般从她背后一扑,她未及迎战,木棒已在慌乱中失落。她灵机一动,抻下别在腰带上的胶靴向狼砍去,靴子在狼坚硬的头颅上磕一下,它只觉这带弹性的武器颇有趣。等她将两只靴子都掷出去后,全体狼便精神抖擞地一齐拢向她,正像人群拢向一只孤狼。   柯丹想,我这辈子啊!马啊,逃生去吧!   既然你猜到会有人来搭救,我就不弄玄虚了。一个男性身影悄无声息地下了马,连狼都没有觉察。他打出第一枪。   这一枪完全是寂静的。起码柯丹一点声响也没有听见。她感到的只是黑夜顿时由固体变为液体,哗的一下流散开,升出黎明的灰白。   一只狼颅骨迸裂了,它所有的狡诈、所有的罪恶念头一下子流了出来。柯丹胸脯上沾满它仍在痉挛的思维,它聪明智谋的热乎乎的残汤。   柯丹躺在那里四下张望,见狼横尸遍野。它们都死得很安详,像已经死了许多年。空气里有火药味和血味,但都掩不住一个男性生命的气味。   “他是谁?”她疲惫而舒适地想。   柯丹看不清来者的容颜。他抱起她,她攀附在他坚如磐石的胸脯上。她想要的正是这样的男人,抱起女人来好比抱只羊羔。和他比起来她过去的丈夫是个什么小东西呢?她一个耳光就扇得他飞起来。当她得知他去勾搭一个首长的女佣人时,就请他吃了这样一顿耳光。小男人在耳光中说这一手纯粹是策略,是为妻子和未来孩子走出草地过上文明生活的策略。听到这番辩解,她连揍他的激情也没有了。他比她原想的更贱更渺小,一个男人让一个女人玩,竟没一点感情纯粹是策略。她任这个小男人吊在她脖子上荡来荡去,他双脚悬空像块风干肉一样吊在她胸前求她饶恕:他死活也得回内地城里。她直恶心。在妊娠的呕吐中她把属于这小男人的那块心给呕了出来,又在吐出的污物中看见那块心已成了团死肉。她想要一个男人,但谢天谢地别再来个一肚子坏点子的小东西了。   柯丹被这男性抱着向前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近乎全身袒露。这没什么,没有他,她这时已零散地呆在狼的胃里了。在生死对峙的峡谷中,一切都不必计较,不足为奇。那人仍一语不发。昼与夜之间有条纽带,就是雾。   雾使近在咫尺的人不真实起来。像梦。   她的身体绝对不难看,它像草地雪山一样无拘无束,它带有旷野的遒劲线条,只有城里那些无聊的男人才去追求瘦骨嶙峋的姑娘,管那叫苗条。她突然抬手去摸他的面孔。她粗糙的手掌触到他更为粗糙的皮肤。她想,多么好啊。没有丈夫并不坏。   丈夫消失好些年了。那时他在她高大的身躯下钻来钻去,蹑手蹑脚地收拾行李。像小偷一样拿走了全部值钱的物件。她只当没看见。她的确没看见他怎样背着俩人的所有家当从草地滚蛋的。她只知道一个男人因背不动他的诺言、信义与责任逃掉了。他只能背动浮财,本分的和非分的他统统不辞劳苦地背走了。留给她一间空荡荡的泥坯房,那是因为他实在背不动它。简单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散开与聚合都简单得不可思议。   那人拢近她。她想,真太好了,她那个小男人从未给她这种铺天盖地的感受。   她似乎用马刷子把记忆刷过一遍,把那个曾叫丈夫的脏东西刷得一干二净。一想到幸亏没和这个一肚子脏念头的男人白头偕老,她就高兴得想打滚。后来生了个儿子,却没活成。这下她与他的关系就彻头彻尾地拔掉了。与这男人相比,多年前的每个夜晚,她身上爬着的只算条蜥蜴。   马在狼无声无息逼近的时候,就知道它们错了。它们亲眼看见两只马驹在生命的最后一瞬还那样懵懂,它们懵懂着已成了一摊血污,什么都没剩下。有只小马驹逃回来时,肩上垂着一砣肉,跑起来肉颠来颠去,不久它倒在母亲身边。慌乱中,四处是绝望的嘶啸,它们看见人在狼与马群间奔走,企图用她的身体在两群势不两立的畜生之间竖一块界碑。这个头发披散、浑身是伤的女人使它们懊悔而疚恨。它们意识到不能轻易地背叛人。人要利用它们,因此会拼死保护它们,这种联盟称不上神圣,却是牢靠的。而撕毁盟约只能招致灾难。在人与狼之间,它们宁可把生杀大权交给前者。马在这一刻悟到一种类似人类政治的多边关系。   回到大本营柯丹仍嗅到身上那股带温度的气味。她长得高大,从不敢幻想被哪个男性抱起。而他抱着她一直走,一直走。她想,若真那样一直走下去多么好。他爱怜地抱她如抱一个真正的美人儿,那样走啊走,走过草地与河,走过雪山,然后是幽深而带些阴森的陌生境地。其实并不陌生,他和她都是由那里来的,只是从没有认识过那里。他抱着她一直走下去,就会显出他们的原形,那一路可以看见他与她同根的祖先。谁也没有注视班长的眼睛,不然总有人会发现那两颗奇大的黑眸子里仍存留着对无拘束的草地生活的贪恋,是那个在她身上捞掠纵火的人唤起她这种贪恋。在那一瞬间,他抱着她走回了他们古老的草地民族,黎明中微红的草茎使她看见谁都妄想割断的血络之网。此后,当柯丹独处,就常用双臂搂抱自己,体味着那场浓雾中散去的欢乐。   沈红霞领着张红等三个姑娘于太阳冒头时出动。她们盲目地在草地上奔到太阳下沉。碰到个男牧工,他说:这算什么,有次我追马群追出两个省界呢。后来有两个放羊的民族男娃告诉她们:一群马顺河岸向上游去了。   “追。”沈红霞说。   三个姑娘表示早已饿得不行,是否该回去吃了饭再追。沈红霞倒奇怪:丢了近两百匹马,她们的消化功能还如此良好。   “好吧。”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想猜透沈红霞的“好吧”实质上是赞同还是反对。   “等我们拿了干粮,马上来追你!”她们先朝沈红霞笑笑,又觉不安,严肃而惶恐地看着她。沈红霞倒是微微一笑,独自掉转马头。   三人知道她笑恰是她不满或鄙夷的时候。她们看着她骑着红马跑远,发觉她骑马的姿势绝顶优美。她与红马都像一动未动,只是静止地在原地缩小、消失。   红马的疾奔使逆行的河在沈红霞感觉中增加了数倍流速。它这样跑,她什么也无法看清。两侧景致完全溶进风里,于是风有了颜色,有了形状。她紧收缰绳,可它仍不减速。沈红霞想,它毕竟是匹不随和的任性的骏马。这样想着,它却忽然慢下来。河滩。   细粉似的淤沙上,有几只乱纷纷的浅蹄印,眨眼间,河水便冲掉了它们。天已暗下来。她磕磕马腹,这下需要它加速,因为方向已确定。   可它像成心闹别扭一样干脆煞住蹄。她再怎样催促,它也不肯动一动了。它抖开耷在眼上的长鬃向远处望着,更像是嗅。河在前方拐了个慢弯,有片柞树林,树叶金红了。红马把头扭向那里,定住了。   过一会儿,柞树林里传来一声马嘶。不待任何指令,红马已把沈红霞载入林子。   沈红霞一点没听出这声马嘶的异常。   红马却听出不妙。它能听懂那嘶叫中的痛苦。年轻的红马这时尚不知晓母马的生育之痛。它毫无思想准备,一头扎进红色的柞树林,立刻被血淋淋的奇观吓呆了。   沈红霞一看,糟了,一头母马在分娩。母马有气无力地卧在那里,腹下伸出两只微微弹动的湿漉漉的小马蹄。血水使一大片发白的草成了浅红色。   她从未见过任何动物包括人的分娩。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样降临到那个挂满奖状的家庭。母马善良疲惫的大眼使她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来帮助这位痛苦的母亲。   其他马僵立在柞树林间,母马叫一声,红色的树林便如滴血般落下深红的树叶。那匹雄马不停地撕扯着树枝树叶。它是小马的父亲:一匹粗壮高大的黑马,鼻梁上有一抹箭头似的白色。正是它一意孤行导致了这种难以收拾的局面。沈红霞想,恐怕只有横下心来试一试了。   正在这时,有个声音在她身后传来:“唔,这可不能瞎来。”   沈红霞惊得回过头,她看见深红浅红的柞树蠕动着,现出一个女孩极小巧俊俏的轮廓。一件黑色军雨衣斗篷一般全部掠在背后,露出她的削肩凸胸,和一双直裸到肩部的银白手臂。   “它胎位不正。”女子在行地说,“你来了正好,我生怕一个人忙不赢哩。”   “你干过这个吗?”沈红霞指指血泊中的畜生。   她点头说:“你快去洗手!再不抓紧,生出来怕也是死胎了。”她将雨衣盖在母马身上。沈红霞洗净手从河边回来,见陌生女子跪在地上,推拿小马的两只后蹄。母马眼睛微微一闭,显出极度的信赖。   其实她独立操作还是第一次,况且不是顺产。但她沉着地指示沈红霞做这做那。她一面操作一面体察母马的反应:这样?这样?天已很黑,母马的身形已模糊不清,只能看见它那双眼睛。她感到盯着她的不是母马的一双眼,而是一切生命之母的眼睛。她面对的不是一匹马驹出世的大门,而是所有生灵的大门。包括她自己,包括天下所有混账的和杰出的男人。   小马驹娩出的半个身子黏嗒嗒的,滚烫滚烫。沈红霞手抚在母马身上,感到它蜕皮抽髓般的痛苦。   她却不知这剧痛中伴着同等程度的快感。   而这个跪着的女子是知道的。她全清楚,痛感与快感究竟什么关系。   母马在痛与快感中本能地作出配合。她感到越来越顺利。小马一点一点脱离母体。渐渐地,她将这具精确无误的生命和盘托出。然后,沈红霞倒退一步,发出一声纯粹是处女式的傻头傻脑大惊小怪的欢呼。   这样,雌性才真正走完了它的闺中之路。   小马卧在母马身边,相互打量。谁都不会认识来自自己身体的东西。沈红霞拾来柴草,燃起一堆黄火。喜悦使她不得分心来注意这女子。不然火光或许会照彻她面目上的罪证,这是张被一座城市都认识过的俏脸。她们在火边抱膝而坐,几小时地看着马驹,看它凝固成形一点一点从母马腹边站立起来。   红马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血。上上下下,四面八方全是红色。它呆在那里始终未动。而那匹黑雄马却搅得整群马不安,当人去触碰母马时,黑雄马突然要吃人似的扑过去,但立刻在人一个威严的手势下退回去,它抬起前蹄猛刨一棵树,完全失去了马特有的尊贵与稳重。红马鄙夷地看着它失体面的举动。   雄马不停地窜来窜去,把气氛弄得又乱又紧张。红马突然高昂地叫了一声。它用这极有力量、极富感情的声音给母马以安慰和鼓舞。黑雄马循叫声望去,顿时被这匹红骏马少见的神采与风度征服。之后,每当母马呻吟,红马必与它呼应互答。黑雄马在这个年轻同类面前由羞恼变得惭愧,由嫉妒变得自卑,灰溜溜地缩到远处,红色的树林从此安静下来。   整群马都静静等待、观望。   终于,红马以它漂亮的肌肉微笑了:它出世了。红马心里出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这是一匹多俊俏的小母马!它在母亲的舌头下渐显出它的毛色。它太美了,居然有着与红马相似的深红皮毛。母马在用舌头给它施洗礼。母马边舔边辨认它;在舔的同时将自己的所有权附了上去。   人们想再次抱抱小马,母马却倏然站起,适才柔软的身体消失了。红马看到火光映照下母马的样子多么威风多么凶悍。它不惜恩将仇报,不惜以命相拼。与雌性的凶悍相比,刚才黑雄马的狂暴劲头显得多肤浅,多没来由。母马从人手里索回小马,继续舔它,舔得很累了,舔得呱嗒呱嗒响。它热乎的舌头舔得小马身上腾起轻微的蒸汽。红马感到柔与刚、慈爱与凶残合成的完整的母性,是所有雄性真正的对立面,是雄性不可能匹敌的。   之后,小马颤颤抖抖地站立起来!它那样郑重地站立着,母马再来舔它时,它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左右扭摆着头,一双大得可笑的眼睛迫不及待地东张西望:与母腹相比,这世界真大得恐怖。   红马见它如此憨态可掬,心里充满爱怜。它多希望这是它的孩子,尽管它还十分十分年轻,不见得有做父亲的能力。   红马做梦都想不到,它亲眼看着诞生的这匹小母马,就是它的妻子。小母马正是为它而生,为匹配它而降临于世。   很久很久以后,小母马或许已不复存在,已长大变老而死,而这时我才送它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绛杈。这名字一听就不是牧马班起的,她们只会给马起什么“大青”、“麻点”、“白鼻”之类的名字。或者干脆按马臀部烙的数目,叫它们“四十五号”、“零八号”。   为起“绛杈”这个名字我对着空白的格子纸死死想了两天。开始叫它“绛钗”,后来把钗换成杈,这样有草原风格。   我给它起一个好名字自然想它交好运。希望它与红马一同去幸福地活完马的不长的寿数。但我已预感到我不会轻易赐福于谁。我笔下每出现一个生命都是悲剧的需要。这匹绛红小母马如此惹我心爱,正因如此,你来看我将怎样加害于它。   沈红霞独自去找那些马。牧民说再往前走就出省界了。她此时不知柯丹已将其余所有的马赶回去了。她寻马的日子里,那个叫小点儿自称兽医训练班毕业的姑娘已在牧马班立下足。沈红霞全然不知:她们洁净的生活已藏污纳垢;那些她厌恶的绿苗已长大,并以魔一般的速度结出第一枝花蕾。 B卷(上)   来的第二天,小点儿就给那些葵花苗浇水,大家都默默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姑娘。前一阵子她跟兽医来骟马,她们就为她干那种活时不害怕不害臊的可贵精神所震惊。柯丹对她说:“也不晓得啥东西,长得疯快!”   “是花。”她笑道。   “鬼的花!”张红等人冒出一句。   “真是花。不信来看,快打苞了。”   柯丹说:“反正见不到它开花的!”   “为啥呢?”   “等沈红霞回来,帐篷就拆了搬走。”   “那怕什么,花会活下去的。”她依旧舀水浇灌。当天晚上就眼看它开了第一个花盘。柯丹号召大家都到花丛里解手,第三天花便开得拥挤不堪。柯丹看着灿烂的花嘿嘿笑着套马。   小点儿突然从花里面闪出:“去砍黑刺巴吗?”   “你咋晓得?”柯丹奇怪地问。   “天天学完习唱了歌,就该你去砍刺巴了。”   柯丹纳闷了:这小姑娘一共才来两三天,却把她们多日形成的生活规律摸透了。她觉得她的话很有推敲头:这苦活就该你一个干呀?柯丹定定地看着这个雅致小巧的女孩一点点从金黄色花丛里走出。她问:“班长,挨黑刺扎了手会化脓,是不是真的?”柯丹不吱声,看她一点点走近来。从一开始,她就爱这样卖呆地看这个有着银灰肤色的俊女孩。这样一比,新来的这个姑娘倒比其余的人知冷暖识好歹得多。那些丫头太心安理得了,头几回还说:班长教教我们砍刺巴吧。柯丹说:免了免了,不会砍的人要搞得一手血,你们别去砍吧。她们就真的一回也不去。小点儿却坚持要试试砍刺巴这活,她说:“总不能老是你一个人干啊。”   柯丹最受不了体贴和温情,这比拳打脚踢更能征服她。她会在一丝丝温存中忘乎所以,头晕眼花。她们在河边下马,路上小点儿问柯丹草地上的牧羊犬为什么不爱叫,还有驴,为什么见女子就追?其实她并不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但她知道班长喜欢别人向她讨教。别的知识她一无所有,但逢到有关草地牲畜之类的话题,她都会抓紧时机卖弄一番。其他姑娘一听她讲这些就说:“嘘,班长,我们晓得驴跟马生出来的不是羊子。”而这是她唯一可以卖弄的东西了,因为这个大块头憨女人连卖弄风情的本钱也没有。柯丹滔滔不绝时,小点儿装着入神,其实一个字也没听,她只想把班长的脾性从头到尾顺着摸一遍。   “我从小就砍黑刺,现在刺巴长得什么鬼样?这点矮!它原来叫老鹰刺,我小时候它长的才高呢!砍下栽到屋四周当围墙,能防狼防狐防刺猬呢……”   小点儿“嗤”了一声,柯丹才停了嘴,停了砍刀问:“挨扎了吧?”她又得意又心疼地瞅了小点儿一眼:“你比那些丫头犟。”   小点儿用手绢仔细包上那根完好无损的手指,真像负伤一样翘起它。柯丹已夺了她的砍刀。这下好了,她永远免除了砍刺巴的苦役,虎背熊腰的柯丹向刺巴深处走去,看着她背影小点儿明白,在她与她认识之前,这个蛮女子就喜欢上她了。这似乎预示着她们之间将发生某种不寻常的关系。   她们把刺巴驮回营地,几个姑娘跑来卸驮架,柯丹骂着:“都跟发瘟一样使虚劲!”大家吃惊地相互使眼色,班长今天牢骚是真格的。小点儿把早已存好的满满一盆水倒一半给柯丹,她想:我可没成心离开她们。她还想,若要这位班长彻底为自己撑开保护伞,光使她舒服还不行,还得使她不舒服。这就是掌握她的短处。每人都有致命的短处,小点儿认为若抓不住它,一切都白搭。友情、真诚、理解统统靠不住,说变卦就变卦。以小点儿的经验,像她这样有一身短处的人,一定要在自己短处暴露前死逮住别人短处。但她很快发现柯丹并不具有真正的权威,这是她在看见指导员叔叔时突然悟到的。   叔叔头一次见她简直像见了鬼。   而对她美丽的形容,他不是惊,不是动心,而是怕。除此之外他怕过什么。草地上的叔叔怕过什么呢?   直到他生命最后一息,他也无法解释对这个俏女子的最初感受。   叔叔在草地上奔波了三天,也没找到沈红霞。他又饿又累,栽进女子牧马班的帐篷就睡着了。   小点儿端着半盆水进了帐篷,擦了身,又就着那点水洗起头来,刚来几天她已学会在肮脏中找清洁。所有姑娘都骑马到很远的地方去汲水。等她握起一把湿头发正欲将水泼出帐篷,一个人突然从地铺上立起。她刚才居然没留神帐篷里埋伏了个人,而且是个山一般巍峨的男性。   小点儿手一抖,盆里水泼掉一半。真心说她一点不怕男子偷看她洗澡,刚发育时她就被两个哥哥偷看过。现在你来看看她的样子吧,一手举在头顶束住头发,这使她抬脸显得很吃力很勉强,于是一双眼从斜下方投到对方面孔上。她这副样子娇媚得连佛爷也会动心,即使佛爷了解她的一切伎俩。   她微微启开嘴,欲说欲笑,却没说没笑扭身出了帐篷。她泼水泼得整片葵花都摇曳起来。   然后她轻快地向远处走,边走边梳着头发。   叔叔反思着,自己被什么招引着跟了她去。她却突然转身,把他盯住了。没有好结果的,刹那间他心里闪过一个模糊而肯定的预兆。   傍晚,小点儿远远看见叔叔与柯丹在争吵,吵得挺凶,但声音让大风刮跑了。她猜俩人吵架的内容准与她有关。   后来叔叔又见过她一面。那是好多日子以后了。   自从跟柯丹吵了架,他很少去女子牧马班;即使偶尔去,也恰赶上她不在。有回马吃了醉马草,倒了一大片,她们鸣枪呼唤他,他赶去时,她们说亏得咱们自己有兽医,给中毒的马都洗了胃。他结巴着问:那个……那个兽医呢?她们说:她睡了,你别进帐篷。后来她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鸣枪召他去。   叔叔这次遇到她是将入冬的时候,已下过两场雪。他与一个男牧工驾辆炮车去场部。远远地,还没看清就认出了她。她脸冻得发青,手却鲜红。她一旦认出他便懒洋洋伸出手。看样子她并不情愿搭他们的车,但双脚轻轻地蹦,显得又急躁又顽皮。   同车的小伙子已喝慢了马。叔叔却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树条,往马臀上狠狠一扫。   炮车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将她甩到身后。他见小伙子像脖子转筋一样始终看她。   当车从她面前一驰而过时,她却有了长长一串面影。那样长一串一模一样俊俏、一模一样嗔怒带笑的面影,令这个向来无所畏惧的男人恐惧。   一种充满许多暧昧期待的恐惧,扼住他硕大的雄性心脏。他使出全身力气打马。他无敌于天下的历史结束了;他的安危就系在路边的小女子身上。她从一开始就握住了他的命,她是玩弄它,送掉它,还是占有它,全得由她看着办了。   所以他第一次见她就非撵她走不可。他的态度令柯丹又困惑又愤懑。他列出一大堆撵她走的理由:女子牧马班是军马场树的典型,随便收留个人,政审过吗?可搞了调查?他只感到当时自己嗷嗷乱叫,胡诌了许许多多的理由要撵走她。而他真正的理由却说不出口。他太晓得自己作为一个草地上的男人是什么德行了。幸好场部要送一批基层干部去自治州学习十个月。他对场领导大发脾气,说他当不了女子牧马班的指导员,管不了她们,终于争到一个学习名额。十个月是一次时间上的远征,他相信那时她已不复存在:远走高飞、沦落天涯,或毫无去向地消失了。反正在十个月后他总能逃生,又能在这块草地上横行,全无忧虑。   他没想到十个月后她仍等在那里。原地不动,等着他。   柯丹想不通叔叔在这一刻为什么会如此异样。他们吵、骂,结束后各吸上一支烟。他平静下来,甚至平静得谁也想不到他在一支烟前曾那样可怕地咆哮。她甩掉烟头,他却能抽到灰飞烟灭,不留一点儿蒂。他对空中“噗噗”地吐了带火星的最后一口烟,站起来拍拍屁股。平稳地走了几步后却突然转头,一真一假两只眼透露出他极其矛盾的心事。   “要出事的。”他最后的话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他这句话压得很低,低得成了一句阴险的咒语。   柯丹永远不会理解叔叔这时的恶劣心绪。她不理解男人在厌弃某个东西时,其实正受着这个东西的吸引;他在受它吸引时恰恰又在被它中伤。一个草原男人抱着最后一点理性在古老情欲的血盆大口边沿逃窜,他的种种挣扎、种种抢救实际上是多么悲惨。而小点儿是懂的。当她从柯丹嘴里套出实情后,就在心里一遍遍预演再见到叔叔时的姿态。她知道她输不了。一连几天的学习她都躲在张开的小红书后面想这件事,她盼着再次见到叔叔。   老杜稍一走神就听不懂自己在念什么,也听不懂别人念什么,虽然对这本小红书她是熟透的。她亲眼看见父母从六层楼上恩恩爱爱地跳下来,在地上坐了好大一会儿,直到有人去搬,他们才双双倒下流血。他们把泥巴地砸了很深的两个屁股印。后来有人拍拍她肩说:跟党走吧,孩子。她走进长长的队伍,唯一的家当就是小红书。   队伍中每个人都卖力地踏着步子,但队伍却移得极慢,慢得使气氛凝重起来,使人产生在哀悼谁的错觉。长长的队伍被一架卷扬机的传送带慢慢运送。所有的脚还在卖力地踏,高抬狠放地跺着地。实际上并不需踏脚,因为每双脚都像站在自动的传送带上。杜蔚蔚跟着无头无尾的队伍静静地走进一个门,从这个门可以看到一连串的门,队伍走出一扇门时实际上是已进入了另一扇门。   队伍中每个成员在不停地踏步中脱下衣服,再穿上衣服。两个穿军衣全副武装的医生和蔼可亲,一个把听诊器在每个人胸口按一下,另一个专门加盖验收图章。听诊器按上的同时,军医笑眯眯地问了一句:“你有什么病?”杜蔚蔚想问,自打她父母跳到楼下坐着,她就乱做起梦来,这算不算病?但来不及问,因为队伍不自禁地在移动。   在另一扇门里,每人领到枯槁的绿色衣裤。装衣裤的大草席口袋上印着黑色的字:“堪用”。她又想问问“堪用”是什么意思,无奈的是队伍停不下来。   又进了一扇门,杜蔚蔚已搞不清这算进还算出。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喇叭在宣布各项守则。守则很多很多,但每个人只能领受到一两项,因为队伍是在无休止地移动中。   出了最后的门就是旷野,烈日和飓风兜头扑面。队伍在旷野上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地移动。所有人已穿上了草绿色棉衣棉裤。远远地,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哭他们。   杜蔚蔚就那样来到了这块草地上。   “老杜,日你先人,又睡着了?”柯丹问。   “没有没有。”老杜挪开面前的红宝书,让大家看看她的脸多么清醒。然后大家又叽里咕噜地读下去。人们总想弄明白:这个杜蔚蔚睡着与没睡着究竟区别在哪里?有天夜里她忽然叫道:“下雪喽!有人在外头走。”第二天早上果然见地上有两指厚的雪,一长串奇大的足迹整整齐齐绕帐篷一圈。   天暗下来时,毛娅尖声尖气地起头唱歌,表示这一天庄严地结束。小点儿见每个人都仰着脸唱得十分认真,心里竟有些奇怪的感动。她迟疑一会儿,便有点难为情地和进去唱了。霎时间这顶帐篷变得极大,发出回声,并灯火通明。   头一个发现沈红霞归来的是老母狗。它突然叫起来。在这之前,它只会哼唧。连帐篷被人戳出密密麻麻的洞眼,它也没像正常的狗那样,在敌人未靠拢时就吠,结果被皮袜子套了嘴。从此人们不对它抱任何希望,都说它又废物又碍眼,只会吃了睡睡了吃,一心一意孕育它那个日趋见大的粉红色肚子。现在它却朝一片宁静虚无的夜色有声有色地吠起来。   “宰掉它!吵死人!”老杜在梦里说。   被命名为“姆姆”的老狗终于看见一骑红马的人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它不再叫,拖着笨重的身体迎上去。   沈红霞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马背上奔波了七天七夜。她已不知道叔叔为寻找她几乎累垮。全班在焦灼中等她,等到第七天晚上,谁都不敢提起沈红霞这个名字,一提就引起一片惊慌,惊慌之后便是默哀般的沉闷。老杜临睡前憋不住冒一句:“沈红霞会不会……”所有人立刻慌张而愤怒地瞪着她,她便伸手在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表示什么也没说,说了也不算数。而沈红霞却觉得时间仅过了一瞬;她离开集体仅是一瞬。她认为大家见了她大可不必哭,也不必像看见死人复活那样怪叫,更不必用对待远客的那种既热忱又客套的喧闹簇拥她。她不知她们怎么会在分别的一瞬之后变得如此爱大惊小怪。她们问她七天七夜她吃什么喝什么怎样奇迹一般活下来?她认为准是她们搞错了时间。   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有所困惑,因为她看见那些苗已长得齐人高,并开出一片耀眼的金黄花朵。花丛里闪出一个她眼生的女孩,指着远处说:“你看七天前咱们接下的那红驹子,跑得溜溜的!”她这才想起她是那个偶然碰上的女兽医。她看看红马驹再看看花。   人们把一瞬硬说成七天七夜,她不知这是怎么了。实际上她由于某种精神因素,在时间与空间概念上已经与正常人发生了分歧。她去看面前这个新来的姑娘时,突然注意到她的两只眼睛颜色不同。   人们在烦躁的沉默中等待沈红霞,没有她,柯丹觉得没主见,沈红霞在,毛娅准不敢闹着到场部新成立的宣传队去考李铁梅。她对小点儿说:“叔叔不同意留你,莫来头①(即不要紧。)。等沈红霞回来再说。”草穗穗已结了籽。草籽籽里一点微量的油性只有马嚼得出来。马细细地嚼。马群滞住不移。   小点儿头一次跟柯丹出牧。马群不动,她们便想出了个极妙的法子洗起热水澡来。她问柯丹:“早晓得你跟指导员为我吵,我就走了。良心话:我根本不想留在这里。”   柯丹说:“他人不恶,就是性子恶。怕他球!平时他不是闷声闷气,就是恶声恶气。”她们在高处挖了个长形坑,类似内地的浴盆。坑里垫上雨衣,黑胶皮一面朝上,然后到半尺深的沟里舀水。水用只大铁桶拎来倒进坑里,因垫了胶皮雨衣便漏不掉。两小时后,坑里的水就热起来。草地八月的太阳毒极了,黑雨衣有效地吸收了太阳的热能,女子牧马班的姑娘在无风的晴天,常用这法子洗澡。   于是一大一小、一黑一白两个赤裸的女性身体亮给了草原。小点儿问:“来人咋办?”“来人先把脸捂上,其他地方反正哪个女人都长得一样。”柯丹说。   她粗糙的、带毛刺般的手掌在小点儿奶脂样的皮肤上滑过。从背后看,这姑娘完全是个孩子,窄窄的肩,一串清晰的脊椎骨。而看她前胸,却已是个圆熟的小妇人,胸脯饱满得连哺过乳的柯丹也为之惊叹。   柯丹刹那间意识到她如此完美的发育不会毫无缘故。她陡然问起她有没有男女方面的经历。小点儿尖叫一声:“我才十六啊!”班长笑起来,在她臀部轻轻拧了一把。这个狎昵的动作使小点儿明白,她与班长的关系已升了级,双方开始往隐秘的领域探首探足。交换秘密是人与人沟通的捷径,这点小点儿懂。当柯丹摆出一副要长谈深谈的架势,阳光一下变了色。“要糟!”柯丹一把将小点儿抱出水坑,神色严峻地朝远处天空张望。   俩人湿着身子就套衣服,顾不得眉毛头发里叮了无数草地蚊蚋。变天前这些小东西特别活跃歹毒。紫红发黑的云一嘟噜一嘟噜涌上来,又往下垂着。   看过各种标本的小点儿觉得,这云活像葡萄胎。   来换班的老杜和毛娅看着五光十色的天兴奋极了。毛娅嚷道:“啊呀,这个天好像春熙路①(成都最繁华的一条街。)!”她们帮柯丹及小点儿拢马群,将马的走势掉向上坡。这样即使下雨或下冰雹,向着上坡的马群是跑不快的。   柯丹沉默地打量那些包藏祸心的云块。   天完全黑掉了,马群和人在黑色云瘴里忍气吞声地等待。只见一颗鬼蓝鬼蓝的光球,圆溜溜地在马脊背上嗖嗖地滚。眼看它迎着人滚来,根本不知往哪里躲闪。老杜闷声闷气“嗷”了一下:那火球钻进她的雨衣,又从领口出来,之后,在不远处“啪”地一声炸响。   老杜直僵僵地栽下去。柯丹跑过来在她身上又打又拍,雨衣发出一股胶皮烧融的臭味。蓝色光球消失后,大雨落下了。老杜睁开眼,对自己没死感到庆幸。她伸伸胳膊腿,面带死色却嘎嘎地笑起来。笑得其他三个人毛骨悚然。   沈红霞所不解的正在于此。她离去的一瞬似乎发生了许多事情:又添了几匹马驹;老杜险些让雷打死;还有那些金色晃眼的花,它们开了。它们会在一夜里理直气壮地长高并开出那么拥挤的花来吗?新来的女孩,她叫小点儿,站在花前对她说:“你走了七天七夜,后来大家一讲起你就流泪。”她看看她那双不同颜色的眼睛,突然感到这张俏丽的脸很眼熟。   沈红霞与集体失去联系的第五天,柯丹带上小点儿去场部汇报这事。场部新盖了办公室,走廊长长的。柯丹熟门熟路去找保卫科了。小点儿在长长的走廊尽头看见一个军人的身影朝她走来。走廊昏暗,那高个军人模糊地擦着她的肩膀走过去。她不由自主地掉转身,听那马靴有板有眼地响,直响到太阳下。她不知怎么就跟了出去,见那军人在解马。他风度翩翩,军帽压得挺低,属于那种极会用军服修饰自己的男人。他一下就看见了她,她的目光不躲,然后是他躲了。她知道,如此冷峻的男性能凝视她那么久,已是十分破例了。他上马时长长的腿显得那样年轻。她无从知道这个一闪而逝的军人是谁。然后她去了那里。   那个有人沉睡有人偷情的屋。她和他无声无息地发生着争执,然后他抱她吻她。每回他们都要争执与和解,这是必然的,一切的悬殊使他们只有用这一种方式来维持情感之间的猛烈,她想起那个年轻军人。她无望地闭上眼。   她对着墙上的镜子理头发时说:“我不得再来了。”她对自己这种银灰的脸色感到费解和害怕。   几年前,这样一个少女的形象就出现了。她的模样在那时就定了形。一些怵目惊心的征候已在这副容颜上生根。与那些身心纯洁的少女相比,有人倒宁可爱她不干不净的美。   我翻开我早年的人物笔记,上面有如上记述。   我的意思不是说她过早地显了老相,反之,她少女气息咄咄逼人。我说的是阅历。阅历先于岁月在她的容貌内部刻下道道老人般的皱纹。一个与人合伙欠下条人命的少女总有些不凡之处。经过逃亡、叛卖、流浪,她刚在街头露面,就被人盯上了。   其实满街的人都在盯她。她穿一件很窄小的浅花小褂,紧绷绷的足使她原形毕露。下面是条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宽大裤腿的长裤。这身胡乱搭配的衣着显得别出心裁。齐腰长发沉甸甸地垂在脑后,这使她看去像个热带丛林的女郎。她在处处刷满红油漆挂着红布标的街道上走着,整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挑不出第二个与她相同装束的女子。她既落伍又超群。   盯她的男人很快反过来被她盯了。她就这样恬不知耻,谁盯她她便盯谁。她盯着那个已不能称作小伙子的男人走来。他脸黑瘦但清秀。她就这样走入他的视野;走进他索然无味的清白人生。似乎是在长途汽车站,满地是残废的乞丐。   不知谁先开口,反正她和他已谈起来。男人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笑着说:你管呢。又问她家住哪儿,她仍说:你管呢。男人眼看没什么道理再与她纠葛下去,少女却忽然问他:你身上带的有粮票没有?男人心里已出现预感:快离开她,她不是个好东西。但他却领她下了馆子。在黑窟窿似的饭馆里,问她:“你多大了?”   “十六啊。你呢?”少女眨巴着两只不同颜色的美丽的眼睛。“你没有三十岁吧?”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于是她明白他比她恭维的猜测还大、还老。一个小老头子。落满苍蝇的桌上摆满黑糊糊的碟子。少女吃得尽量矜持,尽量不紧不慢,但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快没了踪影。走出饭馆时,她身上那件小花褂更绷得迷人。街灯照着她骤然圆润的脸蛋,他从来没见过哪种补品比这顿肮脏的饭更滋补人。而就在同时,他看出她眼里那种无归宿的迷乱。这是只野雀,谁逮着谁拔毛。他痛苦地想。但他已爱上了这个迷人的少女,不管她多么不明不白地出现,不管她来自怎样暧昧不清的背景。这就注定他要被她榨干。   他早就知道她有时睡汽车站、火车站。他甚至还远坐在那里,整夜守护过她,把她千姿百态的睡相都欣赏个遍。直到这时他还没碰过她,就是说,他心地单纯绝不需她拿出唯一的本钱从他这里换饭吃。有天少女逗他说:“人家别以为我俩谈恋爱哟。”   “我太老了。”他答道。   少女对男人是在这一刹那爱了起来。但她的爱毫无纯真可言,只是突然感到自己有了个可靠的去处。她远不如他来得痴,一无所图。无所图要个男人干什么。她甚至根据他花钱的魄力暗算过他的工资。她指望他养活,指望借他的手斩断她乱糟糟的小半生。她会对他坦白一切真情,但要等他想变卦也来不及的时候。在这时,她还得像处女一样羞答答的,尽力藏起情场老手的锋芒。   男人感到她的抵触。他险些被哄住,相信她从未被人染指。幸亏那些难以察觉的细小征候显露她的老练,眉宇间耽于享乐的信号不断警告了他。他心里越来越清楚:她不仅贫贱而且卑劣。她的魔力也正在于此,就是你越发觉她的瑕疵,便越舍她不下。正是她不清不白的历史,她自作自受的苦难,使她与同龄的纯洁少女相比,反显出了奇异的价值。透过她,再去看那些一汪清水似的女孩,全都寡淡无味。   一个上了点岁数的男性,便不再需要那类浅显的情感课本。对于这个少女,他仿佛偶得一本内容晦涩的书,越是难懂,越是读着吃力,便越能引他入胜。他爱她,将她的伤痕她的糟粕一同拿来,加以保护。他却不忍占有她,因为他认为少女乱七八糟的履历不能再加进自己的罪恶了……   有天男人对少女说:你不能再荡来荡去了。我给你找到一处房子,先住了,再正经谋条生路。少女马上答应,既然他已大致摸清她的底细,还有什么好窘的。男人写下地址给她。   她按约定时间,揣了地址去了。她发现自己在这条陌生的小巷里如老马识途,根本不用拿出那地址核对。小巷盘根错节,犹如迷宫,而她没有拐错一个弯,对此她奇怪极了。她鬼使神差仿佛被某种神秘因素暗中操纵,在一个院门前停下,一看,正是她要找的那个号码。   少女惊疑地半天不敢动一动。尤其那老朽的木门发出板胡般的凄婉音色,她人生的最初意识顿然复苏。男人引她往院里走,屋子陈旧得接近颓塌。它老得早变了形,但也别想逃过她的眼睛。   男人礼貌周到,介绍这房子的老主人已去世,后代们都已搬迁。现在房子漏雨,但他已将满屋子的潮虫都清理出去了。住是将就能住的。少女一双眼枉然大睁,却像听不懂他的话。这时他发现她根本不需要他带路。熟门熟路地穿过院子,绕过早已夷平的花坛旧基,又绕过多年前就没了影的女儿墙,径自进了客堂。   她站在发着霉臭的堂屋里,他试着推推她,少女突然嚎叫:你滚开。然后她跑出屋子,又在那些已不存在的旧物间绕行一遍,跑了。她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疯跑。他追上她,问她究竟。   少女说:你就当我死了。   男人说:我是真心诚意爱你。   少女说:一把年纪了,少讲这种臊皮话。   男人说:你就这样翻脸无情?   少女说:老子翻晚了。   男人说:我看错了你。   少女说:没看错。你早就看出我是个狐狸精!   男人说:不管你是什么,我都爱你。   少女说:爱你妈去吧。   男人说:我们再好生谈谈。   少女说:我不会跟你睡觉。   男人说:我本来也不想那样。   少女说:那你想跟我干什么?你趁早回你那个沓沓①(四川方言,“沓沓”即地方,角落之意。),跟你老婆白头偕老去。就当我死了,这么大个社会,死个把烂货当什么紧。趁早吧,趁你这外地佬还不晓得我名声多大多臭。趁你还不晓得我的真名字,我告诉你的名字是胡诌的。   少女口若悬河的一番话使男人对她倍加珍视。一个人能将自己批判得如此体无完肤,别人反倒感到无以复加。彻底的批判使她无懈可击。她的坦诚像她的谎言一样使他吃惊,甚至钦佩。当少女跑上大街时,他仍是追。   少女脱口便喊:“挡住他!流氓追我……”   等她回头时,他已被一群人擒住。她亲眼看着许多无冤无仇的老拳擂鼓一样在他身上捶得咚咚响。经过文斗武斗,人们揍人都揍得十分得法。   少女叫来两名荷枪实弹的兵,城市处于军管,到处都有兵走动。他们把七窍流血的他从地上抬起来,弄走了。   五天后,少女等到了他。他提前解除拘留,在弯曲的巷子里遇见她。她涎着脸对他说:我要伺候你养伤。他说:你就为了伺候我才打伤我?少女跟着他往院里进,他回身推住门:你还想吃馆子?你等我这些天,想再榨我的油?少女腿一软,跪在门槛上。   男人拔了门闩,报仇一样将她拖进门来。许久许久,等他复仇之后,少女抱住自己赤裸的身体心想:这下它彻底成了破烂。她问他:以后我俩什么关系。他说:什么关系都一笔勾销。她冷笑了:只怕勾销不掉。   男人狐疑地看着她,不知她又在设什么圈套。这些天她让他领教了人世间的一切花招。   少女说:你是我的亲姑父啊。我就是在这屋里出生的。   沈红霞见新来的姑娘手拿一枝多头葵花。她对她说:“你走了七天七夜,指导员恐怕把整块草地都找遍了。”这时,沈红霞见帐篷里插了一大蓬花。她微笑着说:“唔,咱们有花哩。”于是人们立刻明白,她反感插花这做法。她想,一瞬间发生的变化太多了,已有人不安心呆在这里:毛娅到场部宣传队去演李铁梅,结果想演的人太多,排长队,她本来很有希望,跑去上了趟厕所回来就错过了机会。   去察看马情时,沈红霞在马群里一声不响地走,小点儿在她身后一声不响地跟着。许多母马腹下都有了马驹,她对马驹如此高的成活率感到满意。这是个不错的兽医,她想对这位新来的姑娘表示一下感激,回转身,现在她俩很近地面对面站着了。沈红霞大吃一惊:她真的很面熟啊。   你想搞清沈红霞在脱离集体的七天七夜究竟干了些什么?是的,你记性好,她去寻马。   我前面已经讲过那七天七夜在她意识中仅是一瞬,就不妨依了她,算它是一瞬。红马驮着她和她沉重的责任心沿河岸一直向上游去。她听见越来越荒凉的草地上有人在唱歌。歌声细细沙沙,宛若虫鸣。再听,这古老的曲调她是熟悉的:   三月里来三月三,   红军探子到江边……   同时,前方略呈弧度的地平线上走着一个人。沈红霞下马,将信将疑地朝她走去。对方也认出她,站下了,褴褛的衣衫在风里横飘。女红军用手撩撩头发,这个从前时代的女性也有爱美的本能。她刚在一个生绿苔的马蹄坑里吮了水。沈红霞每次见她,她总是在饮水。三十多年没止住的血使她无时无刻不焦渴。   女红军有时是一个人,有时身边还有个女伴。在一个下雪的早晨,沈红霞曾见她俩并肩出现在一大群马的另一端。那女伴穿件蓝裙子,裙摆沾满湿乎乎的污泥。俩人一看就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虽然一样年轻。但她俩似乎很谈得来,一面似乎还在对沈红霞指指点点。当沈红霞艰难地吆着一大群马渐渐离开她们时,她们仿佛对她笑了。   女红军抹抹嘴边带腥味的青苔,再次理头发。她也认出了沈红霞。曾经几次她都想开口与她谈点什么,但她有点窘,有点羞,她毕竟是那个年代刚摆脱封建束缚的女性。好在她们毕竟相识了,她那颗先驱者的孤独灵魂从此有了伴。在多次无言的顾盼中,一种虽蹉跎却珍贵的结盟实际上早已存在了。   “喂……!”沈红霞试着喊一声。   “喂……!”她答了。她一答对方就朝她跑来。她无论如何不能像她那样轻捷地跑。她弱不禁风,早在从前的日子就耗尽了体力。   沈红霞见女红军的脸上缓慢地现出一个微笑。这笑挂在一张枯槁的脸上,很动人。令沈红霞不安的是,她没能给这位年轻的英烈一口干净的水喝。   女红军将她的手握住,问:“你从哪里来?同志……”   沈红霞听她操着一口远方口音。“我是军马场的。是女子牧马班的战士。”她向年轻的先辈介绍自己,她比女红军高大许多。她与她印象中的女英雄在形象上不大吻合,她身上并没有多少英雄气概,只有农妇脸上才能见到的那种呆滞愁苦的神色。   “战士?!我也是战士!”她黄瘦的脸蓦然生动一下,“我一直在这块草地上生生走了好多天哟!……”   沈红霞想告诉她,不是好多天,而是好多年,是好几个年代。但年轻的老前辈喋喋不休地讲着,不容她插嘴。   “不晓得咋搞的,就是走不出草地。要说这草地我来回走几趟了嘛!”长达三十余年的艰辛跋涉,使她只有信念而没有方向了。“这位同志,你叫啥名字?”   “沈红霞。红色的红,朝霞的霞。”   她笑笑说:“我不识字,只认得那个‘红’。我刚发了识字课本,队伍就北上了。你有识字课本没有?”   沈红霞说:“我刚上初中,就赶上文化大革命……”   女红军马上打断她:“我晓得文化大革命。”   沈红霞吃惊地问:“你咋会晓得?……”她心想她不可能知道三十多年后的事啊。   “识字课本上有这几个字:文化大革命。”   沈红霞问:“哪你呢,红军同志,你叫啥名字?”   “我叫陈芳姐,老老少少都喊我芳姐子。”她笑起来,“你多大了?”   “十九岁,你呢?”   “我还小你两岁呢,十七。”而芳姐子笑起来眼角却拖了几条长纹。她解下背包,所谓背包,不过是用草绳捆着的半截毡毯。沈红霞亲眼目睹了红军时期的困乏。“来,坐下歇歇。”   沈红霞看见毡毯上深一块浅一块,处处是血迹。“芳姐子,你的伤还痛不痛?”   女红军神色顿时变了:“那个枪眼子,你看见了?!”   “当然看得见,还在淌血。”沈红霞已知道这样的致命伤任何包扎抢救都是徒劳。   “还在淌血?!”女红军想,难怪我老是渴啊渴啊。   “你是咋挨了这一枪?”   芳姐子将粗糙的嘴唇舔了几下。   沈红霞并未察觉到她神情的变化,只是急切地想打听红军里头的事。   芳姐子开始讲。那时红军在草地上走。队伍越走越小,草地越走越大。走在最后的叫收容队。有天收容队收了个掉队的女兵,宣传队的。隔天,一个满脸胡子的人被五花大绑地扔给了收容队。这人是奸细,官职还不小,是个营长。他还有战功,一颗枪子从左腮进,右耳出,把嘴撕歪了。宣传队的女兵倒很讨人喜欢,路都走不动还给大家唱歌。收容队的男同志把炒面让给女同志,他们去煮臭气熏天的马掌。但奸细连瘟臭的马掌汤也捞不上喝。他双手反绑,像牲口一样啃着地上的野菜。没野菜了,他就嚼草。绿草汁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还不咽气。   把他毙掉算了,有人这样说。不用浪费子弹,过一半天他就死了,有人那样说。可当队伍集合,他却不知怎么一次又一次站了起来,一次又一次跟着走。晚上他蜷成一团睡,让人让一角毯子给他。那夜轮着宣传队挺俊的女兵站哨。她发现奸细睁着一双大得吓人的眼。她便用手心托了点炒面,让他用舌头在她手心里舔。他胸口挂了块怀表,他让她掏出来,上上弦。从这夜,女兵主动要求站哨。奸细开始轻声与她攀谈。   她渐渐相信了他的自白。若他能坚持走过草地,就有机会证明他的清白,总有人证明他。她莫名其妙地为他掉了泪,还把头靠在他劈柴般的胸口。我替你松了绑,再拿袋炒面给你,你跑吧。不!他一下凶起来,我死都不当逃兵。她说:要断粮了,他们商议明天迟不过后天就枪毙你啊!不行,他说,你要再解我的绳子我就喊啦!……   芳姐子说:“我们队伍里的人偷偷议论,这女兵跟奸细搞不清了。保不准她自己就是奸细——谁个证明她不是?!”   沈红霞呆了,问:“红军里头还有这种事?红军还枪毙自己人吗?!”   芳姐子严厉地说:“红军从来不枪毙自己人!被枪毙的都是内奸、AB团。”   那个女兵再也不唱歌了,没人听她唱了。那天夜里,她不顾他的反抗,用刺刀割开他的绳子。跑吧,快跑啊。他看看她为他准备的小半袋炒面说:你要我脱离革命?她说:我不晓得,我只晓得你是个好人。她给他跪下了:逃生去!快跑啊。他却用尽力气,抬手、挥臂,把她连日来用一口口炒面喂出的力气全使在这一记耳光上。这下宿营地的人都醒了。   “怎么了?”沈红霞全身一震,“他到底是好人坏人?!”   芳姐子笑笑:“我看是女的活该。鼓动人家开小差,还偷粮,罪还小吗?”   收容队看了断了的绳索和小半袋炒面,再看看她和他。他站着,她跪着。队伍再开拔的时候,俩人都被捆上了。   “队伍里的同志都骂她不要脸。那个男的倒心里干净,能逃都没有逃。恐怕真正的奸细是这女的……”   “后来咋了?真捆了她了呀?!”   她跟他一样,再也没有吃炒面的份。收容队在分最后半袋炒面时,不约而同地看看他俩。尽管他俩什么也捞不上吃,人们瞅着多余的两张嘴仍是心烦。他们无声地商量一会儿,一把手枪扔在他和她中间。只有一颗子弹。你俩到底谁是奸细?谁要证明自己是好人就拿枪干掉那一个。你俩不能拖累我们了,快点吧。他先伸手抓起了枪。她惊骇之余是天大的悔,悔自己认错了人。她由他押着走到几十步开外。忽然地,他把枪轻轻塞到她手里。那样轻柔,简直是在递交定情信物。你把我打死吧。他说,但你要记住我的话,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要坚持信念,革命到底。她拿着手枪,浑身颤抖。你还没亲手杀过人吧?他笑着问,目光里充满爱怜。我转过身,不看你,你胆子就壮些。她把冰冷的枪攥得滚烫。他将怀表摘下,放在地上。我知道你喜欢这小东西,给你吧,反正我再也没用了。他背过身,太阳照在他两只透明的耳朵上。   “她朝他开枪了吗,芳姐子?”沈红霞急问。   “这女子头回使盒子枪哩……”   他说,快打吧,打了你好出发。等我死了叫同志们扒掉我的衣服,好歹能挡点寒。我不能打死你啊,你是好人!她说。我也晓得你是个心好的女子,要不是革命我就娶了你!原来你也看中我了?她眼泪哗哗流。他不耐烦了:怎么还不开枪?女人就是不能革命!她双手把枪:你真娶我?真的真的,快给老子开枪!……   “芳姐子,你们都看见了?!这么惨的事!”沈红霞想,他们若活到现在,肯定能澄清一切。三十几年后,他们一定处处受人尊敬。“所有老红军都是最让我们敬佩的!……”她感叹道。   “老红军?!他们还年轻得很呐!他只有二十岁,她才十几。后来——”   “别讲了,芳姐子。我知道后来怎样!”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红军里头的事?”芳姐子轻轻扒掉沈红霞搂在她肩头的手。她对这个后辈如此脆弱的表现颇为不满,她还比她大两岁呢。   “那,你讲。讲下去。”沈红霞在芳姐子坚毅的眸子里看见了许多年后一个幼稚的形象,就是她自己。   枪没响。女兵扔下枪扭头就跑。站住!你往哪跑!他厉声大喝。其他人一齐赶来,喝她。她顺着下坡飞快地跑。所有人都看着那个持枪的他。现在没人再把他当奸细了,但还需要最后一点证明。女兵边跑边回头,见他慢慢举枪。然后她心甘情愿地倒下了。那颗子弹钻进她的身体,斜插进她的心脏。他先于其他人跑到血淋淋的她的身边,她正一口一口地咽着气。他说:你为啥不听我的话,非要叛离革命?她轻轻地说:我错了。收容队的人刨了个浅坑,他亲手抱起她,放进坑里。她并没有死,只不过再不能呼吸,再不会动弹,再不讲话唱歌。于是便不再有任何表示证明自己活着。他们把土层层泼到她的身上。最后她整个被掩埋严实了,只有一缕头发露在外面。没有人朝她脱帽。   “队伍就开拔啦。”芳姐子长长舒了口气。   “她被埋在什么地方?”沈红霞问。   “早就找不见了。一场雨下过,那些土就发出草来,跟别处一样样的草。”芳姐子说。   有个人走在收容队最后,就是他。他用刺刀把露在外的一绺头发割下来,揣进怀里。她看得清清楚楚,他心里好恋她啊。   “你瞧,”芳姐子摸着头发,“这里少掉一缕。”   “原来!”沈红霞惊异地从她身边跳开,“那个被枪毙的女兵就是你!”她这才清楚芳姐子老是理头发的原因。   “这样子瞅我干嘛子?跟瞅见个鬼一样。”芳姐子笑起来,声音清朗至极。“我心里反正是清爽了。从挨了那一枪,我晓得革命不容哪个二心。”她又感到一阵难挨的焦渴,眼睛四下找水。“不管怎样,我要找到队伍。让组织相信,让他相信,我芳姐子坚决革命到底。我一时的意志不坚定,让那一枪打掉了。”她终于发现不远处有摊锈色的水,便掬了猛喝。沈红霞见她伏下的身影湿嗒嗒的全是血。   沈红霞呆呆地看着她,说:“芳姐子你毕竟被冤枉了,这不公平啊。”   芳姐子转脸说:“等每家每户都有地,都有牛,都吃饱肚子,再来讲我个人的公平吧。”然后她又津津有味地接着喝。   “我要走了。我会找到队伍的。”喝完她说。血越流越汹涌,沈红霞想,她有多少热血经得起三十多年不止地流呢?与这位小小年纪的前辈相比,她感到自己的作为不值一提。   “我……要去找马群。这就是我的任务。”分手后,沈红霞骑在马背上,看着早晨年轻的太阳照耀着她:一个又小又瘦但饱含无尽鲜血的从前年代的身影远去。 B卷(中)   沈红霞一回来就写了份检查兼保证书,确保从此再不发生夜牧打盹,造成马群失踪的事故。柯丹阴沉沉地扒衣服,让大家看她满身狼伤。她说她绝不带着一身伤承认自有人都看着她,猜她这句话实质上是说什么。她温和地笑笑,把那张纸当众念了,又让每个人签名,然后烧掉。现在每个人都明白下一步该干什么。不用沈红霞提示,大家已默默喝下溶于水中的灰烬。小点儿被这套仪式弄得目瞪口呆,轮到她,她也学着众人的肃穆劲儿,喝了满满一口。只有到柯丹那里,她骂了句:“去你妈的!”但大家都一声不吭地站在沈红霞的方向瞪着她。她受不了这份孤立,只有接过碗。之后,大本营就搬迁了。   留下那片仍开在旺头上的金色葵花。   我一眼就看出忙碌而清苦的生活已使她的容貌变化起来。她剪短了头发,身上有股淡淡的牲口味。她对我说:“我们要迁到更远的草场去。”   “你们?谁们?”我问她。我肯定刻毒地笑了。她以为有了这副简单健康的模样,就会在我空白的稿纸上出现一个新的形象,另一个小点儿。我暗示她看看写字台左边那一大摞写毕的稿子,她的历史都在那里面,我从不随便改动已定型的稿子。   她说:“我过去究竟犯过什么罪?”   我说:“有那么一帮人,莫名其妙就把一个人给杀了。那样的杀人甚至类似狂欢,满地都是带血的脚印。那帮人里有个小巧雅致的女孩,就是你。”   她问后来怎样。   “后来乱得不成话的社会有了点秩序,有了‘军管会’和‘公检法’。一些人改邪归正了,一些人恶贯满盈了。于是各种逮捕、审判、行刑开始了。你被一个男子携带着逃奔,你也许爱过他,你和他贫贱卑微的出身,粗鄙而黯淡的成长环境使你们一向合得来。那时你或许真正是十六岁。他的腿在逃奔时受了伤,不知挨了谁一刀,血糊你一身。你受着他最后的蹂躏,在一片金黄色的葵花地里。后来你逃生了,他被你叛卖了。”   她出神地听我讲她过去的非凡故事。   “听着,你是这样叛卖他的——”我翻阅前面已变黄发旧的稿纸,“女孩慢慢从倒伏的葵花茎上站起,擦着身上的血污。在她看来,那血像溶化的赤豆冰棍。男子对她说:我再也走不动了,有人撬了辆汽车在等我们。你去叫他把车开来接我救我。她离开了他,并没有把车开来救他,她对驾车的人绝口不提他,把车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她点着头:“我是那个犯罪集团唯一的幸存者,你是这个意思吧?那后来的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呢?城里不是贴了我的相片?……”   “你躲一阵,逃一阵,等通缉令更新几番,你又于茫茫人海浮出水面。凭着用之不竭的盖有大红印的各种身份证明,凭你的美色无恙地活下来。瞧,你不是活到了现在。”   她一下打起精神:“我总算被人忘掉了!”   我说:“哪能呢。那年头一个美貌的女凶犯就是女明星,许多人都会终生记住你的。比如牧马班的沈红霞。”   “难怪她老盯我!”她惊叫起来,然后开始在我房里骚动不安地走着,黑雨衣哗哗响。“她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我不大有底地说:“可能是通缉令。也可能你端一桶热气腾腾的糨糊往被害者身上浇时,她在场。你们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结果那人的,说不定她就是目击者之一。”   她问:“那么,她会在什么时候认出我来?”   我说:“这要看我的情节发展的需要。我也拿不准她,我不是你们那个时代的人啊。你们那个时代的人都警觉得像狗。”   她默想一会儿,一个急转身,我知道她想逃。我揪住她:“你不能逃。你一逃就搞乱了我整个构思。再说你已无处可逃,你不是为了逃避那种混乱的感情关系才从你姑家出走的吗?女子牧马班是你的最后一站,别想逃了。”   小点儿就这样跟着马群,跟着牧马班往更荒凉的草场迁去。草深起来,人躺下可以整个淹没你。   小点儿远远看着马群离开大本营。马群总得不停地游动。沈红霞的红马无论走多远都触目。沈红霞如今骑马已不比柯丹逊色:在马跑起来之后才上马。牧马班在打草季节必须分成四组,这样能多留下人来打草。沈红霞很少从放牧点回大本营,从那次夜牧丢了马群,她对任何一组都不放心,因此她跟了这组跟那组。大家惊奇地发现,她几乎是个不需要睡眠的人。   我的用意你明白了吧。这样沈红霞与小点儿根本没有照面的机会。这就给了小点儿相当长一段潜伏期。   深秋时,霜开始白了。留守大本营的人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学学习,唱唱歌,整整环境,修修马鞍。她们开始打草。其他牧马班早已堆起草垛。此地的秋天与春天一样短促,人们只是把烈日与冰雪之间的两个短暂间歇叫做春或秋。草地人在冷与热两极间插入春与秋,实际上仅是向往,仅是假设。   因此这里没有和谐可言,酷日和风雪是两股不分胜负的势力。植物与动物都在长期的抵御状态中形成压抑的外观及扩张的本质。   再看看那些人。再看看那些马。再听听近旁的鸟叫。再听听远方的风声。   这就是这里。   这就是这里的面孔。单调的层面上却布满复杂纷乱的纹理。她们谁也没注意这种迅猛的变化正使她们过早地有了副饱经风霜的形容。她们整齐地排成一列,整齐地挥动长柄镰刀,从后面看,一排臀部摆动得很有机械感。   小点儿躲在一块避风避日的地方,眼看劲风与暴日在剥蚀这群少女的脸。她可以利用每匹马当她的庇荫,只要她握着些医疗器具,就能在马腹下混一下午或一整天。每天晚上,她们将粗糙的脸挤进同一面镜子,看看她们优良的皮质怎样被东一块西一块地剥蚀殆尽。于是她们对着镜子嘎嘎地笑,对损失掉的少女的本来面目一笑了之。这时,小点儿必定缩在暗处,从她们豪迈的笑里听出歇斯底里。有一天,那镜子无缘无故地粉碎了。   老杜看了旁边人一眼。刹那间,她觉得她们不是在打草,而是在吃草,像牲口那样辛辛苦苦地撕着草吃。她说:“哪个头发有股焦煳味。”   张红等人说:“老杜,是你自家的鼻子烤焦了,起一层焦皮皮,恐怕吃得了!”   柯丹吼道:“好生打草!好生排整齐!”   “班长!是出操啊?”   “你懂锤子,都拿着刀家伙,你左我右不砍伤哪个吗?都给老子站齐——下、定、决心!”过一会儿,又有人问:“草要打多少天,才打得够啊?”   “蜕你三层皮再说!”   “老杜!”柯丹叫道,顺手将黏在背上的衬衣“哧啦”一声撕开,大家立刻觉得一股浓酸味随一股青烟打她的身上冒了出来。“老杜,你先人的,你刚才说了哪句球话?!”   “请同志们讲话少带脏字。”有人冷静地提议道。   “滚你妈卖×!又没男的。反正老杜刚才讲了句牢骚话,哪个记得?张红?”   张红秀气地说:“老子记不得。”   趁着柯丹与老杜较嘴,大家都直腰歇歇。小点儿在远处几匹马那儿轻悠悠地转,她奇迹般保存下来的细皮嫩肉显得刺目。她穿那件黑雨衣,连雨帽也拉得很严实,头顶似乎有了个小小的屋檐,这使她有了张嫩脸之外又有了副潇洒的游手好闲的模样。她们突然感到她们从来都不认识这个女子。   老杜在打草的日子里看见有颗汗珠凝在鼻尖,十几天来,它越来越大,大得像只随时炸裂的气泡一样令她担忧。这就是柯丹与她争吵时,她两眼往一块对的缘故。她听柯丹说:你少装有病翻白眼。她实际上是在看鼻尖上的汗珠。她想,如此大如此货真价实的一颗汗珠总有一天会落进泥土里。终于在许许多多年之后,有人把它挖出来。这是颗罕见的琥珀。后人们鉴赏道,它白色透明,里面包含一片草叶。这颗珍宝带咸味,发出幽远的酸臭。后人们鉴定之后惊喜地大喊大叫:这块草地从前并不荒凉,曾有过一群叫做知青的人在这里热闹过!   打草的某天中她们发现一块长方形水泥板。抠净字迹中的泥土,知道是某烈士的墓碑。还有些小字介绍了他的事迹。一个并不十分伟大的牺牲者。他的伟大仅在于他的牺牲。   然后又弄出些烂糟糟的木板。   “这是个坟啊!”有人说。   “废话。”柯丹说。   “上面写的‘青年垦荒团’是什么人?是知青不是?”   “去你的,五八年知青在那转筋!”   “那垦荒团是什么人?咋回事,你晓得吗?班长。”   柯丹当然晓得。没有垦荒团她哪来的丈夫。虽然那个丈夫也被掩埋了,只不过在她心里连这样一块简陋的水泥碑都没为他立。“垦荒团把这片大草坝子都垦了。”柯丹说,“场部后面堆了一大堆机器,你们上小卖部没看见过啊?当时他们是机械化垦荒的!”她那个小男人就因为驾驶庞大的康拜因,才被她误认为男子汉。   后来她们再去场部,果真从小卖部又窄又高的窗子里看到一堆巨大而奇形怪状的东西。那是一堆机器的尸骨。生着血色的锈,似乎每见它一回它都在增高变大,触目惊心。壮观。没人能想出法子去处理它们。或许只有默默地等待,等它们重新变为矿产。一台台崭新的机器会变成废铁,废铁再变成一座富矿。正如理想会变成误会,失败会变成颂歌,只是需要时间。人们漠然但不气馁地等待着,只要不想起它也就根本看不见它。   有人提议把这块水泥碑抬回帐篷,这样吃起饭来,学起习来,就有个挺像样的桌子了,而且随时可以受到它的鼓舞教育。许多天后,帐篷再次迁徙时,沈红霞看见了它,看见它上面洒了菜汤和肉骨头,她默默地将它弄干净。于是大家明白她非常不赞成她们的做法,就把它抬出去,重新树在草丛里。而这时她们正将它轰轰烈烈往回抬。老杜想,在她们开进草地之前,这里也并不荒凉,早有一批人在此热闹过。有人说老杜你个懒驴,不用力抬,重量全压到别人身上。有人说老杜个瘟鸡夜里可够闹人的。老杜忽然松开抬墓碑的绳子。   “你们在讲我坏话。”她没有前额也没有下巴,却很长的脸变得悲愤了。   “谁讲你坏话啦?”大家也松开绳子。   “你们讲我夜里怎样给你们作弄得好笑人。你们卑鄙啊卑鄙。”   大家看看她又看柯丹。昨夜这老杜怪叫一声,除了柯丹没醒其余人险些被她吓死。柯丹问:“她怪叫什么?”   “她叫:班长要结婚喽!”   柯丹猛将脸转向老杜:“你要死?!”   “她们!”老杜指点着,“她、她、她有意套我梦话!”   柯丹又转向那几个姑娘:“你们套她什么话?”   有个姑娘说:“我们问她,班长跟哪个结婚?她在梦里嘻嘻笑,笑得人汗毛立正!”   另一个姑娘说:“她说班长跟指导员结婚!”   柯丹大大的黑脸蛋一下给胀紫了。闷了好大一会儿,她仰脸骂道:“哪个骚牲口想结婚!”   老杜说:“班长,你骂我噢!”   “我不晓得你是牲口。”柯丹说。   老杜忽然往后退几步:“你才像个母牲口!”虽然她退了几步,柯丹还是上去扑倒了她。人们从背影看,柯丹宽阔的臀部马力十足。俩人在打净草的地上翻滚。其他人称快般发出惨叫:别打了,别打了。尘土飞扬中,这叫声成了双方的拉拉队。这时,人们突然听见几声脆嫩的笑。格格格。一个格斗场面保持原状静止了,大家抬起头,直眼看那个裹在黑斗篷里的娇小女子笑着走来。   等一等,所有人都在想,她笑得多么好,这笑留待以后慢慢去看透吧。   小点儿坐在那儿想,这下可有看头了。她掐朵野花别在辫梢上,一会儿又扯下扔掉。不用看也知道她们打得多么尽情。没有男性的地方,女性就会生出男性的力量与男性的粗野。这是一种不可缺少的自我补充。没有男性,女性必定要为自己虚设一个对立面。又等一会儿,小点儿看看差不多了,双方都打过了瘾,才站起身,运口气,格格笑着远远朝格斗场走去。   这时张红扳住柯丹的一只手,李红赵红抱住柯丹的腰。柯丹正揪住老杜一撮黄毛。大家似乎在帮柯丹将这撮头发连根拔起。时局够严重的呀,小点儿笑着想。   这一笑使所有人都分了神,于是就有了刹那间的休止。   小点儿笑得直仰腰肢,说:“班长哎,你摔跤技术硬是不赖!老杜,加油啊!摔跤就要跟真打架一样,谁饶谁就没意思了!”她又笑一会儿说,“大家都看着,你俩不许偷懒!好好打,让我们看着也带劲!”   人们激烈但不再惶恐。原来是摔跤不是打架——完全可以这样理解。原来事物的性质可以根据你的理解而转换。斗殴可以转化为亲密无间的耍闹,就看你怎样理解。不同的理解事物就有了不同的定义。弄真成假同样是取巧的。被如此巧妙地偷换了概念,无论双方打得怎样你死我活,站起来,拍拍土,理理头发衣服,马上就不难堪了。两个对手呼呼大喘,但彼此都在汗与泥混搅的脸上绽出笑容。起初难免笑得不自然,很快就变成了真笑,舒畅的笑。因为这场格斗虽然中途被迫更换了性质,但它的形式毕竟得到有效的利用。双方利用这形式都撒了气,泄尽私愤,痛痛快快地报复了对方。小点儿仍在往人群中走,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她们跟前来。   她脸上带着一丝顽皮狡猾的笑,向各人投去心照不宣的一瞥。人们忽然感到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孩很讨人喜欢。   在吃过小点儿做的一顿晚饭后,再也没有人感到她游手好闲。千篇一律的食物来源,经她手就弄出层出不穷的花样。实际上她的手是浑身上下最不漂亮的一部分,像从来没洗干净过。但它们灵巧且狠毒。它能顺当地进入牲畜的腹腔,畅通无阻地取得那里面的情报:病变否,怀胎否,发情否。于这行你是把好手,姑父说。母马发情前期的临床表现为卵巢双侧变硬。他背书一样给她指教,但她感到兽医不是在教授科学而是在教唆犯罪。科学只不过是他的借口。   因此他总是把时间掐得极准,向她扑去而从不扑空。他用科学掌握着感情,欲念在科学的解释中变得毫无邪恶,合情合理。   小点儿在落日后的小坡上采了满满一盆野菜。有人渐渐近来。   她认识这马。毛色酷似梅花鹿的马稳健地迎着她跑。她知道他一向将时间掐得极准。   小点儿后悔莫及,她绝不该站起来,她该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藏到什么保险的地方去。   但不论她藏到哪里,他都会找到她。他可以在这世界上翻箱倒柜,不惜捣毁一切。他没有指望得到她,虽然他已无视天伦。他死活也要爱她,尽管把这种混乱不堪的感情叫做爱太勉强,有点恬不知耻。她摆脱他,逃到这里来了,能这么便宜吗?你掏空了我,一走了事。现在看看吧,骑在马上的,是一副空洞洞的血腔子,没有盛着思维和理智的脑壳,一腔到底只剩了血。   他的马慢了。他和她之间隔着平坦坦一块草地,没有什么能阻止他。草地一览无遗,看你往哪跑。   事情就是那样来的。他忽然之间有了一个侄女。我们没有孩子,妻子怯生生地说,侄女就做我们的孩子不好吗?她紧张地直视他:姑父我可以跟你学兽医。兽医心里一阵悸动。他感到有些难以启口。绝不会那样简单。他像长辈那样和蔼而严峻地抿嘴一笑。事情未免进行得太快:就这样收留了她。就这样有了貌似阖家团圆的喜悦。兽医却看出侄女远不如姑姑笑得天真。然后他领她站到无菌也无空气的屋里。   她说她不怕血。他说:那就好。她孜孜不倦地盯着红艳艳的腔膛,见一把轻巧的刀在里面拨这拨那。一堆乌七八糟的血肉零件中,他把生与死、情与欲的因果关系暗示给她。就在那间无菌密封的屋里。既然她已看到成套脏器无一不按科学的安排;它们控制着生物的行为,它们科学地循着自己的逻辑。正是它们要对一切无耻和丑态负责。   马停住了。是他勒住了马。是她求救般唤起来:姑父,姑父。他一开始就没有答应过,她一开始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姑父时他就装聋作哑。他从一开始就想在这铁证如山的人伦关系中充当一个含混的角色。   现在她却喊起来。他只得隔着一片秋天的白草地狠狠望她。这是一片空空如也的开阔地,足够容纳他们那耸人听闻的往事;他和她谁有这个力量拔掉它呢?整整一段岁月都伸满了它的根须。   沈红霞开始并不知道这是什么。   两脚跺上去有种失重感,甚至还有点异样的舒适,这就对了。这就是踏上了沼泽。   她脚下的地面凹下去,而四周地面却凸上来。整块地皮随着她脚的起落而起伏。她对这魔一般的境地既新奇又恐惧。就像多年前她从挂满奖状的家走出,一个女人在前面引她,直走进一个阴森的院子,走上长长的红地毯。女人突然回过头时,满脸都是极大的泪珠。她这才发现女人是个多美的女人,浑身缟素,脸如石膏塑成。“这应该是你的家。”女人说着又改口:“不,你完全应该把它当你的家。”她恐惧起来,生怕永远也走不出红地毯回到挂满奖状的家去。然后女人拿出了证据,以秘密的神色说出她的出生年月日和一张拇指大的相片。相片上是父亲和一个陌生女子相亲相爱地贴靠着,再细看陌生女子就是面前的白脸女人。刹那间她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阴谋。女人说:“我应该是你母亲。”但立刻又说:“我实际上就是你的母亲。”她最感到受不了的是父亲完了。那个正派的普通军人的父亲形象在她心里是完了。女人领她走进许许多多屋,红地毯像血脉一样把它们联系着。女人一个劲重复:“这就是你的家,现在你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孩子?”她想她是明白的。之后女人准时准点地领她去踏那红地毯,奇怪的是,许许多多的屋里总是没有一个人。但她确信这里面有人,因为女人的每句话显然都是在转达另一个人的意思。她感觉到那个人肯定在哪里呆着,通过女人向她发出各种指令:让她不要穿花里胡哨的衣裳;让她争取拿更多的奖状;让她好好听老红军作报告;让她每天读报纸;让她跟学校下乡劳动时多干苦活。渐渐地,父亲对她的一切都不再发言。问他,他会惶恐,那意思是:不是有人指教你这样那样了吗?她隐隐感到身为普通军人的父亲也在服从那个未可知的人、那个巨大而无形的人。那个人肯定存在着,或许就在红地毯延伸的尽头。女人总是在准定的方位转过身,挡住她,使她永远别想弄清红地毯伸向何处,她相信在这幢房子里,有一隅是她从未涉足的。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像耳语却又能在各个角落都听得见。女人显然在重复它,她不止一次地说:“你要牢记这些话,每句话。”又有一次她对她说:“你应该算一个将军的女儿,”但马上改口说:“不,你做一个普通军人的女儿更好。”她走出红地毯,外面是晴朗的天,她对自己的人生越来越严肃起来。她知道一个人在培养她造就她,为她设计了严峻而辉煌的人生。当沈红霞猛地悟到这便是人们阴沉沉谈及的沼泽时,一双脚已被它无赖般咬住。   她望望四周阴险的景致,对自己及那两匹马的危境已完全清楚了。   红马爱莫能助地看着主人。年轻的红马从老辈那里得到经验:只要沿着圆叶叶的豌豆草走,绝不会走进沼泽。而那匹叫绛杈的小母马却不懂这些,它只顾淘气,趁母马不备偷偷离了群。秋深了,白草地上只有那里还绿着。绛杈认为那必定是片汁水充分的草。跑近一看,偏不是草,是一摊摊绿得奇怪的脏东西。母马追着绛杈跑来,却已来不及了。绛杈从母马那儿知道,这充满诱惑的绿色是沼泽特有的浮垢。母马踏入沼泽,用胸用嘴拱着绛杈的臀部,但已晚了。绛杈在四蹄乱动的一瞬已将自己仅两个月的小命交给了沼泽。   沈红霞赶到时,见这一大一小两匹马呆立在没膝的水草里,怎样唤也唤不动它们。你不像她这样性急,可以从容打量这块地方的鬼样子。你觉得它异常,远看色彩斑斓,简直像唐三彩的平面图案。一洼洼浅水黑得发蓝,上面浮着大块猩红色锈斑,水洼四周长着黑丝绒般的已死亡的藻类,碧绿的苔贼绿贼藓。你感到这境地又美又妖气。沈红霞也有与你相同的观感,只不过是在她陷入其中之后。当时她什么也顾不上,一心想把两匹失群的马尽快撵回。而红马却不肯动,任她猛敲它两肋,甚至头一回用鞭子抽它,它也绝不前进。它甚至发了火,几次要把她掀下马背。她跳下马,毅然走进古老草地的圈套。这时她才想起红马刚才那样不可思议的叫。   这里正是大地的胃囊。它已空瘪许久,在她脚下发出饥肠辘辘的声响。它就要显示它良好的消化能力。   “快跑!快回去叫人来……”沈红霞对红马呼唤。她从不指望牲口能听懂人话,超群的牲口善解人意,是因为它那种神秘的悟性。   红马一动不动。沈红霞急了,抠起一团稀泥向它砸去。它没躲闪。泥打在它的脖子上,它嗅到一股腐臭的气味,那是误入此地的祖祖辈辈的人与畜被吞噬,化作营养又被排泄的气味。它陡然直立,完全像人一样捶胸顿足。   望着红马狂奔而去的背影,沈红霞才懂得它。它要的就是那团稀泥,这是它能带回去的唯一信息。   谁见过跑得如此精彩的马啊。而叔叔每看见它的跑姿就阴毒地说:“早晚是起祸。”他执意说它不是匹真正的红马。“它哪是红颜色呢?你们看过的哪匹红马是这种颜色呢?”当这匹红骏马跑得身影全无时,叔叔又会说出更古怪的话:“它根本就不是匹真正的马。”人们不懂他的话。他是不用她们来懂的。红马远远地跑,根本看不清它,只见大地与苍天间被画出一道模糊而深刻的红色裂痕。叔叔坚定地保留对它的认识:这不是一匹真正的马,这匹马是人们幻想出来的,人们总有一天要从幻觉中醒来,发现根本不存在这样一匹红骏马。   这匹红骏马是古老骑手留在人间的一个美梦。人们早晚会明白这点。   叔叔从女子牧马班每个姑娘胯下都能发现红马,谁骑它它就随谁心。他说这不是好兆头。你看柯丹的马,只认主人,谁都休想接近它。他问沈红霞:“想保住这匹马不想?”沈红霞不语,盯着他微笑。他再次提到洗脸洗脚水的事。沈红霞说她认为用那种方式笼络一匹骏马多少有些不光彩。她还说:好马应该用意志去征服。叔叔银齿一闪,再也不开口了。   此刻它正以这种身姿在跑。它超越自己的身影,把长长一串被落下的身影拖在身后。   两个牧马班姑娘见它这样跑来,嘟囔道:“天老爷,这马总有一天要跑死!”   有天小点儿对两个轮派值厨的姑娘说:“我来试一次。”大家见她轻快地在帐篷里走,不见忙碌,也无声响,谁都没在意她。   老杜既不擦身也不洗脸,满头草屑躺在地铺上。有人问:晚饭吃啥子?有人答:这地方祖宗八辈吃啥子你就吃啥子。小点儿仍是轻盈地走进走出,脱下黑雨衣,袅娜得谁都不敢朝她看。有人来推她央她:老杜老杜,你的大头菜还有没得了?她不答,任她们搜。终于搜到一块,四周都是牙印。好哇,你又独吃,你以为你不吃羊肉就应该偷吃自己的东西?她不辩解,任她们批斗。她只是一心一意望着布满烟尘的帐篷顶。到现在想起父母跳楼的姿势,她还感到意外,他们从手拉手变成背靠背,坐着,沉思默想着,直到人来宣布:他们已经死了才倒下。一旦有人宣布他们死了,他们就真死了。围观的人一声不响地站着,她突然想起父母一死她会没有钱。她当了知青,就意味着要买成打的肥皂、牙膏、卫生纸,还有蚊帐和手电。她问了许多人,可不可以借些钱,比方从父母充了公的存款里。最终她是两手空空走了,所有的钱只够买一大堆大头菜。邻居送了她一包糖果,那是个男邻居,糖果交到她手上时怜爱地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发现她什么都没长就不再摸了。从他摸了后,她什么都开始长了。到了这里,每当七个女孩一块脱了衣服擦澡,她惊异地发现自己和别人几乎一模一样了呢!有回她们在河里洗衣裳,那还是夏天,一律都把裤腿挽到大腿根,谁喊了声:看那头驴。这时光着粗粗细细腿杆的姑娘全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站着的一头驴正朝她们看。然后她们端了衣服往回走,驴一路低声下气地跟着,直跟到帐篷前,费许多周折才把它轰走。类似的情况又发生过几次,从场部开会回来,远远就看见驴等在半道上,仍是低三下四跟一路,马跑快它也跑快。柯丹说:哪天它再跟,咱们就干掉它,整了它吃。老杜尤其怕黑天解手,有次她们集体蹲着,忽听草响得异常,手电一照,见一张长长的驴脸很近地伸过来。后来帐篷迁到这里,总算再没见到它。但老杜估计它不会忘掉她们,因为她没有忘掉它。   它给她的恐怖超过两年前随长长的队伍走上茫茫荒野。并不是荒野和队伍让她恐怖,而是那种出奇的寂静,以及暗含在寂静中的哀嚎。她总觉得正是由无数人竭力哀嚎造成了这份寂静;正是由壮烈的歌造成了这份寂静。正如此处,正是由风声、狼声、牲口奔腾声造成了这份寂静。老杜慢慢从铺上爬起,到门外的桶里舀水。暮色四合,她们的帐篷飘着的粉红色炊烟在夕阳余晖里斜着。   有什么东西弄得草响,她一盆水泼去,只见那里抬起一张水淋淋的驴脸。   它慢慢、慢慢地抬起,她从未料到一张驴的脸会这样大。帐篷里有人招呼她去吃晚饭。吃、晚、饭。她们今天这样说,仿佛晚饭成了另外的东西。   所有人围着绿油油的一盆,咯咯嘎嘎地笑,赞美着什么,嘴吧唧作响。整个这一切所造成的都是一片寂静。寂静得她能听见驴湿淋淋地走近又走远。   小点儿给她们小小亮了一手,收效竟超出了她的意料。几乎在吃饭时就一致通过:再不要她出牧,任何野外作业都免掉,只需要留在家里照应偶尔生病的马和操办伙食。大家咂着嘴说:伙食这东西直接关系着革命干劲,沈红霞也不会对此有异议。   小点儿想,其实这并不是我的高招。有次大家在谈论没蔬菜吃的严重性,比如烂嘴巴、烂眼角、解大手艰难等等。柯丹说:草棵棵里有的是野菜,她小时就挖来吃。野菜?她们一致表示:那可不像话,我们好歹是城里人。城里人在吃上还得摆摆架子,杂七杂八的东西我们不去吃它。就从那次,小点儿灵机一动。   她把野芹菜用开水烫了,切碎,加上醋和野蒜末以及熟油辣子。绿油油一满盆很快就吃光了。这时饼端上来。饼是包谷粉掺白面,又掺了剁细碎的野韭菜野葱子,滋味极新鲜,再没人抱怨牛油羊油臭气熏天。   大家吃、笑、夸赞、打饱嗝,她全看在眼里。这下她可以舒舒服服地在此混下去,再不用担心人们识破她的好逸恶劳。一来到这个集体,她马上清楚她大半事情都干不了,剩下一小半她又不愿干。她惯于寄生在各种男人的灵与肉中,在没有男性的地方,只有凭她过人的心计,还凭她看去不洁但灵巧的手。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把所有姑娘晒在草上的尼龙袜全变个样。她曾经就把整条胡同街坊家晾晒的尼龙袜都弄到手,然后它们很快变成一团团彩色的线,再将它们织成绚烂的背心,穿着在整条胡同里串门。她退到马灯暗影处,当她得意忘形时可不美了,甚至显出了她真实年龄与品行不端的标记,就是说,显出了老相和坏样儿。吃饱的姑娘们这时抬起头,发现暗影里的娇小女子是个陌生人。她手里拿一把花花绿绿的尼龙袜,她是她又不是她,青春和美貌在这刹那间都成了假象。   天更冷时,小点儿偶然地碰见了兽医。她张口就喊姑父,把他喊跑了。但她看见他往地上搁下一包东西,想必他还情愿暗中供养她。等他走后,她见那包里装着十只鸡蛋和十元钱。她当场就把蛋往牙上一磕,稀溜一下就把它喝了。这样又保险又滋养,她家每个成员都会这手,这样偷吃鸡蛋即使被母亲捉住也来不及了。她每天喝一只鸡蛋,剩最后一只时,她灵机一动,决定不用它偷偷补自己了。有天下午,帐篷里只有柯丹一人。她想,时机到了。   她在灶上烧一壶水,水开后她便溜出帐篷。然后留神听柯丹将几只军用水壶灌满后,“哎呀”一声。这时她及时进来,朝班长笑着挤眼。   “壶里煮了个……”柯丹没嚷完,她忙对她“嘘”一声。柯丹糊涂而警惕地住了嘴。   “那是特地给你的。”她对她亲昵耳语:“别让她们看见。我就煮了那一个,还是回场部在我姑家的鸡窝里碰巧摸到的!”她把这只鸡蛋的来路尽量讲得艰难曲折。   不久,她这个小小圈套就套中了班里所有人。她对每个人都一模一样地耳语过:那是特地给你的。比如让谁去扒灶时,让她扒出一只烤土豆;或在谁的奶茶里搁两粒糖果。每个人都误认为自己得到了一份特殊的优惠,一份额外的情谊。她们从此开始便把她当作知己;每个人由此得到一种暗地被关怀被器重的暧昧的温情。她实际上是用这个小花招在肢解集体,用一个微不足道的实惠,与每个人都建立了单线联系。因此每个人都在某种意义上背叛了集体。仿佛公有的感情生活不能使人满足,人人都需要在感情上有点私藏或体己。   小点儿正是利用了人的这种需要。后来她用集体的伙食费到场里老职工家去买鸡蛋,她照例私藏下一只,对沈红霞耳语:单为你留的。大家都上了她的当,她们都认为自己独享到一份关怀,便也瞒着她人,用不甚明朗但颇亲密的友情回报她。她得到了集体的却又是个别的厚爱。唯有沈红霞例外。她对她的耳语温和地笑笑。于是小点儿明白她碰了壁,一种下流的感觉充满了她。   就像她在接受兽医的一次次暗中供养那样,她相信自己看清了自己下流轻贱的形象。她知道这副形象多年前就出现了。从她第一次弄脏肉体,从黑雨衣铺在地上,知她底细的人,包括她自己就已看清了她美貌而堕落的未来。那一大片罕见的青色胎记怎么就褪尽了呢——仅仅在一只眼珠上凝成一点极华贵的碧蓝。你真漂亮真漂亮啊。从第一个男性这样说过后,越来越多的男人对她说这话。她对那个等于**她的第一个男人甚至感激:在他之前,她对自己的美一无所知。是他领着她在她自己身上首次遍游。奇怪极了,一旦有个人宣布你美,你就成了个无处逃遁的美人,以至她如今沦落至此。小点儿幽会归来,骑着马无精打采地走。深极的夜,她很远就看见牧马班的帐篷。它在夜里显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银色。   老母狗大腹坠地地追上来,她下马时顺便踢开了它。帐篷的银色使她几乎不敢走进去。她猛然悟到刚才干过什么。   在驱走红马之后,沈红霞一步步艰难地向绛杈及母马靠近。她两脚每拔一次,反而陷得更深。在你看来,这姑娘简直找死。按说她该掉转身往外挣扎,还有希望从这片死地脱身。她恰恰往它深处走。她已失去明智,抱着不切实际的打算:要拯救那老少两匹马。   母马的腿已全部陷进泥沼,因为它几乎用自己身体托起它的孩子。再有一会儿,母马就没救了。母马不怕死,因为它不会死——它的生命已移植到它孩子的体内,再通过它的孩子,它孩子的孩子得到永生。   绛杈感到母亲的力量在减弱,母亲的体温在降低。母马猛力耸起的臀部托住它的下颚,看着这个倔强的女性一寸寸靠近过来。母马在她涂满泥浆的脸上看到人与马最难诠释的感情史:永世在配合中对立,在相持中谅解。   沈红霞见母马使出全身力气,扭过脖颈,或想最后亲吻一下它的孩子,或是再最后看它一眼。母马回转脖颈的线条无比柔美,它就固定在这个温情脉脉的姿势上死去了。当她的手终于触到绛杈时,看到母马失了光泽的眼睛像生前一样睁着,临终托孤的凝重神色在这双眼中沉聚。   只有两个月生命的小红马绛杈还不懂得死。母亲对它突然的疏远使它恐慌。   沈红霞试图将哀哀叫唤的绛杈抱起,但近乎不可能。沼泽冒出似腥似臭的气体,她感到双脚已被它腐化。她曾被红马踢伤的双膝冰冷,似乎也溶解到不稠不稀的泥沼里了,照这个速度,她很快就会一截一截地被它吞咽下去,全部与它融为一体。几只狼慌慌忙忙地从沼泽边沿跑过,一会儿又跑回来,不动声色地看着这片红土大沼泽在蠕动。沈红霞知道,因了这沼泽,狼不会怎样她。   她仍去拖小马绛杈。她这样使劲反而糟糕,她与它的体重增加,只能下陷得更快。她不知道,现在即使她放弃小马,只身逃命也嫌太晚。瘦狼们不动一点声色。沈红霞第一次正视狼的眼,不是绿色贼亮,而是浅红,甚至有些温暖。她在想,红马呢红马?   她本来可以当一名真正的女战士,父亲说:如今军人的孩子都当兵。但她在红地毯的房子里得到的暗示是:当另一种战士去吧。女人重复着那个意思:你应该走一条更艰巨的路。然后她把报名去军马场的消息告诉了他们,她隐隐感到那个看不见的人在对她赞叹。女人搂着她的肩说:你呐!说你是个好样的女娃。后来这句话她又不止一次地听过,视察军马场那位白发苍苍的老首长也对着麦克风这样夸赞过她。她对父亲说:我不应该当兵。父亲立刻作出遵命的样子,等她的下文,实际上是等那个权威人物的指令。她终于憋不住问:“您是我的亲父亲吗?”   普通军人严峻正派的脸乱了一会儿,低声说:“当然是。”她从声音里听出男人式的哽咽。“那么我的母亲是谁?”   “是她。”父亲目光放远了,似乎在眺望过去的光阴。她,是她。那个浑身缟素,死一般沉静的女人。父亲为这个光荣的秘密所激动:“怎么,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她想这有什么难明白的,只不过想明白得彻底些。那时兴开舞会,一个怀了孕的美丽女兵去参加了。倒是不在意她的身孕呢!就这么简单,他的妻子从舞会以后再没回来,几个月后有人塞给他一个女婴,他左看右看弄清原来是给他的,是他的女儿。父亲说他恨极了。   “恨霸占母亲的人?”   “恨舞会。”父亲说,“对你妈,我没什么可说的,军人嘛,服从命令。”在她往军马场出发那天,父亲去送她。远离人群的地方停着一辆巨大的小轿车,车身沾满红色尘土。她看见车旁静静地站着那石膏雕塑般的女人。父亲紧张起来,和她一起往轿车跟前走。她被父亲操演般的步子落下了。走了半天,与轿车仍相隔很长距离。女人闪到一边,并用背对着父亲。普通军人抽筋的手紧贴裤线,她知道,马上就会有个带响的军礼。父亲敬礼敬得震天动地,引得人群全回过头看。等她走近,轿车已缓缓开动。她看看父亲,认为他一辈子干得最漂亮的事就是敬礼。   她还在想,父亲怎么会知道有匹红马?他信上说:叫你用征服红马的精神去对待一切。父亲从来不说“谁叫你”,只说“叫你”。这没有主语的话只有她明白。被省略的主语她知道是谁。但她又好像从来不知道谁是他。父亲没有自己的意见,他的信只是个转达形式。而现在,红马呢红马?   红马搞出各种各样的反常动作来引起人们的注意。其实从它跑回来,两个姑娘就已经注意到它的反常了。现在它越窜得凶,越叫得惨,越是弄得人不敢靠近它。两个姑娘说:瞧,又做起怪来了。她们一贯认为这是匹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的骏马。她们冷眼看它胡闹,认为只有一种可能性:它不知怎么又和沈红霞闹了别扭,把她甩在那里了。她们根本没注意它脖颈上巴掌大一块泥渍,红色发臭,只有红土大沼泽才有的尸臭味。   她俩悄悄拿了绊索,是副粗铁丝的三角绊,等红马的马戏表演一结束,立刻上去绊了它。它很长很长地叫了一声。   所有马在这声嘶鸣中诧然,整群马肃立着,微微翘首,鬃毛全都立着飘。打了绊的红马随后被驱进马群。   红马直叫到喉咙涌出一股血腥。   两个姑娘猜忌着进了帐篷,一边剥着烤得漆黑的土豆一边你看我我看你。她们心里都掠过一丝不祥。“沈红霞会骑那匹母马回来的,不晓得找到绛杈没有。”   “恐怕会找到,她不得迷路。”   “对,她不得迷路。”   “她有枪,碰上狼也不咋个凶险。”   “对,她背了枪的。”   她们很快打起盹来。但睡意总是间断的:马群莫名其妙地一会儿骚动一次,像有什么东西暗中侵扰它们。不像是狼。马群骚动得十分可疑,总是慌慌张张往一个方向跑,隔一会儿跑一次。她俩感到一丝蹊跷和恐怖。   有大月亮,霜又下得一片白,连马群投在地上的影子都看得分明。帐篷门是用黑刺巴封死的,她俩挤作一团,又冷又怕浑身紧张着,却还是睡着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就徘徊在帐篷外,她们毫无知觉。马群注视着两个穿袍着靴的草地人。   草地处处可遇见这种浪荡的旅行者。他们靠狩猎靠游牧,也靠偷窃与打劫以及乞讨过活。他们以醉汉式的轻蔑对待文明社会的纪律与道德。他们是多妻的光棍,富足的穷汉,喜欢冒险和抢来的爱情。按说他们是这块草地的统治者,因此他们把草地的一切都视为己有。他们早就留意过这些蜂拥而至的城里学生,聚集时便用最热忱最狠亵的语言谈起女知青。于是他们暗地里分财宝一样把她们早已平均分配了;他们一厢情愿地爱慕她们,用他们的方式。   两个蛮汉各往帐篷上撒一大泡尿。他们的牦牛立刻寻着气味而来。四头牛脸谱各异,有的滑稽有的恐怖。牛馋盐,一齐用它们粗糙的舌头舔尿渍,舔得帆布帐篷哧啦作响。他们很快就能探到帐篷里的情报。牦牛连舔带拱,帐篷很快被弄出窟窿,睡着的姑娘竟还没醒。   毛娅睁开眼,顿时灵魂出窍,帐篷上突然冒出个惨白而巨大的东西。幸好过度惊骇使她失声,不然她一叫就暴露了性别。两个蛮汉等的就是这个。她将仍在傻睡的女伴嘴捂紧,才敢弄醒她。她喊不出来,但一见这丑怪带几分鬼气的牛脸便吓得手舞足蹈。毛娅捺住她,险些扼死她。   毛娅从门口退缩回来,对女伴说:“我告诉你吧,咱俩完了。门口有脚印!这么大!”   “有枪!跟他们干!”   “你少提虚劲。”毛娅比她稍有点头脑,知道枪在这时并无大用场。“打不准就糟了。打得准更糟。想想看,你把本地人打死了,他们还不把我们赶尽杀绝?他们从来没安生过,有个屁大借口就要闹事。”   “那咱们开枪报警!”   “也不行,你怎么不动脑子?!”本地人晓得不敢往他们身上打,最了不得是召集成群的人来救急。可草地这样大,等人赶来他们早受用个够,逃到天边海外去了。   因此两个蛮汉并不十分惧怕对方的武器。他们以狩猎的耐心与经验,稳稳趴在草里。毛娅想起柯丹与小点儿有次出牧时洗澡,远远见几个男人过来,她用毡衣将小点儿盖严,自己全身盖住只露一双脚。柯丹的脚大得出奇,男人们看看那脚就走了。幸亏毛娅个头不矮,她在四十二码的胶靴里垫了两块木头,这样又长高一截;然后用棉帽捂住全部头发,试着走几步,回头问:“行吗?”她把皮带扎在大衣上。   “不行不行。一勒就显腰细屁股大,更不像男子汉了!”   “你得说我像叔叔!不然我浑身稀巴,狗日的!”   “好吧,狗日的,你真像指导员那样的大男人!”   “你得说我又高又大看着就凶!日你先人!”   另一个可怜巴巴地说:“好吧。你现在又高又大又魁梧,狗日的,只要站着撒尿就跟叔叔一样样了!……”   毛娅就迈着叔叔式的步子,晃出帐篷。她的愿望是演李铁梅所以总有点表演潜质。她直着腰板,走路那个力大无穷的晃悠劲与叔叔很像。缩在帐篷里观察的姑娘暗中纠正她:你晃得不错,就是太过火了,别闪了脚脖子。   躲在草丛里的两条好汉丧气了,但他们还存点希望。那顶棉帽捂得过分严实,是个疑点。唯一的办法是逗对方出声。他们抠砣泥巴,朝马群掷去。   毛娅极明白,只要她一吆喝跑散的马,就得露馅。马跑了不久又跑回,他们再投。毛娅想,原来马群就这样乱了一夜。   两个偷袭者顶着一背霜吃不消这份冻了,站起来,冲毛娅爷们爷们地打招呼。毛娅装对当地话不懂,可他们又改用汉语喊同志,她紧张起来。这时她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忽然触到半截香烟。班里的大衣不分彼此,常混穿,烟是柯丹留下的。柯丹弄到根把烟卷从不舍得一气抽完,每回只吸三两口就掐掉藏起来。她来了灵感,从将熄的篝火上拣根柴。一会儿,她就像个真爷们那样豪迈地吐了口烟。   其实她被这劣质烟卷呛得想死。简直是蚊香,她心里想。半根烟抽到短得衔不住了,把嘴唇烫卷了皮。这时她赢了,两个男人朝她扬扬手,她也学他们的样子,粗野地扬着手钻进帐篷。   那姑娘扑上来搂她,笑得喘不上气,过一会儿,听听不对劲,是哭。毛娅说咱们胜利了你哭什么?她说牧马班日子大凶险,得想法调走,不然日子长了,没准真会变得不男不女。她们再不敢打盹,终于联想到沈红霞。毛娅忽然推一把女伴:“哎呀,你想起没?红马那会儿叫得像哭!” B卷(下)   这时,狼散了。有一阵沈红霞像听见口琴声。一个姑娘的身影出现在沼泽边缘。沈红霞觉出面熟,细看细想,认出她曾与女红军芳姐子并肩出现过,在某个小雪纷纷的早晨。她的蓝裙子给沈红霞很深的印象。   蓝裙子姑娘从装束到精神风貌都带着五十年代那股劲。她开朗的神色虽不及芳姐子悲壮,但毕竟只隔十多年,沈红霞觉得或许她会比芳姐子亲切。她用线绳吊把口琴在胸前。沈红霞想,那个年代的人都爱弹弹唱唱,总是把生活过得欢天喜地。现在早没人吹口琴了。   她先打招呼,叫了声:“哈罗少!”见沈红霞愣怔,她哈哈笑道:“糟哇你,这么简单的俄语单词都忘啦?我叫陈黎明,你呢?达瓦里西?你看你,达瓦里西就是俄语的‘同志’呗!”   “我叫沈红霞。”   “这名字真美,一定是你看了歌剧《红霞》后改的吧?”   “我没看过《红霞》,早就不演了。文化大革命有人说红霞这人是个叛徒。”   “文化大革命是什么?”不等沈红霞回答,她立刻说:“我知道它是什么。我有本词典,上面有。”   沈红霞惊奇地想,十多年前的词典上怎么会有这个词汇呢?但她没敢问,在同龄的先烈面前,她难免手足无措。   “我饿极了,”陈黎明说,“好多天没吃东西。”沈红霞想纠正她,是好多年而不是好多天,但她不忍心提醒她这点。她后悔没揣两个包谷粑在身上,免得她去拾牛屎菌往嘴里塞。她香喷喷地嚼着带土的菌子,有的恐怕有毒。   陈黎明看着沈红霞的装束嘻嘻笑起来:真像个假小子。很不合体的旧制服(她不知道这叫“堪用军装”),腰里扎根皮带,帽子破了,露出白絮。她还看见她斜挎于肩的一只小红布包。   “它里面装着什么?是俄语夜校的课本吗?”月光下,小红包红得要滴血。陈黎明思量着它的大小厚薄,终于忍不住伸手摸摸。   “是语录本。红宝书啊。”非^凡   难怪陈黎明新奇,她那个年代的书都又大又笨,而这里全是浓缩提炼后的纯真理。沈红霞拿出它,并不翻开,只将它贴在胸口,嘴里却朗朗念起来。陈黎明听不懂她念什么,但那平缓低沉的语调引起她一阵不可名状的感动甚至伤感。她想,原来这深奥晦涩的东西有如此的感染力。她念完了,她长长出口气。沈红霞感到她在发抖。   “你冷吧?”沈红霞见她仅穿一条蓝裙子,上面的红毛衣也太单薄,在这结冰的夜里。   “不冷。”她说,“我牺牲的时候穿这身衣裳正合适。”她在想刚才,她念得多么好。   “你也是牺牲的吗?”   “那当然。不然我年纪轻轻怎么会成为烈士?”她笑嘻嘻地说。她扭扭腰,撒开泥乎乎的裙摆。沈红霞认为,与她比起来,芳姐子更像个先烈。   “我猜,你一定是青年垦荒队的。”   “哎呀猜对了!”她笑得格格响,忽而又嘟起嘴。沈红霞想,原来牺牲了的人也像小姑娘一样有千变万化的神态。她说:“你可别信那些人的话,他们说参加垦荒队的都是不好好读书的学生,都是考不上大学没出路的。我,就是班上的学习尖子,按说我能考上最棒的大学;可我偏偏就来参加垦荒队了。我们中间多数是好学生,恰恰是最有头脑的一群青年!知道吗?有抱负的人才叫有头脑。垦荒队开进来的时候,这里连公路都没有,粮食都运不进来。能想到我们吃什么吗?我们吃过野菜,吃过从青草里提炼的漆黑漆黑的淀粉!”   沈红霞想,她所描绘的十多年前的生活与今天颇相似。但她那热情奔放、诗朗诵般的腔调让她多少有点不习惯,不过,她知道她们时代风尚就那样。   她兴致勃勃地谈修公路的盛景。夜里马灯长长一溜,望不见首尾。有人边挥镐边打盹,创下自己两根脚趾。路通了,大型垦荒机械开进来很快掀翻整块草地。头一年,播下的小麦长成了草;第二年播的大麦还是长成了草。这块辽阔的土地不管撒下什么种子,长出来的都是草。后来有人恍悟,干脆就种草!种价值极高的龙须草、亚麻。真铁了心种草,它反而寸草不生,整块地真正荒芜了。   “开始有人往城里逃了。这地方的无霜期只有三天,作物很难成熟。后来大批大批的人都偷偷摸摸回城。有的回到城里找不着工作,成了二流子。垦荒队专门派人去请二流子们归队……”陈黎明咬住嘴唇苦笑一下,“理想这东西绝不能有半点勉强。理想可以追求,但不一定要看到它实现,更不应急于享受它的成果。”她在沼泽里行走自如,显然早已适应了它。   沈红霞渐渐对她钦佩起来。她滔滔不绝,颇有点鼓动家的风度。她的见地与思想使隔了十多年的沈红霞听了,也挺服。红色毛衣衬着她褪色的容颜,仍是那么青春那么风采。   “哎呀,我得走了。我开的那台康拜因遭陷了,我得守着它,等人来拖它出来。”她泥污的裙子沉甸甸的。   “你一直在守着它吗?”   “是啊。你不也在守着吗?告诉你,开始最难受,挺过去那阵,随便坚持多久都不在乎了。”   沈红霞想,这就是她坚持了十多年的感受。   分手时,沈红霞忽然摸到一小把奶渣,便唤她:“喂,陈黎明!   “叫我多苓吧!好朋友都叫我多苓。多苓,就是俄语黎明的意思……”她在远处说。隐隐见她不断弯腰,又在寻牛屎菌。过一会儿,从更远的地方传来口琴声。沈红霞从未听过这样尖锐又悦耳的曲子,因为这首俄罗斯民歌在她会唱歌时已不流行了。   沼泽结了冰。沈红霞几次被冻得失去知觉,又一再被寒冷惊醒。正是骤然降临的寒冷挽救了她,冰冻硬化了蠕动不止的红土大沼泽。等毛娅找到沈红霞时,黎明的灰白已从草地一头抽出。毛娅认为人和马都已经死去。   举目望去,沼泽密集的水洼犹如蜂房,一律结着肮脏的冰。沈红霞的棉衣盖在绛杈身上,并全力托它抱它。她与它身后,母马的脊背十分像条底朝天的沉舟。毛娅哭喊她,完全把她当死人来哭。   沈红霞浑身泥水已冻成发亮的铠甲,她既坚固又柔弱地矗在那里,仿佛直接成了座塑像或直接铸成了一块纪念碑。   按照回忆,毛娅依稀记起沈红霞是过了那道坡坎后脱离马群的。她首先得找到坡坎。走了一截,总觉得身后断断续续、鬼鬼祟祟有点响动。她认为不过是刚才那场惊吓的余悸。当她终于忍不住回头望时,果真有个骑马的跟踪者。   那马与人在霜地里显得漆黑。   跟踪者就是两个流浪汉之一。他比他的朋友多些狡黠,佯作离去又偷偷绕回来,正看见乔装改扮的毛娅上马。   他是从她上马的动作发现破绽的。男人上马靠蹿,直上直下;女人却需要扭腰甩胯。她们不及男人有力,但绝不放弃筋骨柔韧的优势。   见她单枪匹马上路,他起初不紧不慢地跟。他要等她走远再下手。他回头望望,堡垒似的帐篷已看不见了,已断了她的后路、她的增援。他对马暗示道:开始吧。   毛娅不用回头也知道他追紧了。她用缓绳死抽她的马。他全看在眼里:马被她一连气的抽打反而弄岔了神,四蹄无所适从,本能的协调反被破坏。它跑得糟透了,几次险些将她颠出去。而他却是最善于驱使任何牲口的。   按说他这匹矮腿本地马较之她的军马,要低劣得多,但他却能使它超越品种的极限。他每一鞭都抽在点子上,他的鞭策是为进一步调整它的步伐与呼吸节奏。而她恰恰蠢在这里,弄得马上气不接下气,步伐没了章程。   前面是道坡坎。他见她傻里傻气径直往上冲。犯下这个关键性错误,她基本没得逃了。他却不,他不让马咬着她直追。他稍稍拨转马头,看上去绕了颇大个圈子。当他瞄好角度,再将马拨回。这个回旋实际上大大减缓了坡度。她的马还在吃力攀登,他却已占了制高点。   他的马横在她上方。在他古老而年轻的脸上,她看见他对她的排斥感及占有欲。他侵犯她身体是作为她侵犯他领地的报复。   他像马术表演那样,身体跃离马鞍。来吧!草地上的一切都属于我。既然你来了,你也是我的。他这一记扑空了,因为她在那当口被受惊的马甩了出去。她顺差坡溜。下这样陡的坡人与马大致打个平手。非 凡   毛娅边跑边摘枪。   叔叔辨识着三声枪响的方位,与此同时他已全身披挂地上马。远处有狼和狗在混战,高高低低地吼着。他原准备过几天就回场部参加冬宰,冬宰从来离不得他这好屠手。吃了冬宰的肉,他接着得去自治州集训。冬宰是全年的狂欢节,相当于农人丰收。冬宰还有一重意味,就是女子牧马班的头一年宣告平安度过。   而这最后几天却有三声枪响等着他。   小点儿骑着马迟迟疑疑地往那片灯光走去。她从那里出逃的头天晚上,姑姑竭尽最后的善良对她微笑。后来她又回去取衣服、梳子和一切小零碎,闻着姑姑身上一股新鲜的泥土味。那半截子入土的女人摸捏着她圆滚滚的臂膀说:多漂亮的女娃,该出嫁啦!其实她听出的是:你祸害得够啦,该收场了!   姑姑从侄女来到草地那年就开始衰竭。此刻小点儿很想去看看她,莫如说她想看看这个唯一厚爱过她的女人的末日。她下马,悄悄贴近那幢房子。屋后茂密的葵花凋零得差不多了。她想,事情怎么会闹到这一步?   窗口透出铅灰的灯光,里面静得像尸屋。她正想离去,门开了。兽医一向将时间掐得准极了。他的阴影罩住她,低声说了句:跟我走。她怎么会不跟他走呢?到这一步只有罪上加罪了。   她见丈夫轻轻一托,就把侄女抱上马鞍。然后他们向草地跑去,跑远。她不想捉拿的证据到底还是被拿住了。她是无意的,她是被迫的,她一点也不想要这个证据。她见这对隔辈偷情的男女同骑一匹马,并不感到十分丑恶十分碍眼,反倒觉得自己碍事。她怎么能这样没羞没臊多余地活下来,再活下去呢?她赖在他们中间,作为一块人伦的界石,使他们咫尺天涯,无望地相望,使他们的感情永远无法合理化,使他们的关系永远得不到世俗与道德的认可。她活着就为了使这两个她至爱的人堕落为情感上的贼吗?   可怎样才能合情合理地死而不迁罪于他们呢?这个丑陋的善良女人苦恼极了。她认为自己继续存在下去就一错再错了,既然刚才已亲睹窗外那动人又下作的一幕。是她的存在造成了他俩卑鄙无耻的处境。她该让开,该走掉,该无怨无怪不声不响地从他俩之间蓦然消失。   假如他们为失去她而忏悔地流泪那便是她最大的称心了。   假如他们一面悲痛一面狂喜她也完全谅解。   她想起他们住在一块儿也有过挺不错的日子。有一次她当着丈夫的面说:小点儿,你小时多丑啊,谁也不相信你长大会变得这样好看。丈夫轻蔑地斜她一眼,仿佛她安了坏心眼诬陷人;仿佛她像所有丑女人一样妒忌美。她无从辩白。小点儿却说:是啊,那时我是个千人嫌万人厌的小怪物。那时幺姑你还没参加垦荒团,那时我们还住奶奶家的老房子,对吧。侄女边说边按摩她躺疼的背,丈夫温和地吸口烟:哦,真有那事。三人都笑了。   她趿着鞋摸上床。仰着,侧着,心里计算今夜该服多少镇痛剂。   满地都是霜。马默默地想,人的欢爱是这样麻烦啊!他们在做什么?简直恨不得你杀了我我杀了你。   他把她送回牧马班,她不让他送到跟前。望着他骑马远去的背影,她心里只求一死。两年前,她头一次对男人萌生真情恰是她最彻底的堕落。每回他惊险地潜越病女人,将她抱在怀里时,她都推他,同时又死不撒手地要他。她日渐饱满的胸脯是她情动于衷的证据;她惊异地发现她经历了第二次青春发育。她就这样站在霜地上,双手伸进怀里摸着自己,心想:完了。那些夜里,他离开后她总是长久长久地呆立,呆坐,摸着陡然间膨胀了一倍的胸脯,一遍遍想着:完了完了。同时又感到:一个人若是彻底堕落是多么轻松自由。彻底的堕落是一种超脱。彻底堕落才有一种踏实感:就像溺水者放弃徒劳的挣扎干脆沉到底,脚一旦踩住水底淤泥,从此便不需再费一点劲。   我没想到他和她会一块儿来见我。俩人都是一头一身的草地秋霜;俩人身上都有股血味和牲口味。我刚才正写到他们堕落那节,有个好句子被打断了。   她说:“你写的是牲口还是人?我怎么觉得你把我们俩写成一对牲口了?!”   我认为这段爱情写得挺美妙,挺有血色。   他说:“我跟她这种私通叫爱情吗?”   她立刻接道:“是鬼混,不是爱情,对吧?”   我耐心地对他们说:“你们早就失去了正常的爱情心态。其实你们要的就是苦中作乐,只有畸形的情感才能使你们满足。”   然后我指着他对她说:“每次与你幽会之后,他内心的忏悔与谴责远比你强烈。他甚至以最凄惨的心情怀念自己以往平淡无味的生活。他远比你痛苦,因为他毕竟有个纯正的往昔作为对照。”   他听了这话深深地看我一眼,便转身离开了我的房间。因为他混乱了很久的内心被我几句话就讲清了。而她还呆在这里,细看,她是跪着,手里犹犹豫豫握着把小刀。这种刀牧人都有,靠它吃肉,也靠它防身。“照你说的最不该活的好像是我。”她把刀往自己胸口逼,“这刀很快,割起来不会疼多久……”她安慰自己也似乎安慰我。非~凡   我不同意她现在死,我的小说不能半途而废啊!   她跟我争夺那把刀:“老子才不为你的狗屁小说活受罪地熬下去!……放开我!”   “你怎么回事?!我原先设计的你可是一心要活下去的顽强女子!”   她对我叫嚷:“这样活是顽强还是死皮赖脸?!”   “管它呢!”我也嚷起来,“只要活下去总会有转机。”我急促地翻着人物构思笔记,“你看你看,这个人!你很快会遇上他,他将使你萌生真正的处女式的纯洁情愫!”   “是谁?他在哪里?”   “我记得你已经见过他了。你不是在场部碰见过一个骑兵连长吗?”骑兵连长,是她那个年代少女心目中的王子。而现在,我的女儿一周三天去俱乐部练习骑马,却不懂什么是骑兵。在上世纪的某天早晨,由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公开宣布:骑兵已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从此,骑兵成了一个古老的字眼。她一下想起那个军人。   实际上她从未忘记过他。   我送她出门时说:“耐心活下去。最终人反正都得死。你刚才那样太仓促、太窝囊,只图一时痛快,把肉体结果掉,留下一个污渍斑斑的灵魂你就不管了吗?……”   帐篷在她这个方位看来,呈现那种费解的银色;并且比她印象中高大许多。她站了一会儿,等心里和身上都干净些了,才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很远的地方传来三声枪响。   在后来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小点儿否认她听到了这三声枪响。   毛娅把枪横过来,对他喝:“再过来,老子就跟你拼了!”   他对她的威胁嘿嘿直乐,全当一个小孩闹着玩。他逗她转圈,她跑他也不认真追。   她是跑不了的,前面就是一大片沼泽。   毛娅在这时看见了沼泽。她头一次看见它就见它在吞噬生命。毛娅喊着沈红霞却得不到回应。   草地男人称心如意地听着女学生娇嫩的哭声。他拖着疲沓的马,稳稳地上来收拾她。   毛娅感觉一股温暖的膻臭从背后扑来。忽然地,这股味不再令她嫌恶令她发指,毕竟同是热的生命。男人站住了,凶恶与狰狞消失了,看看沼泽,他明白了一切。他见女知青将哭红了鼻子眼的脸蛋转向他,颠三倒四地用当地话叫着。他看见了死马和半死的人,沸腾了一夜的血冷下去了。他对毛娅投了瞥安慰的目光。在大自然无形无限的生命面前,一切有形有限的生命都不自觉地站到了一起,势必联合,势必搁下他们无论多持久的对立。他必须救她们,否则他将终生受古老血统的蔑视。他将在他的民族中无地自容。女知青已停止哭泣了,看着他像看着靠山。他一动不动,他清楚这种救援不是那么简单。毛娅按他的手势将两匹马的鞍子卸下,铺架在沼泽上。他脱下皮袍,赤着上身在远处砍红柳。腰刀砍树枝显得不胜任。天渐亮时,马鞍及树枝在沼泽上搭了座浮桥。他干完这一切,对毛娅说,只能救人,他可不愿冒死救畜生。那匹小马就让它死去吧。非*凡   男人像旱獭那样慢慢爬着,四肢平摊,分散着体积与重量。他解了腰带,拴在已昏迷的沈红霞肋下,猛地使劲,便将她拔了上来。沈红霞在这时睁开眼,看看四周,发出奇怪而低哑的声音。毛娅听出,她是在喊:先救马。她被一截截拔上来,一点点脱离沼泽。毛娅始终听见她含糊不清地发誓:马在人在,人在马在。那是她们曾经就着开水喝进肚里的誓词。   男人终于将她弄上岸。他由于紧张和吃力,浑身大汗。   毛娅看见他胸脯上乌黑的卷毛濡湿了。   沈红霞被小马绛杈嘤嘤的啼哭再次唤醒。她挣开毛娅的怀抱却站不起来,她像没有下肢了一样。她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用恳求与威逼的目光直瞪毛娅。   毛娅明白她饶不了她,除非她也去沼泽里玩一次命。男人却说:“我可以再去一次,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救马,说不定死个球”。   毛娅感激得几乎给他下跪。“你知道,他们都是军马,是良种马……”   “它们干我球事。”他笑笑说:“我不能白白送死。”他手在多毛的胸脯上摩挲,摩得沙沙响。   毛娅见那莽原般的胸脯迫她而来,茂密的荒原,肥沃的土壤,充满原始的凶险与诱惑。讨价还价开始了,她当然明白他要她偿付什么。   沈红霞束手无策。她用尽全力悄悄移动着身子,在她手尚未够着枪时,他的脚已踩住它。然后他用脚挑起枪,它立刻飞到几十米开外去了。他用他的皮袍裹住她,拴紧两只袖子,等于将她捆绑住。他一面安慰她:“我不会拿你个半死人怎样。”沈红霞猛闭上眼,这个浑身精赤的男人让她险些咬穿嘴唇。他转向毛娅,完全像个偶然直立的四足动物,全身的毛在晨风中张开竖直。   毛娅说:“畜牲畜牲畜牲!”   他一点都不介意她啐他一脸清洁的唾沫。   毛娅说:“你可以把我身上的皮大衣扒走。”   沈红霞把眼闭得更紧。小马和毛娅的叫声像根细线,在她神经上来回拉扯。   毛娅在他身子下面挣扎,脊背已磨破。   叔叔正赶上看这一幕。雾从沼泽升起,他一侧是发白的半只太阳,另一侧是浅红的半只月亮。   一男一女浑身滚满黑的泥白的霜。一个白色身体和一个黑色身体打成了结。就这些,什么都还没开始。叔叔出现在天幕上,毛娅不动了。他居高临下,用很纯的当地话喝道:“朋友,你的小老鹰熬多久了?”   男人抬起头,看见了这个着一身发白又发黑的军装的人。他下马只需一闪身。大个儿的脑壳,脖子完全没动。他是他们民族最崇尚的一种形象。这副粗陋凶恶的容貌被这一族女人看成英俊,看成美男子。   “玩玩妞,爷们儿。”他嘻着脸,身子已松垮了。   叔叔这时在走近,却突然在三十步以外站住了。   男人忽见他伸两个手指,往左眼窝一掏、一挤。一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就落到他掌心里。他将它在手心里搓搓,又在衣襟上蹭蹭,然后那雀卵大的眼珠便被他装进口袋。   这是叔叔殴斗前唯一的准备动作。   这个动作为方圆百里的人所熟悉。假如有条汉子会摘眼珠,他就叫叔叔。那你趁早跑,可别惹这个睁只眼闭只眼的怪物,只要他一摘眼珠,就说明他先不要命了。不要命的人能打遍天下。   这个独眼龙果然名不虚传。他可以使自己在逼迫对手时长高变粗。他眼看他比原来的体积大出一倍不止。他放了毛娅。   毛娅东跑西跑地找衣服。男人赤条条地已跳上光背马。叔叔并不追他,从从容容掏出枪。   “砰!砰!”   毛娅抱着一堆衣服扑通一下跪下去。定神看看,没有血和尸首。叔叔走过去,拾起一对被枪子打断的银耳环。然后叔叔看也不看毛娅,她正用衣服浑身乱遮。叔叔捧起沈红霞的头,灌了她满满一口烧酒。沈红霞将发直的目光盯着沼泽:绛杈!……   叔叔说:“我来了。”意思是,世上事千难万难我来就妥了。毛娅出神了,盯着那双银耳环。叔叔将衣袋里的眼珠取出,放进嘴里吮吮,它像颗糖球一样在他嘴里跑。他衔着眼珠对毛娅说:“快穿好你的衣裳。”然后他吐出眼珠,往眼窝一塞,空瘪的半张脸立刻饱满了。毛娅媚媚地对这只眼珠微笑起来。   从此毛娅心里总有个人在渐渐走近,变大。一个人从荒草丛生的远处走来,大得使她无法看清他的全貌。只能一个局部一个局部地看他。他肩上有块山丘般的肌肉。她多倾慕那手臂持枪时的从容劲、挥洒劲。那小臂甚至轻柔,带几分倦怠。它赶在你意识之前抠响了枪。你觉得它在舒展的同时行了凶。一切都来不及看清,但那举枪射击的全过程都留在你心里,你是在日后的一遍遍回忆中看清这过程的。   叔叔就这样庞大无比地进入了一个处女的身心。就这样,在她意识中一次次举枪、射中她的靶心、从外环渐渐射向靶心。他在她心目中的一次次射击中,逐渐完善了自己的形象。她想也不敢想:爱情就是这个样子。   爱情就是叔叔举枪的样子。非^凡   小母马绛杈始终蔫蔫的。一想到它怎样一步一跌地被带出沼泽,沈红霞就心痛不已。它那时刚意识到永别——母亲被永远留在那里了,那就叫死。它不断回望死去的母马,拒绝随人们离去。它双眼的稚气毁灭了,从踏上沼泽之岸,它便是一派不合常情的老成。   沈红霞整整一个冬天都在伤痛中度过。叔叔抱着她跨上马鞍,她就完全不省人事了。直到场部医院,他大喊:救人呐!才把她惊醒。医生指定一张床,他将她仔细从怀里捧出。医生掐黄瓜那样掐看她双腿的冻伤程度,说:糟了糟了,再冻一会儿恐怕就要截肢。叔叔问:什么叫截肢。医生咬牙切齿在她腿上比划一下。叔叔立刻掏出枪来:你敢。要断她腿我马上就把你打死。他就那样将枪抵住医生的腰眼,监督了整个治疗过程。沈红霞被勉强留下来的双腿一沾地就疼,父亲信上转达着那个看不见的人的关怀,信上说:叫你坚强些,就算从头学习走路吧。   她的腿是被彻底摧残了。从此便常以剧痛来提醒她,曾度过怎样无愧的一夜。牧马班的姑娘来医院看她时,发现她变得更温和,实际上是变得更寡默。她问绛杈,问红马,问班里的一切,问的时候总笑微微的,但人们明白那正是她的严厉。她扶着拐杖慢慢从床上站起,所有人都发现她长高了一大截。   腿痛得她不断地晃。两条腿给她折磨,也给了她独特的坚毅步态。她就迈着这样老者般的沉重缓慢的步子走出医院,走进先进知青的讲用会。所有人都给有这样一种步态的姑娘让路。她缄口不提自己的双腿换了匹良种马驹。她对自己在那一夜里所经历的磨难,只轻描淡写地笑笑:我只不过多坚持了一会儿。至于她的腿,那长在她青春躯干上的两条老寒腿,她让人们去体察,去惊叹。她自己只是默默享受这双腿的光荣。她把具体的、有声有色的光荣让给了毛娅。   毛娅戴上大红纸花,塌鼻梁大眼睛的面孔焕然一新。她差点被公认为漂亮了。连女子牧马班的姊妹见她登上讲用台时,都对她的形象有了新认识。毛娅一路讲用到军分区,到自治州。叔叔在自治州遇上她,她的新面貌使他几乎把她当成个美人儿。   下了头场二场雪,畜生开始由高地往下赶。自从毛娅和沈红霞当了先进代表后,柯丹总是一天到晚骂着谁。有人顶嘴,她便上来把你放倒。现在她们不论真打假打,统统叫做摔跤。相互间的不满通过这种猛烈的肉体冲撞得到发泄与报复。有次老杜起早拾了些干牛粪回来烧火,因为实在冻得凶,脚板心都长了冻疮。柯丹却骂她:“笨得厨牛屎!灶都烧不来。”老杜不吱声,烧得满帐篷乌烟瘴气。   柯丹又骂:“你想把老子们眼都熏瞎呀?积极个锤子!”   老杜还嘴道:“有人看人家当先进,早害了火眼!”   柯丹把她从灶边踢开:“你晓不晓得这么大烟子咋回事?你拣的牛粪里有狼屎!……”   老杜于是跟她打起来,从帐篷里滚到帐篷外。最近每个人都对班长积蓄了一肚子火,便趁此机会轮番上去跟她打。反正这早就不叫打架,叫摔跤。形式可以借用,实质可以偷换,亲仇可以任意解释,任意转化。柯丹发现这帮女学生大有长进,下手狠多了,劲头也足了,全亏了她平时的训练。她们再不像过去那样不经打了,有时还能打赢。   这回柯丹被一大摞人压在最下面。除了小点儿在一边嘻嘻笑,几乎人人上了阵。小点儿用红毛线勾织一条围脖,手指全是冻疮却依然灵巧。她笑嘻嘻说:“瞧咱班多团结,抱成一团。“班长,你跟群众打成一片了。”   小点儿发现她们打得再不要命,事后从没人记仇。怒火及时发出去,仇就无暇积攒。这样往死里打反而有利。往往在一次大混战之后,必定是一段较长时间的和平宁静。一阵相互摧残之后,必换来空前的亲昵。不过小点儿从不参加进去,只有她明白这是真正的恶斗而不是什么摔跤。再说她可不想弄得青一块紫一块。趁她们打着,她将织成的红围脖一系,往场部去了。她拎上盐和豆瓣篓子,本可以骑马去,但她更愿意在路上招招手,让哪个男牧工搭她一截。她听见身后有炮车来,便站住了。   老远她就看清那辆炮车上坐着叔叔。突然地,非凡,她决意向这条好汉施点手腕。毛娅参加讲用会之前,在班里一天到晚学叔叔打枪。大家对叔叔打枪倒没兴趣,只关心叔叔打枪时,毛娅是否真光着身子。小点儿这是第二次见叔叔,她有把握这次就让他拜倒。   叔叔却猛抽一下马,从她面前一闪而逝。而她明白,这正是一个男人对她迷恋到了恐惧的地步。她从头一次见他就认定这点。炮车把她甩下了,这时他逞足威风。望着炮车上那颗硕大的头颅,她想:放心,我爱不上你的。   小点儿朦胧预感到她将真正爱上一个男性。那男性在隆起的地平线那端,正一点点升起。渐渐露出他的额,他的眼,他的整个面目。   最终是他那双着靴的长腿。   晚上吃饭时,大家热烈地谈论冬宰。都有些等不及了。晚餐吃的是掺糖精的包谷粑。小点儿用自制的酸芹菜跟牧民换了些酸奶,将粗得锉喉管的包谷粉发酵,又贴在锅边烤熟。大家管这叫蛋糕。然后用马奶熬了锅粥。有死了驹的母马,就有马奶喝。马奶熬粥很黏很白。吃了一阶段马奶粥,大家彼此都发现相貌上有些细微变化。起码眼神有那么点与马接近:呆而伤感。   “用酸芹菜包饺子吃得不?”有人问。   “还是野茴香泡酸了包饺子好。”   “韭菜好!……”   “你们都废话。横竖没有包肉,什么饺子?”柯丹总结性地发了言。   小点儿却说:“有哇。样样都有。明天就来包饺子。”   柯丹说:“肉呢?”   小点儿说:“班长你只管跑远些砍刺巴,顺便砍根光生点的树棍棍做擀面杖。”   “肉呢肉呢?”第二天傍晚大家叫着。   “咱们不会提前冬宰?”小点儿暗示。   “宰谁?宰啥子?总不能宰人宰马。”   “入冬吃狗肉大补也。”小点儿想,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啦。   老狗姆姆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在这之前它无声无息,无形无影,似乎从来没谁看得见它,连它自己都完全忽略了自己。现在它觉得自己不知从哪里出现了,显了形,被许多不友善的眼睛证实了它作为一个实体存在着。众人包围了它,存心不良地慢慢围着它转。   它恐怕活到头了。她们用肉干喂肥它,原来最终是想拿它喂她们自己。它一动不动,还存最后一点希望:人们不至于那样待它,因为它忠实了一生。再说,虽然她们对它不屑一顾:随你便,你爱呆在这儿就待吧,爱吃就吃,爱活就活,就跟没它一样。每次迁帐篷都是它追着寻着,低声下气地跟着跑。但它总有吃的,因此它觉得她们并没有亏待它。她们有时作弄作弄它,弄条粗大的蚯蚓逗它吃,它发出低弱的抗议,就逗乐了她们。它的可怜相与窘迫让她们开怀大笑。她们赏它个名字:姆姆。它不知道这是人类用来贬称那类最讨嫌的老娘们儿的。它对这名字很满意,觉得没白活一世,临老了总算有了个名儿。因此她们一叫,它便挺巴结地跑上去。她们从不好好扔食给它,举一块肉干,逗它上蹿下跳,让它笨重衰老的身体做各种有失庄重的动作,让它为一口吃的丑态百出,然后才把东西抛给它。它却没了胃口,没了力气,更没了自尊。她们是趁它吃食时围上它的。她们缚住它,一片欢呼:整狗肉吃喽!   柯丹很远就听见喊声:整死它整死它;整肉吃整肉吃;整瓶酒来喝。帐篷门边,姆姆四爪被缚住,大肚子歪到一边。姆姆睁开眼,又点点头,似乎认了命。就在这时,它看见了她。那个骑马疾跑而来的女人。   她跑得双乳颠动,像要脱她而去。姆姆懂得,这女人与它一样,做过母亲,还将会做母亲。她那两只丰硕的乳房就是孩子们最好的粮仓。   柯丹跑近,太阳把姆姆的腹中完全照透。一个血红透亮的大肚子。她大吼:“你们给我爬开!”   她们回过头,有人差点咬住舌头。   “放开姆姆!你们咋不整你妈来吃?!”她气吞山河地吼。怪就怪在这回没一个人吭气,顶嘴。姆姆被放了,并不逃生去,慈祥的老脸耷拉着,嘴边挂着灰色口沫。   小点儿忙说:“人家都说吃狗肉抗寒。我们谁敢整死狗啊,都说先捆上,等班长回来整。”   大家都偷眼看看柯丹,知道她没事了。小点儿就有这个本事。柯丹呆呆站一会儿,走过去,像抱婴儿那样,将老丑的姆姆抱在怀里,仔细地横看竖看。姆姆被四脚朝天抱着,肚腹怪温柔地一起一伏。   柯丹把它抱到每个人眼前:“没看见它怀孕吗?你们都瞎了狗眼了。坏下水的!居然要整一个孕妇的肉来吃!”   老杜结结巴巴地叨咕:“呀,它怎么会怀孕呢,附近又没有公狗……”   “它来的时候是带了身子的!”柯丹将它轻轻放下。“它一来我就发现它怀了孕。”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它来了五个月了,谁见过狗怀一胎五个月还不下崽?   柯丹指着姆姆笨重远去的背影:“看见没,它那奶子有多沉!快下崽子了……”   人们逆光去看姆姆鲜嫩欲滴的奶子晃来晃去。又偷偷摸摸回头来看柯丹。   姆姆被缚着四爪,她们听见马蹄声和柯丹的吼。回头时,见远处疾跑来一个狂野的女人。她们的班长变了形,变了色。一对长辫像两根狼牙棒,又硬又粗,乍着毛刺。她被马背上一大蓬乌黑的刺巴簇拥,与黑刺浑然一体。然后她动手放了姆姆,讲着怀孕之类的事。就在这时,她们突然发现她的胸部腹部也鼓鼓囊囊。她敞开棉衣,衬衫纽扣被撑出很宽的缝隙来。她们从缝隙里看见那里面双峰对峙。似乎眨眼间崛起两座山;两垛草;两囤冒尖的粮食。   小点儿是在来到牧马班不久就将柯丹的生理变化看在眼里的。   女子牧马班的成员无女厕所可上。解小手到处方便,解大手大伙一起背对背围个圈,每人负责监视一个方向。若谁来月经,就带把工兵铲,挖坑埋掉,免得那些臊人的东西被男人看见。后来发现地拱子很捣蛋,常又把带血腥的草纸扒出来,到处拖,出她们洋相。她们便烧。她们管烧草纸叫销毁保密文件。   小点儿唯独没见过柯丹烧“文件”。刺探别人隐私并让那隐私为自己效力,这是小点儿生存的诀窍。它是她混迹人世的立足之本。但这手段可鄙到何等地步又可悲到什么程度,她不是不知道。   让我怎么办呢?故事已写到这一步了。我想该是让那个人露面的时候了。其实小点儿并不知晓他是谁,也不知他会出现。她仅是确信他存在着:就在这块草地上与她天各一方,他活他的。现在他们从各自的出发点,开始往一块儿走。他们并没有察觉到他们在靠拢。   他就是我前面一笔带过的骑兵营长。这时他相当年轻,升营长还是两年后的事。现在他只是位小连长。他注定飞黄腾达,凭他超人的才干、冷酷与睿智。我这不是在讲很多年前的故事吗?那个时代少女崇尚军人就像九十年代崇尚体育冠军。   而他恰恰在这方面又刻板又严肃,白白地潇洒着,空枉地英武着,在这地老天荒的草地,统统是浪费。正如小点儿也不必那么美,那么俏。   让我来想想,怎样使他俩见面。这得合情理,又让你意外。我造足了一见钟情的气氛,结果他们辜负了我。她神情惜惜,他面目肃然,就这样碰了头。他骑一匹黑色顿河马。进入她眼帘的首先是黑马的长腿,及骑马人的长腿。她是听见他说话才抬起头的。   “喂!军马场的三连往哪边走?”   她上半身在帐篷里,只把一双脚伸在太阳里取暖。面前有本巨大的(兽医学),她可以一连几小时不翻一页,躲在它里面养神或想心事。也就是说,她注意到他的腿了。   “喂喂!问你呐,拿书的女同志!”   她先将脚伸进棉鞋,站起来,手臂伸懒腰似的指了指:“往那边。”照在她脸上的太阳,使他不再否认他曾见过她,并有过一瞬动心。   小点儿想,我得装得和他一样:完全当他是陌生人。他的腿怎么长的?漂亮的小点儿为之害臊,因为她稍往深处想了点。但等他下马,小点儿这才发现,他浑身没一处长得不神气不理想。他称不上漂亮,甚至五官平平常常,但她觉得他恰合她的心意。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愿望。   下马的同时,他说:“请你指得准确些!”   她不敢再倦怠,立刻让银灰的脸发出光彩。他见她穿一件改过的旧军棉袄,上面一趟趟明线如整齐的田垄,有起有伏。红围巾虽质劣却血红血红,在一身暗打扮中显出一种辛辣劲。她伸手给他指点方向时,那肿泡泡的满手的冻疮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棉衣是她亲自下手改的,一穿上,什么线条都被强调了。他有正常的审美直觉,当然承认她的美貌。这副容颜在他一生短得可怜的罗曼史里将永驻不销。她给他留下永恒的审美尺度,非&凡她成了他终生美的信条,这在当时他却未料及。   这时他顾不得欣赏她。再说他的正派与骄傲也不容他盯住一个女娃狠瞅。他用对女性一视同仁的态度对待她:和蔼可亲,居高临下,谦逊随和,盛气凌人,所有的矛盾经他集合起来,就变成美德,变成最佳的外部形态。你感到他在女性面前极为得体。   总之小点儿第一次在一个男性面前技穷。她千变万化的眼风一个也使不出来。他下了马,是在朝她走,她却毫无念头地半张开嘴。这副似笑非笑的傻脸够她后悔到死。   “今天碰到好几个人,都是乱指路。一会说朝这,一会又朝那,搞得我一上午都在兜圈子!”他对她说,“你发现没有,这里的人都没有方向概念,说话也不负责任!”   这话给她一种错觉:他将她拉到他一边,与“这里的人”形成区别。她立刻将准确的方位及里程告诉了他。伶牙俐齿,平时与男人说话时的媚劲,以及由媚带出的缠绵,由缠绵派生的语无伦次,统统不见了。好像她简明扼要把话讲完,好尽快打发他走。   “你是知青?”他问道。   “嗯。”其实她是个伪知青。   他明眸皓齿地笑着说她还是个毛丫头。   她想,谁能识破她的伪青春呢?   “有水喝吗?”他往帐篷里看看。七八张地铺单薄而肮脏,但都整得像战士一样严格。他谢绝了她的邀请,心想在那种铺上坐会儿还不如站着。他就站在门口喝了一大缸子温乎乎的开水,她说放了糖的,他却喝出是糖精。他说:“你们……连糖也吃不上吧?”她立刻满脸通红。   他又问起这么单薄的被褥难道不冷;她说还好,冷了可以俩人打通腿睡。他说你的手可是冻得够呛;她说大家比她还冻得凶。她为自己这双又红又肿、开裂流脓十分花哨的手深深自卑了。用这双看上去很不卫生的手端水给他喝,或许正遭他嫌恶。但他很快把一大缸水喝完了,不顾缸子上有多厚的烟垢油垢,有时她们直接把它放到火上煮茶。喝水期间,他已弄清了她们是个了不起的集体:女子牧马班。   “她们都出牧去了。就我一个人。”她刚说完这话就后悔了,感到不该对这样一个男性讲这类暧昧不明的话。其实她事后扪心自问,当时她半点不纯动机也没有。那句话不含任何暗示。他大大咧咧,并无丝毫敏感。他说他从内蒙那边的骑兵团调防过来,刚几个月,对此地情况还不熟。他的话不多不少,在冷漠与殷勤之间严守中立。   “听说这草地上常有球状闪电?沼泽还陷过马?”   她说,那种球电有橘黄有碧蓝,她亲眼见过它圆溜溜地在马背上滚。她还说,大块的泥淖叫沼泽,小的只有一口井大,远看像草地上长了个黑痦子,那叫地眼,也陷过人。她突然住了口,觉得这样滔滔不绝有点巴结讨好的意思。对他有口无心的提问,她过分认真了。他根本不属于那种爱大惊小怪无胆无识、没见过大世面的傻小子。   俩人都静了下来。   再静一会儿他就得走了。于是她说:“你看,我那匹骑马腿感染了,马也会相互咬架。我拎水要跑两里地。”他没有迟疑,一迟疑反而不对劲。“来吧,我带你两里地。”事后她想,马腿真的感染了吗?她坐上他的黑马时感到一下攀得太高了。他隔着她身体去握缰绳,胸脯隔一会儿碰一下她的背。在溪边她下了马,黑色顿河马纤长的腿从冰上一踏而过。没有说再见之类的话,更没有表示再见的愿望。   他们相互没有留下名字,任何线索都没给对方留下。似乎都感到没那个必要。当他跑出一段路,想喊声再见,想回望一眼饱饱眼福,但她却用脊背朝他。她认为不必目送他,这是一种她妄想高攀的人。既是如此,不必再将一份痴心白白拖长。他一再回头,始终只看见一个僵立的背影。他却看不出那薄情背影的多情。他想,只要她转过身,他就勒马。然后彼此留下点什么凭据,以免在以后无尽的岁月中失散,永无重逢之日。但他们谁也不先回心转意,自己将自己消失了。   从此牧马班的姑娘们都发现,只要是个阳光融融的冬日,小点儿势必坐在帐篷门口,将两脚伸进阳光里取暖。她捧本巨大的书,专心地读,但她们觉得她在等什么,确切地说,似在期盼谁。她那本书一页不曾翻动。   她自然在默默地等。两年里等得多么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们的帐篷已迁移无数次。她以为以同样的姿势坐等,就能把他等来。她希望那一天再重复一次,哪怕一模一样。她不仅以心来等,并也以身体在等。她自从见了他,便再不与兽医幽会。她推托、躲避,一次次掐灭欲念的鬼火。她对班里每个姑娘都充满羡慕,她们虽不美却离罪恶那么远。她开始洁身自好,企图在未可知的将来,能奉献一具不算太脏的躯体。 C卷   冬宰使草地人沉浸在浴血的狂欢中。血一蓬蓬溅开,犹如礼花。雪地被热气腾腾的血冲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槽。雪白的大地犹如龟裂出无数道血口。血的来源似乎不是那些屠刀下的牲口,而是大地本身。血的沟槽加宽变深,渐渐相连,融汇成一片。一整块紫红色的雪地冻成坚冰,直到入春,它才又融成血,只是比原先稀薄,肮脏得多了。屠宰场的那块地,天长日久已变得紫红,有的野狗或狼饿疯了,就去啃那紫红色膏脂样的泥。屠宰场生不出草来,一块紫红色油润的土壤,像张无节制的血盆大口。牲口们远远看见它就会瑟瑟发抖。被人骑来的红马立在那儿,看着一头肥胖的牦牛被人牵往那里。   牛傻呵呵地咧开嘴,躺在血泊里,似乎死得十分称心如意。羊呢?睁着黄黄的眼睛,眼睛在死后变大了,里面有一张狞笑着的人脸。   冬宰的肉够吃到春天。女子牧马班的姑娘驮着最后一批鲜肉往回走,天近黑了。忽然,所有人都不说不笑了,大草垛后面,走出她们熟悉的那头驴。   老杜撒开马就跑。柯丹粗声骂着她骂着驴,只得紧跟去追。   姑娘们恐惧中又有些不解,互相问:驴有什么可怕的?驴一点也没有侵犯谁的意思,相反,长极的脸带着点苦闷,还有些惨相。它一次次从草丛里慢慢抬头,每抬一次,她们都感到它走近了许多,实际上它原地未动,身体始终在草垛后面。她们不知不觉绕了个弯子,尽量避免从它身边走过。仍是相互问:驴有什么可怕呢?她们见柯丹追老杜已追得不见了。   柯丹只当是老杜的马炸了——一张突然出现的驴脸有可能把马弄诧。后来她发现马好好的,炸的是老杜自己。等到老杜的马再也不肯跑了,实在跑不动了,马汗在冷风里迅速凝成盐霜。柯丹总算追上她:“你挨球了你?马没炸你死跑什么你?!”   柯丹喘着骂骂着喘。老杜却没表情地伸手往裤子里摸,摸出满把鲜血自己看看,又伸到柯丹面前。   柯丹吓一大跳:“咋整的?”说着上来,三两把扯脱她里外多层裤子,发现马鞍将她臀部及大腿内侧的皮,整张磨去了。   “你个笨猪!马鞍这么不合适,你骑它一年?!”柯丹看着她的鞍子,又看她两条又细又白染着血的腿,她那又小又尖的屁股天生不该来骑马。马鞍中间不平整,简直是个毛病百出、怪里怪气的鞍子。“修修去!你先骑我的马!”老杜一下提上裤子,同时推开柯丹。   柯丹发现她难看的脸上出现一种看不懂的表情。“我就骑我的马!”她说着就跨了上去。后来,柯丹才想起她这会儿的表情是鬼祟加几分羞恼,那是在老杜这秘密被全班暗地里传开之后。老杜怕柯丹再审问什么,夹一下马管自跑了。这回柯丹没追,老杜回头看,远远地,柯丹弯弯曲曲倒在草地上。   等了一会儿,柯丹爬上马,黑色的大脸蛋变白了,只简单对老杜说她肚子痛了一阵。第二天天麻麻亮,老杜听见柯丹跌跌撞撞起床,忙说:“等我一道去解手!”   柯丹不答,急急忙忙又寸步难移地出了帐篷。她回头看看老杜:“跟着我干啥,我又不是去屙屎!”说着她去解马,有只手始终按在腹上,十分小心的样子,仿佛肚子是什么易碎的器皿。老杜也解自己的马,生着闷气似的跟上柯丹。有天晚上,雪把帐篷压瘪了,老杜就悄悄摸进柯丹被窝里,全身紧贴着她男人般宽阔的背。此后就是不下大雪,她也常去钻柯丹的被窝,去贴那宽阔的背。渐渐地她开始对柯丹撒娇赌气,俩人一打架,她就会情不自禁地发出一种呻吟,仿佛越被打越舒服。有人说:老杜那娇滴滴的声音真像马叫。柯丹见老杜一路黏黏糊糊地跟着,怎么也骂不回去,只好在看不见牧马班帐篷的一块洼地停了马。但柯丹感到她已没有力量从马鞍上跨下来。   柯丹的脸让老杜不敢认。她按柯丹的指示上来搬她下马。柯丹的脸一会儿皱缩,一会儿绷紧,汗水顺她又大又方、男人般隽永的前额淌下来。一冬天都觉得班长臃肿庞大,这会儿却一下垮在老杜身上。“你咋了,班长?!”   柯丹说不出一句话,只摆摆手。她好歹把庞然大物的柯丹扶到洼地中央。柯丹一个劲摆手,示意她先走,先滚蛋,别管她。   老杜不知道世上有一种极度的痛苦存在。她更不知道这痛苦来源于同等程度的欢乐。她在马鞍上搞的把戏,正因为她不知道,不懂得那一大奥秘的存在。那个男邻居把她从头到尾摸了一遍,她只奇怪自己当时怎么一声不吱,连起码的一个大嘴巴都没给他。   老杜眼见庞大的柯丹一点点矮下去。她对她说:“你解完了手还不去拾些干牛粪,我还早呢……”她说话时一副怪样子,嘴扯成一条缝,露出两排牙。她仍是磨磨蹭蹭不走,柯丹咕噜着:“快走,滚你妈的蛋,我解手怕哪个守在跟前。”等老杜骑马走到洼地边缘,回头见柯丹似乎整个脱掉了裤子,赤着下身。   这里很合适,就这个草洼子吧。雪一直在飘,是春雪了,白的雪落地反而使一切都变得污糟糟。帐篷里都是泥泞。冬天的厚雪化完了,哗哗响着化掉了。   柯丹没想到会怀孕。   感谢冬天,它厚实的伪装把一切都掩护了。掩护着所有胚胎的成形步骤。它封死的世界里,来历不明的种子多的是,它严守每个生命由来的秘密。它不动声色地趴伏在这块草地,犹如一只孵卵的巨大白色禽类。   居然没人注意她越来越笨重,行动不便。柯丹整个孕育过程竟安然而过。   但她证实这是怀孕而不是无缘无故地大腹便便时,她并不惊慌,并不怨恨肚里的小黑户。她也没有特地想什么法子,把日渐显著的腹部藏到哪里去,或者干脆搞掉它。既然你来了,你就来吧。你来到我肚里,或来到这世上,都由你自己做主。尽管她抱着这种放任的态度,实际上她却不自觉地始终在暗算他。她挥霍体力,从早到晚骑马奔波。她干这干那都尽量猛烈,似乎不懂省力的窍门。马的每一次颠动,她都怀着希望体察一下身体的反应。但那条小命揪住她不放。他在她腹中一次次惊险地站住脚;他一失足便是坠毁,因此他格外用力地攀牢她的生命。他在肉体成形之前,先就形成了完整的精神,就是顽劣,就是不屈不挠。   在一切胎儿难以立足的恶劣环境中他完成了初期的生命形象。他比所有胎儿都来得结实、莽撞,一旦他决定要出世,要亮相,便急不可待地往外闯。他还在一团黑暗中摸索出路,他暂时还不知门户所在,因此他焦灼。他在她腹中造反。   柯丹大喘一口气,想放声大喊。一股热流涌出来,她知道主力快到了。她把大衣拿开,直接躺在地上,怕大衣浸上血。   还是初春时,也就是冬宰的第二个月,姆姆生下三只狗崽。算了算,它这一胎怀了六七个月不止。第一只狗崽刚娩出就大睁双眼,并会站会叫;第二只站不太稳,也叫不出名堂,并且到第二天才睁眼,个头比第一只小一半;第三只问世时,所有人都吓坏了,因为它基本上没了狗的模样,连毛也没长,五官模糊不清,耳朵像两片肉芽。姆姆看着第三个孩子,知道自己气数尽了。它违背常规,加倍拖延孕育时间,本想在腹内将它们一再充实、完善、让它们像第一只狗崽那样,一落地就是只半大狗,不多久就能捕兔捕鼠。但姆姆一见到第三只崽就完全灰心了。它生育的模子已老化朽蚀,再也制不出成形的生命。这只狗崽实际上只塑成一半,它体内制造生命的机器就停止了操作:第三只似是而非的狗崽是它不负责任推出的半成品。这小肉团是姆姆神圣使命的一个结束信号;它显示出生命从无到有的一个中间过程。姆姆感到痛心:这团血肉,这个不伦不类的小东西竟是它伟大繁殖史的末业,它仓促地收尾了。   它知道人们嫌恶这个小东西。刚生下它时,她们就惊惑地尖叫,一致要把它搞死除掉。她们拿来铲子,没人愿意用手碰它。每个人脸上的憎恶表情,姆姆清清楚楚看在眼里。这次她们却没能得逞。正值产后的衰弱老狗突然一跃而起,用空瘪的身子护住小东西。所有人都为它从未表现过的敏捷惊呆;在以身相护的同时,它张口衔住铁铲尖端。她们用铲子撬它的嘴,双方相持一会儿,将它几颗牙扳了下来。她们望着铁铲带出的鲜血,血泊中的残牙,慢慢地,一个接一个,轻手轻脚从它面前撤退了,又敬畏又恐怖地向这只快成精的老母狗表示了妥协。   但她们并没有死心,老在那里窃窃私语。姆姆竖直的耳朵微微发颤,它虽不懂人语,但它懂得那话里暗藏的杀机。她们横竖不会放过这可怜的小怪胎。   她们观察了几天,发现姆姆空掉的肚皮耷拉着,把几只狗崽盖得严严实实,根本下不了手。她们还发现小怪胎特别经活,每当姆姆哺乳时,两只健全的狗崽便在它身上乱踩,踩得它格外不成形状,可就是踩不死。有时它已被踩成扁扁一摊,可它被姆姆叼起来,抖落抖落,又还了原。姆姆对它很偏爱,常把奶水最足的乳头塞到它嘴边。它没睁过眼,也许根本有眼无珠。头一个出世的狗崽已敢跑到帐篷外,东张西望,神气十足。与它相比,小怪胎实在是渣滓。   姆姆始终严阵以待,只要她们一走近,它便龇开缺牙豁齿的嘴。人们感到这残破的牙口比任何利齿都具有威胁力。   “找块鲜肉来,把它引到外面去,引得远一点!”   “姆姆最爱吃羊肝了!”   终于千辛万苦找来羊肝,还正经八本煨了锅汤。它不可能不上钩,因为自从分娩,姆姆至今未进过食。它不知凭什么活下来,凭什么还乳汁淋漓。它体积渐渐在缩小,似乎以全身血肉,以它的五脏六腑溶解成了奶水,来供养它的孩子。它绝不离开它们一步,它知道人们存了什么心。因此前几次用食物诱它都未成功。   然而这次它撑不住了。它意识到自己本身在消融消逝。它倒不看自己这条老命,它必须为最后一拨后代活着,直到它们彻底独立。或者莫如说,它是为那个遭人嫌恶的小家伙活着。它也许不能算只狗,但却是条性命。这正是母性最伟大又最愚蠢之处。它可以不加取舍地爱所有性命,将乳汁平均给予每个孩子,不论它们优秀还是低劣。它无私地偏袒,博大地护短,毫无理性地死守住一个低能的生命。它不懂得人们要结果掉这个悲惨的小生命实质上是明智的。姆姆看看周围,帐篷里没有人,便唤着香味四溢的羊肝去了。   它上了钩。大家看着姆姆消瘦的身体想,这老东西已饿得不像只狗,没有立体的狗形,而是它过去的体积投下的一片薄薄的影子。   姆姆边吃边回头,警惕地盯住帐篷门口。它不知人的心眼有多活,有意让它守在门口。其实只消掀开帐篷的另一角,就将小怪胎打扫出去了。她们用棍子拨拉着它,它来不及挣扎,因为它既无视觉也无听觉,只是团肉,任人宰割。这个令人反胃的肉团被棍子拨得骨碌碌滚动,一声不吭地径直被拔到它的墓穴里。她们干得很漂亮,步骤严谨,事先已在坚实的雪地上刨了个冰窟窿。   姆姆发现上当了,它来不及与人理论,顾不上报复人的奸诈残忍。它首先嗅着遗迹而去,它疯了一样撕扯帐篷,扯得整座帐篷仿佛要连根拔起。它从撕破的裂口钻出去。所有人不敢阻挠它,谁知它会冲你怎样。它这时等于一头狼,甚至比狼还难惹。   姆姆用两只后爪刨挖,小怪胎终于被抢救出来。姆姆叼着它,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它将自己盘成环状,暖了它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它用嘴从左边触触它,又从右边触触它,最后将它叼起使劲抖擞。   柯丹惊醒,见姆姆完全像个老妪,摇撼着她沉睡的孩子.那是个多么不像样的小躯骸!四肢蜷缩,很像人或所有畜生小产下来的胎儿。所有生命在母腹中都有一个酷肖的阶段,无论是人是畜,在这个阶段的模样是千篇一律的。而这个似狗非狗的肉体只是把这个发育阶段固定、放大,似乎要证实人与畜、千般百种的生命都有个短暂的绝对平等。它蜷缩四肢,正是所有胎儿囿于母体的姿势。   姆姆很想将它放回自己体内重新孕育,但它的孕育机能永远停闭了,它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它一动不动,像禽类孵卵,在第五天使小怪胎还了阳。它会爬了,有次甚至爬到连姆姆也找不到的地方。   从初春便开始打狼。平整的雪原从初春开始被踏得稀烂。有个牧畜班一夜间死掉一群羊。死羊被狼糟蹋得不成话,简直像一大摊败絮。于是人向狼的普遍复仇开始了,年复一年。打狼的喧闹持续了两个月,直到雪化。   雪溶化了。东一摊西一摊,把一色的草地弄得花斑斑的。柯丹感到滚热的液体愈来愈汹涌地从她体内流出去。老杜已跑进雪雾里。   老杜不明白柯丹为什么赤着下身。她回去的路上忽然感到那个赤着下身的僵化的人形不是柯丹。   回去的路上,她看见一些人拖着死羊,往草里深处走。然后在每只死羊上浇上剧毒的敌百虫。她问那些人为什么把好端端的羊毒死,再往它们身上洒毒药。人们默默地,不回答她。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她明白了人们的意图。   太阳嫣红的光焰下,数不清的死狼!   那些带毒药的羊尸不见了。   又在某天黄昏,仍是在那里,她看见一个遮天蔽日的乌鸦阵。乌鸦像一整块带噪声的黑云,立刻将满山遍野的死狼覆盖了。不久,全都安静下来。   所有的乌鸦都张开翅膀,死在狼的尸首上。灰色的、褐色的狼尸仿佛一片混沌的汪洋,乌鸦则是墨黑的万顷波浪。   她默默地看着这善恶同归于尽的世界末日。它不使她感到陌生,一开眼界,她甚至感到早晚要看到这波澜壮阔的一幕。这时,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正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一望无际的尸骨很快又被人群覆盖,这尸骨成山的丰收使人们手舞足蹈。然后,他们往各种死尸上浇煤油,火起来了。浓烟带着荤腥在整个草地弥漫。烧成灰烬的鸦翎向高空飞去,复活了似的翱翔。被乌鸦掏出的狼肠子烧得嗖嗖蜷缩。到处能听见眼珠在火焰里连续爆炸。人群“欧欧”地欢呼,其中包括女子牧马班的姑娘。   而老杜却在人潮逼近时骑马逃开了。   而她却知道她是逃不了的,人人都逃不了。她逃得再远,也有一根长链把她与那一切相系。每种生命都逃不脱这长链,都在上面环环紧扣。又过些天,老杜赶马群路过此地时,一切已灰飞烟灭,天然焚尸场销毁的一大堆糟粕被溶化的最后一点雪涤净。这片土地已发出比哪里都旺的草。草绿得魅人,花艳得猥亵,羊群瞅准这个地带慢慢走来。   羊在这里滞住不动了。羊群在这里悄无声息地膨胀。   在初春人们开始打狼之前,一头雌狼和一头雄狼在雪地里盲目地奔跑。突然它们看见远处有顶帐篷,门前两只肥壮的狗崽在玩耍。雄狼监视那只干瘦的老母狗。出击的是雌狼。   老狗姆姆正焦急地寻找它最偏爱的低能孩子。这可怜丑陋的小东西仿佛怕人们再次加害于它,自从被母亲救活就到处爬,到处躲,姆姆每天要费许多神寻找它。它又聋又瞎,浑身没毛,随时可能丧生,姆姆为它操了碎心。它几乎无暇顾及那两个健全的孩子。   姆姆听见动静回身时已晚了。两个狗崽已在狼嘴里挣扎。它追了很长一截,狼根本不用认真跑,跑一会儿便停下,将嘴里的狗崽抛起,狠摔在地上。如此几番,狗崽就不挣扎了。   姆姆心力交瘁,目送两只恶狼满载而去。当它回到原处继续找寻那小怪胎时,发现它已冻僵,与雪地冻得分不开了。多好的一个初春的早晨,姆姆却失去了所有孩子。   它却不甘心,仍把身体盘成环状整天整宿地偎着小怪胎,想用老法子再次救活它。五天后,柯丹再次被惊醒。她见姆姆重复上次的一套动作:将它叼起使劲抖擞。   这回它蜷缩的身体再也抖不开了。   柯丹注视着姆姆。觉得它又可怜又可怖。它垂下脑袋,盯着小尸首,似默哀又似策划复仇。姆姆足足呆到半个太阳升起。   柯丹披上大衣,跟着姆姆。它叼着小小尸骨,似乎已跑进大大的半只太阳里了。远远地,在浅红色的雪原上,它亲自安葬了它的孩子。它绕着那座坟墓转来转去,似乎想认准点什么记号,最终它却将一切记号都抹去,在墓地上左踩右踩。柯丹想,也许它怕野兽再次加害它已死去的低能孩子。   姆姆抬起头。这一个披头散发站在它对面。它看清她身体里正成熟着什么;她因负载着另一个生命而显得庞大且丰满。   老杜仔细回忆着柯丹在草洼里的情形。隔着雾样的春雪。虽然只看见她不清晰的侧影,老杜却感到一种巨大的痛苦折磨着班长。她半跪半蹲手撑着地,像在与一股无形的力量较劲。再有,就是那赤裸的下身。她回到帐篷时,大家正在吃早饭。于是便把班长的怪样讲给每个人听。在她看来班长那样子不仅可怕,而且极惨。但她一贯讲不清什么,人们也认为她一贯神经兮兮。吃完饭,柯丹还未回来。有人提议去看看,别是班长真害了暴病。   小点儿拦住其他人,说她去。   但她出帐篷没多远,就见柯丹好端端地骑着马回来了。这里那里不见一点血污,不仔细看,她神情及形体上那一点疲沓是难以觉察的。她甚至连下马的姿势都没变。一刹那间,小点儿对自己的神机妙算产生了怀疑,或许是她那盼望一切人犯错误的叵测之心使她产生了错觉。柯丹还是完完整整的柯丹,没多什么,也不少什么。毫无破绽,让她扑了个空。   就在这时,由远渐近传来一声婴儿啼声。并愈来愈近,似乎一个婴儿在边哭边往这里走。柯丹的目光、神志一下就被这锐器般的哭声搅散了,小点儿从此窥破那泄露殆尽的天机。你干得妙哇班长,把那个会哭的东西搬到附近,好让谁都听见。俩人同时怔住,同时感到这哭声来得正是时候。   “听见没得……”柯丹装着辨别它的方向。她想,这下好了,终于有个见证人能证明这孩子确实来路不明。   “是娃儿哭!”小点儿一针见血地指出。   “不会吧,大荒草地的,哪整娃儿来。”   “那恐怕是啥子野物。”   “啊?!……”   俩人又听一会儿。小点儿果断地说:“莫去管它,是小野物。”   “你刚才说是娃儿嘛……”   小点儿用与她一模一样的话回她道:“不会吧,大荒草地的,哪整娃儿来。”   一听这话,柯丹顿时塌了架子。她去看小点儿的脸,果然在这张美貌的颜面上看到一丝阴险。再去品味她的话,那经过重新处理、经过特别强调的一句平常话显出它无可辩驳的逻辑。柯丹这才觉得,她早已等在这里。她在暗中伺候已久,早就把握了她的底细。柯丹这时才感到自己羸弱击。   “我去看看,是不是当真是个娃儿!”小点儿兴奋得两眼乱闪,“你好生休息去吧。”她在她宽阔的肩上推了一把。表示亲昵,也表示要挟。走不远,她回过头,柯丹在原地未动。两个心照不宣地匆匆一瞥。一会儿,小点儿抱回一个拳打脚踢的男婴,在全班又惊又喜的叫嚷声中,她俩又以同样的目光匆匆一瞥。这种目光从此长久地留在她与她的交情中,说不清是理解是安慰还是威胁,总之她和她的关系密切了,也复杂了,多少有点勾结的意味。只要看到小点儿那瞥目光,柯丹便感到生活不再安全,不再是理直气壮的,同时又感到毕竟有人为她分担了一点什么。   她浑身战栗,看着这个躺在草地上的婴儿。他比她想像的要大得多、完整得多。他重复着一个动作,给人的错觉好似他会倏然站起。他有乌黑的头发,还有眉毛,腮帮茸乎乎的,似乎是最早期的络腮胡。总之他应有尽有,是个很到火候的小老爷们儿。她**着创伤的下身,跪在他对面。她感到腹部凉飕飕的,有种贯通感,还有种失重感。最后一瞬并不太受罪,只觉身子猛一热,贯通了、失重了。   她望望四周,没有一个人。谁会来抱走他?她捧着这个发黏的小身体,看见来自母体的血替他文了身。婴儿在她怀里很快宁静了。她忘了在这盆状的草洼里跪了多久,这个隐约长着络腮胡的小老爷们儿头扭来扭去,开始在她敞开的棉袄里乱拱,触着了她熟过一秋的乳房。   那一个死了。   这一个绝不能再死。这样,她跪着,便对婴儿发了无言的誓言。   在春雪纷纷的早晨,你看看,这个偷着做母亲的女性身上积满一层雪。她头发散乱,整个肩背被浓密的黑发覆盖。你跟我一起来看看我笔下这个要紧人物吧!我不会指责你寡廉鲜耻,因为她最引人入胜的地方正是那对乳房。它们似非肉体的,犹如铜铸。铜又黯淡、氧化,发生着否定之否定的质感变异。一条条蓝紫色的血管在它们上面结网,**犹如罂粟的花蕊般乌黑。因她偷偷哺乳,常避开人群在酷日与厉风中敞怀,高原粗糙的气候使它们粗糙无比,细看便看见上面布满无数细碎的裂口,那皱纹条条都绽出血丝。你说:一点也不美。我说:的确不美。你说:有点吓人。我说:不假,简直像快风化的遗迹。假如它们不蕴含大量的鲜乳,我都要怀疑我亲手创造的这个女性形象搞错了年代。我被如此庄重、丝毫激不起人邪念的胸部塑像震惊,我觉得它们非常古老,那对风雨剥蚀的乳峰是古老年代延续至今唯一的贯穿物。   回到故事里去。姑娘们此刻正为这个白捡来的孩子喧嚣,争先恐后地抱他,刚抱到手又赶紧递出去,传来传去仿佛他是个棘手的刺猬。柯丹想喝住她们,但感到有两条冷暖不一的目光始终在对她察言观色。她知道那是小点儿。   小点儿最后接过孩子,用酒精替他消毒,然后以热水将他浑身血污擦去。她感到两束目光始终在留心她手脚的轻重。她知道那是柯丹。柯丹木讷地接过他来抱。小点儿觉得这种面无表情才是最真实的表情。与这淡漠相比,刚才那些雀跃的欢喜、喧闹的爱抚显得多肤浅。晚上,许久守在牧点的沈红霞拖着老寒腿赶回来,自然有人向她报告了这事。她红红的脸出现在帐篷门口时,帐篷顿时安静下来。   只有婴儿在油灯的光晕里吹喇叭一样嚎哭。姑娘们给沈红霞闪开道,并在此时突然发现他哭得多响。他不是个玩具,是个活东西。他会吵闹,会把人烦死。她们从沈红霞平静的微笑中看清问题有多严重。   “就这样捡到个娃儿。”沈红霞现在个头比所有人都高。她没有问号的话实质上是说:你们不认为这事很糟吗?她俯身摸婴儿的脸蛋,说:“小家伙长得怪不错。”人们听出她是在说:今后拿什么喂他养活他。静了好大一会儿,连孩子都莫名其妙地静下来。   然后沈红霞不再谈孩子。她轻轻说着初春时军马应征的事。她说虽然那回女子牧马班没一匹马合格,但大家一年的辛苦是不应忽略的。当然,她的意思是说还应该再勤勉些。她娓娓而谈,在帐篷里踱步,让重创的腿发出人们不易觉察的痛苦之声。她谈到许多事,有关拿到的第一面锦旗,有关马群的产驹量不断上升。但人们意识到实际上她每句话都在针对这个孩子。柯丹抱紧不哭不动的婴儿,眼睛在浓密粗硬的睫毛里乌亮乌亮。   “告诉你,沈红霞!”柯丹不知什么时候一蹿而起,“我晓得有人吃你那一套,老子可不吃!”   沈红霞看着她仍不停地踱步,忽然一个踉跄,人们眼睁着见她的伤腿像某种极柔软的东西那样飘了一下,仿佛在那一瞬飘离了地面。她的微笑表示它们多么疼痛。这一来,柯丹垂头丧气了。谜一样的温和气氛又回来了。   “我可以走。”柯丹说,“你们格外选个班长,找个班长。”她抱着婴儿缩回铺上。   这时沈红霞站在帐篷中央,人们在她操劳过度的年轻老脸上看到一丝轻蔑的宽容。再细看,她分明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可亲。她说:“同志们,我们应该体谅班长,她和我们不一样,她做过母亲。十年前,一次草场大火,她的孩子让火夺去了。现在班长贴身挂的那个小荷包,实际上是她孩子当年的小红鞋儿。”   所有人都熟悉柯丹这段陈年的故事。但它此时此刻被沈红霞复述,那么平淡的复述,却有着全新的感染力。“这个拾来的孩子,班长你就留下吧,他对你多少是个安慰。”大家费力地想听懂这番话的真实含义,却偏偏被打动了。连深知内情的小点儿,心里也莫名其妙地一阵酸涩。沈红霞还要连夜赶回放牧点。她刚出去,婴儿再次号哭。   整个帐篷各种声音都恢复了,打饱嗝,谈笑抱怨。婴儿的哭声十分痉挛,油灯上一朵火苗被他哭得扭来扭去。他一哭还会拼命蹬腿伸臂,直到把羊皮襁褓整散。他常常赤身裸体,从春到夏却没冻死。夏天叔叔一跨进帐篷,就发现了他。   一个浑身**的棕黑色黑孩沉默地凝视着他。他有一百四十一天了;柯丹跟他跨进帐篷在他身后说。你咋晓得他多少天?叔叔看着孩子问身后的女人。柯丹有板有眼地说:“我就是晓得。”   男娃始终瞅着叔叔,又似乎穿过叔叔瞅着一片虚无,瞅着极远的某个地方。他在瞅什么?瞅见了若干年前跟他一模一样的一个男娃?叔叔被他瞅得心里发毛。   其实叔叔也以同样的目光瞅他。他终于看见了自己最早期的形态。最后还是叔叔服了,先避开他的目光。但他发现无论走到帐篷的哪个角落,男娃都盯住他不放。被一个一百四十一天的孩子盯着实在要命。好在他不会讲话,否则他会将形成他生命的奥秘披露出来。叔叔觉得,这样盯下去,小东西就会脱口讲出实情,因为他正在一点一点认出他,并看透他。   “咋会捡个娃儿?”叔叔烦躁地问,偷眼看那娃儿,见他嘴一张一张仿佛在学舌。大家七嘴八舌地讲起孩子的来历。叔叔亲眼看见那娃儿对他做了个鬼脸。   “送走送走,搞什么名堂,女子牧马班养的马不够格应征,倒又养起个小人来了!你们整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不晓得你们是知青还得了先进奖旗?”叔叔发起脾气来,姑娘们全拥进帐篷看看他怎么了。大家立刻附和他说:就是嘛,养个娃娃成什么话。孩子对叔叔诡秘地笑了一下,他连忙转过身,再也不敢看他。   柯丹双手叉腰,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行啊,就送走他吧。娃儿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叔叔不声响了,真眼也像假眼那样定住不动。   娃儿不是我一个人的,柯丹强调,是两个人整到的,要两个人说了才算数。   班长从来不这样阴阳怪气。叔叔从来不这样窝里窝囊。“指导员!”老杜走上来说,“捡到这娃儿的是班长跟小点儿。恐怕要等小点儿从场部买盐买豆瓣回来再说。”   “指导员,听见了吧,娃儿反正不是我一个人的。”   叔叔拿草地语言叽里咕噜着。他走出帐篷时,见棕黑的孩子朝他使了个老谋深算的眼色。他便什么也不说了。   就在新年过后不久,军马应征那天,姆姆下的两只狗崽被狼叼走了。五天后,姆姆埋葬了它最后一个孩子,消失在初春一个明媚的黎明里。   那时正开始打狼。舞枪弄棒的知青和牧工狂喊暴叫地围住一只狼。是只奇怪的狼,见人扰近并不逃,高高仰起脸。它瘦弱至极,孤苦伶仃,似乎僵在雪原上。人们很快发现它是条瘦得像饿狼样的老母狗。人们恶意地嘲笑着:世上竟有这样丑这样痴呆的狗。瞧它那肚囊皮,层层叠叠;那些松垮的奶子,像快脱线的纽扣。人们扫兴地走开了。这种狗是被主人遗弃的;也许是它意识到自己老朽无用,主动离开了主人,到僻静地方来默默等死。你看它那样子,不是诚心诚意只求一死吗?   这就是万念俱灰的姆姆。   当我看见这个拄着木杖的姑娘向我走来,直立到我面前,我还是认不出她是谁。按说凡是我笔下的人物我都是稍加辨认就看出来了。可我却反过来向她请教:“请问你是谁?”我只看出她从上个世纪走来,脸上身上落了些尘土。当她向我说出她的名字时,我大吃一惊。这个沈红霞怎么成了这副样子?我开始明明把她塑造得很有青春魅力,英姿飒爽。   但她的目光依旧,仍是平静温和。她笑了笑,我明白她在责怪我对外貌过分在意。从她那个年代到我现在,美丑的概念早变了几次了。我请她坐她拒绝了,她说有这样一双腿坐下站起是麻烦事。我翻动那摞写讫的稿纸。这时,我屋里出现了另一位姑娘。   那是个小姑娘,约摸十岁,穿着朴素,膝上补两块整齐的补丁,像两只靶子。一眼便看出这补丁是种追求而不是必须。小姑娘走路目不斜视,脚步轻轻的,是那种不太习惯踩地毯的人特有的仔细。   我对沈红霞说:“你看,”我指着小姑娘,“你从十岁就不再穿花衣裳,从那时你就学会往衣裤上打补丁。”   小姑娘看着自己十年后的模样,她对沈红霞满意地笑笑。沈红霞也很满意她十年前的形象,因为她一看就是个好孩子,朴素、诚实、高尚,受着良好的教育。最后沈红霞看到她短短的头发,问:“头发怎么剪成这样,我忘了谁剪的了。”   小姑娘说是她剪的,她用秘密的口气说起那个铺着红地毯的房子。沈红霞笑了,心想十年前的自己对红地毯还处在新奇和困惑中。她看着还是小姑娘的自己,说:“十年过来了,这十年我早就熟悉了红地毯。早就知道母亲和父亲的关系。”   小姑娘说她这是第一次踏上红地毯,总觉得那幢大房子里有个她看不见的人。提到这个人,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从她到她的十年间,那个看不见面目的人始终威慑着她们的生活,父亲、还有众多人的生活。众多的人按照他的意愿生活,虽然他们并不认识他。沈红霞见小姑娘手里拿了本书,她立刻回忆起来:十年前她正是这样在那幢房子里得到许多崭新的书,比方《白求恩的故事》、《刘胡兰的故事》、《董存瑞的故事》,然后是《雷锋的故事》。全是那个人通过女人(她从不冒昧地公然叫她妈妈)转交的。小姑娘说:“我真想看看他的样子,我知道他肯定在身边。”沈红霞想,后来她再也不想看清他了,因为十年来她越来越发觉这不可能。他的形象就是他无所不在的关怀与教诲。   小姑娘这时走到沈红霞身边,对着十年后又高又瘦的自己踮起脚尖耳语道:“我应该算将军的女儿吗?”沈红霞带着嘲意笑了,这才看清自己童年时的小小心灵中,确实存在过虚荣。小姑娘走了,沈红霞目送着自己的童年。童年的她稳重而灵巧的步履与她现在的老寒腿形成鲜明对照。我暗暗观察她:虽然她没有全部献身,至少是半捐躯了。我知道我再也留不住她。她的女伴们和一大群马,在与我相隔半个世纪的远处等她。我送她出门,隐约听见昔日草原的马蹄。   沈红霞蹒跚着向前走。刚才她告诉我:她们的马第一次参加应征竞选。远处是往昔的原野,我不可能与她同行了。   送马应征是牧工最兴奋也最紧张的时刻。太阳很大,马蹄踩在封了一冬已脆硬的厚雪上,在漫无边际的白色中静止的光阴顿时活动起来。女孩们在所有破旧的军装里挑出稍微新点的穿戴起来,冻伤的脸发硬,头发一冬未洗了,但也尽量梳得整齐。从镜子碎了之后,所有人对自己的形象都自信起来,再说,她们早已蔑视少女的本来面目。沈红霞抬起头,忽然看见两个也在奔跑的身影。她想喊,但隔着整群马。那是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这时马群跑乱了,她扯开喉咙吆喝马。她边吆喝边对她们笑笑,有点难为情,表示我们干的就是这个,跟你们那时不能比,谈不上流血和献身。   她俩仍是随马群跑。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锣鼓声。沈红霞想,原来这两个先烈也像普通少女那样爱热闹,她们早已色败的容颜在这一刻显得那样活泼。   马匹应征的尺度很严格,身高从肩胛骨算起不得低于一点二八米。马与人静悄悄地各立一边,几个穿马裤、着长统皮靴的军人不苟言笑地走进来,拿着标尺,在被推荐出来的马身上横量竖量。马似乎懂得这是它们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全都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尽管合乎规格的不多,但每匹马的气质都体现着它们自身以及养马人的尊严。   女子牧马班荐出的所有马都落选了。她们一年含辛茹苦,过着男人都难以忍受的生活,结果都灰溜溜的。自然她们能得到谅解:由于她们毕竟缺乏放牧经验;由于近处草场的贫瘠。领导们挨个拍着她们的肩:不容易啊,很不容易。然后一辆车开到人群里,人与马很没必要地为它让出个极大的圈子。   车门开了。出现了那个老军人老首长。立刻,他面前就有了个麦克风。老首长挨个辨认,终于认出沈红霞。“是这个好女子。”他自语道,麦克风轰的一声让整个草地响起这句评语。沈红霞现在站在了他面前。首长发现她长高了个头,脸粗糙得惊人,使他不敢相信这是一张少女的脸。首长没再说什么,而麦克风忽然发出一声又长又凄厉的嗡鸣。   应征大会在首长的汽车开走后结束了。   场领导对沈红霞以一种特别的神色注视着,然后说:为了保住你们这个女子牧马班,我们准备长期亏损下去。你们的事迹都上了省报,你们是全场的骄傲。沈红霞的脸变得比平时更红。不远处,就站着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她们正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在女子牧马班准备赶马回营时,骑兵团几个军人挡住了她们,张口就问红马。柯丹一下从鞍镫上立起来,大吼大叫地说:“什么红马绿马,不晓得!”她不容分说地朝姑娘们一挥手,用当地土语喊道:“姆勒子①(即“娘儿们”。)们,上马!”   沈红霞这才悟过来,班长柯丹为什么千方百计阻挠她骑红马来参加军马应征会。两个隔世女伴始终不远不近地陪伴着她,她们的交头接耳令她有些不安与不快。她们心里怎样评价她今天的作为,她不得而知。   归途上,柯丹反复感叹:一匹好马硬是保不住密,硬是藏不住。从此,身上常发出马汗味的柯丹认真爱起卫生来,每天洗脸洗脚,然后悄悄地把洗下来的污水拿去喂红马。不久,沈红霞就从红马眼里看到排斥与生分的神色。红马再不像过去那样任全班所有人骑,除了柯丹,任何人休想摸它。大家奇怪极了:这马早让沈红霞出生入死驯出来了,怎么又突然作怪?!   只有柯丹因得计而暗自快活。有天红马终于踢了沈红霞一下。她坐在地上,捂着痛处。望着这位曾彼此磨难又彼此懂得的无言的友人突然反目,她酸楚地怔住了。她不知道什么东西离间了她与它。   她终于知道什么东西离间了她与它。那是在红马失踪之后。   军马应征那天,一位高个子骑兵连长问牧马班的姑娘们:“你们班几个人?”   “七个。”她们说:“你看,不都在这里吗?”   连长貌似爽朗地笑道,“真是七个巾帼英雄哩。”她们也笑道:“场里男同志叫我们七叶一枝花。”姑娘们做着鬼脸,都觉察到这离题八丈的比喻无疑是打趣,甚至不无恶意。但她们不在乎,她们早就不照镜子了。大个子小连长骑着黑骏马走了。   小点儿赶来遗憾道:这么快就散会啦。看见他正和场里人握手、道别,那个他。他似乎寻觅着往她这边投了一眼,但人马太乱,没认出她来。小点儿带着两匹病马去场部申请处决,听说骑兵团来人验收马,紧赶慢赶,还是迟了。   骑黑骏马的年轻连长似乎根本已认不出她,掉转身走了。   你走了。骑着你黑色顿河马随应征的马群走了。你对自己说:其实我已将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忘却;我根本不记得她那色彩不一的美妙双眼;我也想不起她奇特的带病态的银灰肤色;我更记不清她汲水时苗条娇小的背影。你看你看,你果真忘了她所有特征呢。   从小点儿的角度不可能理解这样的男性,这种军人生养的军人。她纳闷的是,他居然忘却了她,那样大而化之地看了人群一眼,就走了。   而我了解他。了解他这类军人。他们永远置身于上下级关系里,即使在家庭里。父亲就是他的上级,他为父亲寄来的左一张右一张姑娘的相片而烦恼,却不去抵触。最终他拿不出搪塞的理由,就闭着眼在一堆姑娘的档案里顺手拾一份,万念俱灰地定了终身。行吧,只要不瘸不瞎。   他骑着黑骏马威武地走着。某天,他上司对他说:该解决个人问题啦。他便像听到一项命令一样称是。他绝不会吞吞吐吐地说心里有个姑娘了。若这样,上司便连珠炮地问:姓什么?叫什么?家庭怎样?本人如何?他会在这样的发问面前理屈。于是父母和上司按他们的准绳给他提供选择范围,然后他将在自由恋爱的前提下执行命令。不管怎么样,他将与一位可靠的姑娘成家。就是他揣在衣兜里那张相片上的姑娘。   他尚未见过这个姑娘,就已定了终身。正如他尚未出世,就已是个军人。他骑着黑色顿河马,一带而过地看见人群中含有的那张俏脸时并不激动,甚至觉得根本没看见她。他甚至有点侥幸:这下真的可以把最令我动心的一个姑娘忘掉了。   “都走了,你还在望什么?”柯丹问小点儿。   她轻轻摇摇头,其实是在活动举酸的脖颈。   一个明媚的黎明,柯丹在体察胎内生命骚动的同时,看着老狗姆姆用雪埋葬了丑陋低能的崽儿。她与它对视了很久。突然有种不同种类的生命残途同归的觉悟。   此后,姆姆跑向原野。   姆姆见人们围上来,又见人们退下去。它不是人们想打的狼,它使他们败兴。   根绝了生存念头的老狗姆姆长久地坐在雪地上,不吃不喝,全靠复仇的渴望支撑着活下来。它永远忘不了那一雌一雄的恶狼。它们没有任何明显特征,但姆姆能在一万只一模一样的狼中,一眼认出它们来。   姆姆看出那是一头怀孕的母狼。它痛心地想,它孩子的血肉将化为母狼的乳汁,去使这种最凶残的东西传宗接代。多日以来的寻觅跟踪,孜孜不倦的姆姆终于发现了它们的穴。狼两口子轮流进出,劫道越货。巢穴里传出狼的啼笑嬉笑。这是个美满的强盗家庭。姆姆决定先跟踪公狼。   公狼比母狼个头略小,有条变化多端的尾巴。那尾巴竟会变得很粗很大,似乎超出它体积的负载。它用变得粗大的尾巴将两只羔羊轻轻抽打,羊便随它而去。它用这种下流的手段眼看要切断羔羊与羊群的联系。羊群挤作一团,昏昏欲睡。姆姆狂吠起来,用它年轻时的歌喉。人们很快用子弹追上了欲逃的公狼。   公狼死后,瞳仁里留着一条老狗的影像。这影像竟不随扩散的瞳孔淡去。老狗姆姆钻进狂喜的人群,在公狼死不瞑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伸张正义后的狞笑。   哺乳的母狼知道事情不妙了。它不得不抛下孩子去觅食。它也有母性,一点也不亚于姆姆。雪上丢着一只死兔。母性使它失去辨识真伪的本能。姆姆在隐蔽处看着,心想,这样拙劣的诱饵绝不会成功。母狼围着死兔绕了个圈,跑开了,却又跑回来。如此易得的食物使它动心。它惦记着穴里的孩子,不可能花更多时间和精力去远处猎食。于是它迟迟疑疑走近死兔,与此同时它已发觉自己上了当。   因为死兔身边连一个足迹也没有,显然不是它跑到这里突然倒毙的。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人们将它放在这里,猎钳就张着嘴等在一层薄雪下面。   姆姆见母狼正欲跳开,一声金属之声,夹子的弹簧猛地收拢了。母狼的后腿被钳住。姆姆称心如意地在这张凶残的脸上看到绝望。它太清楚这绝望是什么滋味了。母狼遍地打滚,做着徒劳的挣扎。姆姆想,当时自己也有着与它同样的疯狂劲头,那种疯狂与绝望虽然体现在不共戴天的两个仇敌身上,却是来自一种共性的慈爱。母狼渐渐不动了,后腿已变了形,血污染了一片白雪。   姆姆欣赏着母狼的每一个举止。   母狼耷拉下眼帘,脸与形体却透出深沉的悲哀。姆姆险些不相信这是一头行凶作恶的狼。母狼在反省与怀恨。人利用狼的饥饿,到处布下诱饵,一些饿昏了头的狼就这样被他们生擒。狼惹了人什么了?他们竟断掉它们条条生路。偶尔一只孤狼被人发现,尽管它没欠人一点血债,也要被成群结队的人围剿。那些人在包围一只孤狼时多么欢快呀,大声喊着,狞笑、跳跃。他们明明可以一枪结果它,却不,要一点一点逼近它、吓唬它,甚至给它一点逃生的妄想。直到它屁滚尿流,在极度的恐惧与无望的逃奔中完全丧失神志,他们才一拥而上,乱棍齐下,毫无必要地使完全身力气,其实一只饿得皮包骨的瘦狼绝不需花费那么大力气。任何一只狼,不管它再清白无辜,它都必须承担人们祖祖辈辈积攒的仇恨。   姆姆把母狼留在那里沉思默想,它以罕见的跑速,来到狼穴。   它要用一式一样的手段来报复这个仇敌。   当它叼着一只小狼出现在母狼面前时,母狼立刻认出了这条老母狗。母狼弓起背,浑身毛乍立,立刻使本身的体积扩张一倍。它知道自己遭报应的时候到了。一个圆满的恶棍家庭,一天一夜就要死绝。它的孩子是无辜的,它们尚未染上噬血的恶习,它们还没来得及作恶。而姆姆不理会母狼的申诉,将小狼高高举起,摔在地上。它要当着它母亲的面,像玩把戏那样把它玩死。   母狼哀嚎着,把长长的脸拱进雪里。小狼听出了母狼的嗓音,每次被姆姆抛到地上,它都急急忙忙地四面顾盼。它尚未睁眼,还未看一眼这世界。这世界已跟它结下仇。这种世仇代代相传,已无法弄清最原始的仇结打在何处,是谁先惹了谁。报复使仇恨扎下根来,在暗中根连根,形成网,寻不见哪是头哪是尾。这没完没了、往来复去的仇杀使世界危机四伏,充满凶险。无论是人是言是兽,都一环扣一环地提防着,时刻准备被仇杀,又时刻准备复仇。小狼终于得以脱身,它爬到母亲怀里,撒着娇、撒着欢,在温暖和安全的感觉中死去了。   姆姆感到震惊。凶残的动物也如此依恋母亲。它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见一滴银白的乳汁从母狼乳头上渗出。   母狼也看着姆姆。这下我们的债都了结了。   姆姆与母狼对视很久很久。在种族仇恨的深渊之间它们的目光搭了座桥,这极不牢固的桥上过往着它们短暂的和解。   姆姆心事重重地掉头走了。把母狼留给傍晚归猎的人们去收拾。   烧掉成堆的狼尸和死乌鸦。雪又落下来,是春雪了。雪覆盖后溶化,将一切功绩罪责统统抹平。还是个平和单调的草原啊,有着宽阔的黎明和逼窄的黄昏。   羊群会从草中嚼出油腥。羊喂肥自己,为的是喂人,也喂狼。狼绕了个圈子,实际上吃的是自己。狼被焚烧沤烂,这一带开出第一批花。放蜂人准备采头一茬蜜,他们也像牧人一样倾轧草地。   不知哪里发出一个男婴惊天动地的啼哭。 D卷   那时还不是春天,还下着大雪。姆姆还怀着身孕,坐在门口见一个陌生男人走来。它想吠,但立刻被制止了。小点儿对姆姆打了个手势。她正巧出门刨雪,见他便问:“一清早你怎么找到这里了?!”兽医只是往她跟前走。   她一看见他,立刻在他脸上看出通宵失眠的痕迹。这种痕迹她和他都有,早就有。现在只是渐渐扩大、显著,形成了他们固定的面部特征。他眼神错乱,对她说:“她要死了。”   “就用这种恶毒的诅咒来骗我回去吗?”小点儿龇牙咧嘴,端正的鼻子通红,“你再跨一步,我就把全班人都喊醒。让她们打死你这流氓。”   他用同样的语气重复:“她要死了。”声音平板,连应有的音调都失去了。   小点儿渐渐从一只小狼还原成人,“你说什么,姑父?”   “她要死了。”兽医像生来只会说这一句话。直到她和他双双骑马奔到病人床前,他还怕她不懂似的,指着快咽气的女人说:“她要死了。”她要死了,她终于要死了。他之所以一遍遍重复这句话、这个念头,是因为他如愿以偿又罪有应得。他对此时此刻有多少期待就有多少恐惧;有多深的欣慰就有多深的痛悔。始终不渝爱他的好妻子这回真要离他而去了,把他撇给这个卑劣的小女子。她每次在昏迷的间歇中,总向他投来一切都明了一切都谅解的目光。他在那目光中跪下了:他的心跪下了。   她拉着侄女汗涔涔的手,把她向怀里拉,似乎硬要把她和罪证拉到一起。垂死的女人再也说不出话来。但他俩懂了她游丝样的声音在空荡的屋里缭绕:你们的丑事可怎么结呢?你们这样胡闹可怎么了呢?你坑了她,她好歹是个女娃,终要嫁人。你也坑了他,没有你,他品行上是没有疵点的。好啦,不说啦。我晓得你们也苦也难。你们冒死偷欢,那滋味好得了吗?……   兽医这时用极平静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和小点儿。我会好生待她,她也会好生待我。”   这男人公然逼她表态。他想要垂死的女人对他们的关系认可。他只需这个女人来裁判他们的关系,只要她首肯,他们无法无天的关系便合法了。而她半阖上眼,再次昏迷过去。   “姑父,快送姑去医院,你去场部要辆吉普车来。你去吧,我得守她。不能再耽误了,要马上送医院急救!你怎么还不去?!”   俩人争执着,然后动手拉扯起来。兽医向门口迈几步,又退回来。小点儿去抓那个单线电话,它一向打不通,形同虚设。俩人终于不再忙乱,很默契地守着心里不可告人的夙愿。他们并肩而立,等天一点点黑下去。   到天黑时,女人忽然有了几声强劲的呼吸。他们俩人感到害怕,似乎她只是从一次镇痛剂的昏睡中觉醒,如平常每日重复多次的觉醒。她活转来了。兽医感到小点儿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他便紧紧将它握住。在这种时候,他们只有结盟,狼狈为奸,才能抵抗这个突然复活的女人。   过一会儿,她呼吸减弱下去,看来她一点一点对他俩撒开了手。他俩谁也不提议开灯,就像谁也不提议抢救她。这个唯一的见证人死了,唯一的罪责消除了。在这时再开灯,他们好堂而皇之地为她收尸。   一支二十瓦的日光灯照着死者。他俩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对看起来。小点儿猛地跳开:“你害死了她!你见死不救!”   兽医用同样无辜的表情说:“你害死了她!你为什么不打电话?!”   “本来她还有救的,起码能多活几天!是你装聋作哑等她死!”小点儿以性命作武器,朝兽医冲去。   他也想就此把命拿出来,拼掉算了。他们打,扭绞,她咬他。他与她都以泪洗面。他们以大量的泪水浇灌在他们久旱枯死的良知上。死去的女人用超脱的目光看着他们打作一团。好吧,你们自相残杀吧。只有你们自己才知道该受多重的惩罚。你们彼此严惩,这再合适不过了。谁也代替不了你们自己,来当你们的打手。   “自杀吧!”兽医从小点儿咬紧的齿缝里拔出变形变色的手指。   她点点头。自杀是一切英勇的废物们最拿手的一着;他们被动了一辈子,只争取到唯一一次主动权,那就是自作主张地把自己处理掉。就像这个善良软弱的女人。“难道到了阴间,咱们三个自杀的人还要纠缠在一块,过这种不明不白不清不爽的日子?难道你到了冥界还要一个独霸两个女人?难道这三个人肉麻的乱七八糟的辈分、天伦、感情关系还要一直拖到那个世界?……”   “你的意思是说:不死?你想跟我活着?”   “不,我活我的。你随便怎样都行,你愿陪姑就去吧。你一头撞进骨灰盒也行,我认为那样也不错。”   “我撞死,你留下?”   “我是说,我不管。你随便就是了。”   “就像这样挖个坑,把我的骨灰也埋进去?你的主意真不错。这下再也没人知道这段罪孽了。你也像这样在土上踩一踩,踩实了,把脚印用手抹掉。一点痕迹都不留。你不用往雪里点葵花籽,明知它活不了。装得多像,多像个真的悲悼者!多像个守丧的晚辈!你这小骗子!”   “你想想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你,你连我身上一共几个痦子都清楚。你不用担心,这些花会活。春天你等着瞧吧!”   参加送葬的十几个老垦荒队员全散了,他和她才慢慢抬起头。   二十瓦的日光灯照着这个奇形怪状的房间,从墙至屋顶都是牲畜器官的剖面,所有内脏拥挤在空间内,没有一丝缝隙。那些褪了色的、已腐败的脏器早已为这屋里的人司空见惯,而此刻、今夜,它们突然这样新鲜逼真。整个屋子都在蠕动,所有脏器都各干各的。   活着的人看着死去的人,才发现死去的人多么好、多么静。一切矛盾都和谐了,一切缺陷都完善了,一切器官都不再嘈嘈切切地开动,不再生出要求、欲望、花招、心计,以至于不再吵闹自己,烦扰别人。她把总闸关了,所有的嘈杂归于宁静,然后她弃舍这一整套停工的设施。她离开了。他们亲眼见她悄悄走出窗口,从此去云游自由的原野。自杀吧,活着的人在这一刻开了窍,在死者飘然离去的眼神中,他们体会到她的幸福。   她还没咽气时,她用最后的气力除去口罩。被口罩捂住的皮肤鲜嫩洁白,酷似婴儿;而常裸的上半张脸又黑又皱。一副面容如此割据,既滑稽又可怕。她的目光越来越柔顺。没有开灯,但暮色反使一切都真实而逼近。他俩眼看着死亡怎样一点一点将那难看的肉体吞掉,将那美好的灵魂驱走。他们想,这就对了,丑与美合而为一的生命是个矛盾,正是这不可调和的矛盾要对她的死负责。   牧马班的姑娘们见办完姑母丧事的小点儿回来了。远远看去,她银灰的脸失却了往日的光亮,她镀了层铅。她面颊留下两条境蜒的曲线,那是泪水冲出的沟渠。大家小声地问长问短,表示尊重她的悲痛。   她们连红马失踪这样重大的事也没及时告诉她。老杜刚对她嚷了声:“红马……”柯丹顺手给她一巴掌。她们相信她的悲痛太沉重了,不能再有任何复加的压力。她们把嚷惯的大嗓门全都压低,对她进行着牛头不对马嘴的安慰。   小点儿的心绪复杂到何等程度,她们就是将一辈子的生活经验相加,也无法测量。小点儿突然感到自己在这几天里似乎想念过她们。在姑家暖和但畸形的屋子里,她真切地想念过这顶又薄又冷的帐篷。那是丧事就绪的当天晚上,她依偎在兽医怀里,一股猛烈的思念涌上来。她想到她们的出牧、吃喝、睡觉,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对这种简单明朗的生活怀念,使她推开了他。他把炉火烧得那么旺,她却宁可到外间去挨冻。她闩上门插,任他把门搞得山摇地动。而在这之前,她想念过谁?父母兄弟?情人?都没有。现在她坐在她们中间,对当时那股油然而生的思念诧异极了。就想这一切吗?出牧、吃喝、睡觉?有了点矛盾就大声读语录,直读到声音整齐刻板平和。她明知道这一切没什么值得怀念,而偏偏怀念的就是这一切。   那还是冬宰之后,草地刚变成雪原,毛娅被逐步升级的讲用会送到总场、自治州。这期间有个男知青常来帮她修改讲演稿,他也是先进知青讲用会的代表。有天他把改好的稿子交给她时,附了封信: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看开头这两句伟大的诗,她立刻明白了信的属性。因为知青中凡写情书,一律用这两句诗开篇。然后他和她握了握手,表示盟誓。   她将这事如实汇报给指导员叔叔。叔叔的学习班恰巧离她住处不远。他听她尖声尖气地说完,又问:“你跟他咋个整的?”   她说,只不过握了个手。毛娅将男知青傻话连篇的情书递给叔叔,他却仰着脸,一口气将它撕得粉粉碎。他不识几个字,也不信这一套。他认为一男一女住一条走廊,天天见时时见,绝不会用笔用纸来干这件事。他不理毛娅的辩解,从随身背的军用水壶里倒出酒来喝。毛娅见他喝酒,立刻取下辫梢上的橡皮筋,又很快为他弄到一小碟豆瓣酱。   女子牧马班的姑娘都熟悉他这奇怪的习惯。从第一次看见他喝酒,就津津有味吱吱作响地嚼什么,吐出来一看,是女孩们扎头的橡皮筋。他把橡皮筋放在血汪汪的辣豆瓣里蘸蘸,然后搁进嘴里嚼。起初以为他嚼它是因为没有任何下酒菜的缘故,后来发现有肉有菜他也嚼它。每个姑娘辫子上的橡皮筋都被他嚼过,他嚼得那么响。咯吱吱,开始她们不敢听,后来听顺耳了,只要叔叔摘下酒壶,马上有姑娘解下橡皮筋递上去,然后披头散发微笑着听那咯吱声。他嚼得香喷喷又恶狠狠,末了,吮干净上面暗红的酱汁,它还是根完好的橡皮筋。有次帐篷里马灯没油了,叔叔摸黑喝酒,吱吱地嚼一会儿,便说:“老杜你这根是新的。”她们奇怪地想,伸手不见五指他却嚼得出老杜的味。   毛娅披散头发等他喝完酒。他一只假眼盯着她的脸,真眼却浏览她的全身。   “那个小驴日的,就把你整上手了?”   “指导员!就不过……”   “去!他就这样整上你了?”叔叔站起来,毛娅开始往墙角退。他想,他该早预料到这点:男女知青在一起开会,开会!非开到一块儿去不可。“男女知青在一块开会,恐怕要开出小知青来。”他低沉地说。   毛娅觉得叔叔的手在咋咋响,犹如春夜竹笋拔节。“你侮辱人!”她再无退路,顺势一坐。她恍惚觉得坐错了地方,却又纳闷怎么会坐得如此稳当舒适,整个身心都因这一坐而暖洋洋起来。   叔叔一见,立刻去拖她。她却死赖着不起来,一面尖声哭。她坐在火炉上,带着一屁股火苗子,哭得呼天抢地。叔叔将她连火抱起,他积满多年油垢的袄袖头立刻吱吱带响地着了。他不顾自己,先将毛娅仰面朝天放在地上,使劲捺住她,边捺边揉,她被他揉得惬意起来。毛娅睁开眼,指着他两个袖筒叫“火!火呀!”他仍不理会,将毛娅翻了个身,看看,差不多了。还有几星火,便用手一一抓熄。毛娅见叔叔两个袖子犹如烟囱,虽不见火苗却浓烟滚滚。他不慌不忙,用两只手相互抓捏袖管,三把两把,将一处处火苗都捏掉了。再看看他焦黑的手心,布满露珠般的水泡。毛娅轻摸他的手。“咝”地吸口凉气。   “疼不疼?”她问他。   叔叔不说话,神色十分古怪。他这张脸表现柔情在女性看来就是怪诞。毛娅又垂眼看他的手,顿时觉得他捧了满把珠宝。   “肯定很疼!”毛娅说。   她黄黄的发梢如同秋天的草穗,叔叔突然揪住它们。毛娅感到所有头发连整张头皮都要被他撕下去,就像他剥马鸡。他却嘿嘿笑着,手从头发上一橹到底,再慢慢展开手心,毛娅目瞪口呆,因为上面所有晶莹的泡都被她头发拉破,流出水。她大眼睛缓慢地眨一下,又眨一下。   叔叔从她大受刺激的根根神经里听到了令他陶醉的颤音。他满足了。他因在精神上虐待了这个小兔般乖顺的少女而心满意足。   一会儿,毛娅和叔叔都发现了淡色的血渍。叔叔冲她点头,然后抚摸她汗淋淋的头发,如同摸一匹钟爱的坐骑。   宽阔的胸膛草地般无垠,毛娅感到永远也探不到它的边缘。她从这胸膛上捧起一把沃土,就足以将自己深埋。她嗅着土里油腻腻的芳香,过去她却把这股味叫做膻、腥、臭,不卫生。现在才发现味觉嗅觉也是一种概念,可以改变和更换。她让土地般的胸膛包容她。她抬起头,看见他巨大的下颏上长着黑刺林。他对她说:“知青到这里来,就要跟牧工结合到一块儿。男女知青自家打平伙,还要你们来干啥?”   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好老好老,他的样子也变得很古很古。他站起来,走了,完全是个几百年或上千年前的猎手,那样浪荡而傲慢。这时她想起一句重要的话,她忘了说早在这之前就爱上了他。   从此毛娅把自己播进了土地。让土地埋没她,使她扎下根。她要为土地开花结果。这些话被她添进讲演稿。她已声名大振,全省都通过这张登了报的一马平川的扁脸,了解到天之涯、地之角,有一帮女孩子在牧马。   军马应征大会上,毛娅碰上了那个男知青。俩人好不容易穿过各式人马走到一块,下了马,都呆站着,不说话。最后她想开口时却被他抢了先。他说:他的全家都到省城的报亭看了她的形象,看后的结论是,不行。这姑娘干得太漂亮长得太不漂亮了。他伤心地解释,他本人并不认为她丑。   她装着去看应征马披红挂彩,心却赌气地想:这话该由我先说。但她什么也不计较,以漂亮的姿势跨上马,跟着自己的姊妹朝回春的草地跑去。   柯丹清清楚楚感觉着腹内生命的形状,甚至它的表情和动态。太阳照着她的大腹与**。姆姆怔怔地看她,她认为它能看透她体内的一切。姆姆刚埋葬了最后的孩子,她曾经也埋过,也像它那样不做任何记号地埋了。它站在浅红的雪地上看了她很久。她忽然想上去给它些安慰,刚向它走几步,它却扭头走了。从背影看,它的脊背已像刀刃。她没想到它一去不返。   姆姆把第一只小狼摔死在母狼前,再次闯进狼穴时,发现仅存的两只小狼已奄奄一息。它们颤抖着,一齐向它仰起没有视觉的脸。   姆姆不动了。它想,要不了一会儿它们就会饿死冻死,这个恶棍家庭也在一天一夜内死绝了。   老狗姆姆在离家出走了一个月后,竟活着回来了,并年轻了许多,连眼睛毛皮都泛光了。大家发现它所有奶子都鼓胀着,奶水充盈,一触即发的样子。按说小狗没了早该回奶。   冬宰到初春这段,它走进任何一个门户都不会挨饿。“当了一个月叫花子竟当肥了哩。”惊异地说。   起初没人对它的行径留神。它早晨吃饱便急匆匆跑了。中午又会准时出现在帐篷门口,等饭吃,一吃饱又跑,开晚饭再按时回来。然后就是夜不归宿。   人们开始说:“哇,我们拿家食喂野狗。这老东西天天像赶点办公一样,准得很呢。不给它吃,断它伙,我们运趟粮也不易。”见狗食盆空着,一顿两顿三顿,顿顿都空。它望望这些人,她们全都冷眼瞅它。它窘窘地摇摇尾巴,仍不被理会,这晚,姆姆有生以来头一次偷窃了主人的食物。它感到此举有悖于它的信条,也有碍于狗的种族声誉。但它无奈,人们逼它太甚。   人们很快发现姆姆的堕落行为。她们想,这一个月它出息不小,不但学会了讨口,还学会了偷吃扒喝;再看它每天朝外跑,弄不好外面有了野汉子,还道你溜光水滑呢!   姆姆见路给堵了,便老老实实坐下,耷拉着头,一副坦白交待的样子。它用低低的喉音供说自己不得已偷窃的原因,它请求人们放了它,它还有重要事情。   人们将它捆了,拴在帐篷支柱上。狗食盆里盛满食物,放到它跟前。要吃,可以,不能吃家饭屙野屎。但人们到晚上发现姆姆一整天不吃不喝,眼睛总痴呆无神地望着远处某个地方。白天它用绝食静坐来抗议,夜里便发出种种怪叫。所有人都让它折磨得一夜不眠。第二天一早,人们全怒不可遏地对它又打又踢,它却不吭气了,沉默地紧缩身子,样儿既倔强又谦卑。   “放了它放了它,让它滚得远远的,永远不准它再回到这里。”绳索刚松开,姆姆撒腿便跑。一直跑,最后消失在远处一个草垛后面。人们在草垛里发现姆姆的秘密老巢。   姆姆正给两只身份不明的小东西喂奶。姆姆知道躲不过去了,索性安然,要打要杀请便。人们对它们指指点点,它干脆闭上眼。   有人突然锐声叫道:“好,这两个小崽子恐怕不是狗!……有点像狼!”   有人说:“胡扯胡扯,姆姆是条老狗了,难道连狼跟狗都不分?”   “那它从哪整来这两个崽儿,未必这点时间又整大了肚子,下了一窝?你们看,怎么拨弄它俩都不叫,是狗就会叫。”   “姆姆,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有你晓得了。你一把岁数了,若干出引狼入室的事,可是白做一世狗,白活一辈子。”   人们断断想不到,与狼征战一生的老狗姆姆正在引狼入室。它屈服于母性,用自己的乳汁哺育仇敌之后。这是善是恶还是蠢,连它自己也不能判断。它自食其果的日子不远了。姆姆永远不会被同类原谅,它与狼私通,将遭到整个狗族的抛弃。它站在狼穴里,当两只小狼战战兢兢向它仰脸张嘴时,它已在一瞬间把自己可悲又可耻的唯一下场想过了。   大概它叼过头一只狼崽,在杀害它之后沾了它的气味,于是两只狼崽嗅嗅它的嘴,便立刻拱进它的怀里。见狼崽毫不见外地吮着它的乳,它竟被深深打动了。待人们议论着疑惑着离去后,姆姆想,它生产了一辈子狗,每条狗都是剿灭狼的精良武器;但它最终却哺养了狼。它感到,作为狗,它是叛徒;作为母亲,它无可指责。它情愿在奇耻大辱中,在大罪大罚中,通过乳汁,将一种本性输入到另一种本性中去。   很久很久以后,一条老得可怖的母狗在荒原上走。它想,它以身试法,世界还是不容它。   然而外出十个月的叔叔刚回来便马上盯住姆姆身后的两只畜生。他一眼看透了它们,这是两头狼。“千真万确,是狼!我跟狼做了半世冤家,连死对头也不认得吗?你们好哇,姆勒子们,居然跟狼过到一块去了。”叔叔往腰里摸,在摸出枪的同时子弹已上膛。   “它们是姆姆养的,姆姆咋会养狼!”她们集体求情。“再说,再说它们如果是狼,肯定会吃我们的娃儿。”叔叔枪口垂下来:“娃儿?!”他看着她们:“谁家娃儿?!”他一步迈进帐篷的同时,看见暗影中有个赤裸的棕黑婴儿,不哭不笑,用老熟人的目光瞅着他。   他感觉他离开了十个月,一切都变得太厉害。张红李红赵红走了,换了张平李平王平。然而,个个女子都变得他不敢辨认,她们上马下马那样随便,甚至带几分油滑;她们再也不是各有各的步态,而一律跨着懒洋洋的大步,似乎懂得了在偌大的草地上该节约步子,两步并一步或三步并两步;她们的目光随便投向哪儿都能一眼看穿;她们有时倒骑马,有时偏坐在马背上跷着二郎腿打盹。无论再近的距离,她们相互间讲话也粗气大嗓;她们喜欢敞开棉袄纽扣,喜欢把棉帽压到眉毛而让后脑勺露出,完全学着那些男牧工班的老痞子;她们使起柯丹那条会自行扭动的老皮鞭也像柯丹那样击得准;她们打起口哨比男人更婉转、更俏皮、更刺耳、更流气;她们讲起某公马被骟,某母马发情,某马驹是谁跟谁交配的杂种时毫不脸红避讳;她们还学会了喝酒,偶尔也抢柯丹的烟袋抽几口。有了这全套功夫,她们在草地上就算站住了脚。行了,从此不用对她们太费心,她们已成了真格的牧马人。变得太多了,甚至变出个一百四十一天的孩子。他心烦意乱地跨出帐篷。   在帐篷外转了半圈,忽见一个陌生人扒在帐篷上,既像窥视又像窃听。叔叔悄悄跟在他身后。这人在此处扒一会儿,又扒到彼处,几乎围着帐篷扒了个遍。叔叔无声无息地走近一些,发现陌生人正在修补帐篷。过一会儿,又见他走到那几匹骑马跟前,解下匹马。这人走路腿很不灵便,上马不靠镫子,而是撑着一根木杖往上一跃。   叔叔骑上另一匹马,跟踪上去。一直跟了几十里,前面出现一群马,陌生人才发现身后的跟踪者。   叔叔严阵以待地逼视他。陌生人转过脸,瘦脸红得发黑,皱巴巴的。白牙齿闪了闪,用沙哑低沉的嗓音叫道:“指导员!”他纳闷极了,这陌生人怎么会如此亲切地叫他。   他踌躇片刻,跑上去,低声而严厉地问道:“你是谁?”   陌生人用完全陌生的嗓音说:“你怎么啦,指导员?”他摘下破旧的军帽,露出婆娑的乌发。原来是个女人。她温和地笑笑:“听说你刚从自治州学习回来,马上就到牧点来视察呀?”   他用更低的声音再次问:“你是谁?!”   她立刻抿上嘴,奇怪地瞪着他。过会儿她说:“你真能开玩笑啊,指导员同志!”她打一下马,向前跑去。   叔叔气得狂喊:“你到底是谁?!”   她远远回过头,眼神那样宁静。这才使他突然认出这个陌生的瘦高个女子原来是沈红霞。后来他听别人说,自从丢了红马,沈红霞的嗓子完全变了。因为在红马丢失后的那些天里,她一天到晚骑着马四处跑,整整喊了一个月。最后,一听她那嘶哑的“哦嗬”声,所有人都会不知不觉落泪。于是这个步履蹒跚、不断长高、声音低哑的沈红霞就变得陌生了。在叔叔看来,唯一不变的就是小点儿。   她站在那里,似笑似嗔,仿佛在原地等了他十个月,连站的地方都一点没变。   阔别草地十个月的叔叔回来了。草地还那样。走啊走啊还是那样——没有足迹,没有影子。   却有人在这里等他。 E卷(上)   雪彻底溶化了。草地上到处都在稀里哗啦地流、淌、涌,布满纵横交错的临时溪流。他看见她站在老地方,十个月过去,失算的是他。本以为十个月足以使她的倩影消失,然而,她在那儿。出生入死的勇士叔叔,头一次尝到被劫道的滋味。   她似乎潜心地在观察马饮水的神姿。马饮水是很美的,纤长柔韧的脖颈给人一种静止的舞蹈感,浑身线条都拉长了,松弛了,变得柔软。假如你心里有伤感心里有鬼,它咂咂的轻饮似乎在舔你的血或污迹;假如说草原不能说明它自身,那么只添一匹酣饮的马,就使草原的概念明确了。它是草原最传神的说明。换言之,若从草原本身汲取一小块儿,你不会承认这一小块儿便是草原。但当你看到这匹饮水的马,即使去掉与它相关的背景,你会承认,它就是草原。草原的本质完全能通过这个非草原的活物来体现。   我想说的是,叔叔对草原的理解是极深的,甚至很有灵感。何况马身边立着一位婷婷的少女,草原成了神话。   叔叔在几里外就认出她来,他是信命的。他觉得这妙不可言的少女原地不动地等他总是不妙。他想,得设法绕过去。像上次一样毫不留情地冲过她的关卡。就在这时,她扭过身。叔叔想,逃不了啦!你这莽汉,蠢东西,你明明能够及早躲开她,你自找,你鬼使神差地直冲她跑过来。他下了马,也让他的马饮水。   “回来啦,指导员。早听说你要回来。”她说。黑雨帽里,银灰的脸一成不变。叔叔理想中的少女该是粉红或洁白的,这里却跑来一张银灰的脸。他相信,有这样的脸色就绝不会一般化。   “回来了。你是那个马医生(草地民族管兽医叫牛医生或马医生)?你一直在牧马班没走?”叔叔用严厉的声音问。   “啊。我走哪去?”   “你就在女子牧马班蹲下了?行不行?”   “啊。”小点儿用手指绕着鬓角的零碎头发,使它们成一个可爱的小圈圈。“你说行就行呗。”接下去她又说,“柯丹把指导员的意见转达给我了,说你不同意在牧马班安插人,你对我哪点瞅不顺?你有权有势,叫谁走谁就乖乖地走,卷铺盖。那你下命令卷我的铺盖吧。”   叔叔被她冲锋枪连发般的话打得浑身窟窿。她先发制人的泼劲是他所料不及的。“没哪个女人敢对我这样讲话。”可她的话虽激烈,却并非发难。一种很深的怨艾甚至哀求就藏在这冲天的怒气,灼人的泼辣中。她的强硬态度包藏着她弱者的原形。叔叔感到一只小动物的反扑是极动人的。   “听说你有个姑姑在军马场?”   “姑姑死了。”   “姑父呢?”   “自然活得好。”   “他介绍你到马场来的?”   小点儿猛瞥他一眼:“啊。”   叔叔嘟囔道:“不管咋说,还是办个手续,正式调来好些。”什么时候转成了这局面:他来求她,求她长久地正式地留在这块草地上。   “那就办嘛。”   “你到这里之前,关系在什么地方?你是跟哪个学校的知青来的?”   小点儿想,你永远也别想摸清我的底。要身份证明?我有的是带大红公章的白纸,高兴怎样填就怎样填。你想调查吗?大乱世接着小乱世,像我这种身份不明的人到处都有,好歹日子都混得下去。   “你晓得,军马场招的知青不是一般学生。”叔叔说,“都要政审。”   “审嘛。”她一扭尖削的下巴。   叔叔觉得,她的各种表情都使他大开眼界。她的每个眼风每种笑容都不重复。她弯下腰,似乎在寻找什么,似乎早把他忘了。   “你在找啥?”他忍不住大声问。他头一次被女人冷落成这样。   “嗯?”她疲疲沓沓地直起腰。原来你还没走哇。   “我问你找什么东西。”   “不找什么。”她又弯下腰,样子专注。“前几天我在这里撒了把葵花籽,看看生芽没有。”然后她一撩斗篷似的军雨衣,跨上马,往场部方向跑去。   叔叔看见她马鞍两侧挂着两只柳条小篓。跟上次一样,又是去买豆瓣和盐。小点儿跑一截想,差不多了,现在回头正是时候。果然,他立在马镫上朝她狠狠地望。   叔叔立刻窘死,大巴掌拍一下马。俩人背道而驰,跑一截,忽听她喊他。“指导员!……”   他勒住马,感到心卑鄙地狂喜着。“指导员,你看!”小点儿指着远处的天空。   一个红色球体缓缓飘过来。小点儿调整马头,追着它。她的雨衣全部飞向身后,露出饱满的前胸。“追呀!指导员!好大一个红球!”她孩子般欢叫。她没有童年,她伪造着童年。   这种气球不止一次出现,它来自遥远的海峡彼岸。叔叔突然策动缰绳,俩人追着它往深处草地跑。红球越来越大,他们直跑到嘴里的唾沫都干掉了。马被飘忽的红色幽灵惊了,乍一下,抬起前蹄。叔叔却在这危急时刻撒开缰双手举枪。小点儿奇怪,他怎么会不掉下来?现在要掉下来准摔出五脏六腑。叔叔勾响扳机,红球碎了,坠落,小点儿稚气地叉着五指拍巴掌:哎呀指导员枪法太高了!她不是少女,却伪造出一个逼真的少女。   叔叔在她的笑里沉浮。他头一回明白,身怀绝技能博得少女如此明媚的笑。   “指导员,你枪法咋这么神?”小点儿侧着头问道。你是专门表现给我看的。你为我玩了个惊险动作,差点栽死。   叔叔矜持地擦着枪不语。他仍是双手脱缰,身上随马一颠一颠。这算个屁,等遇上天鹅,我打一串送你。   “指导员,你看,它落到那一大片刺巴里去了!到底是个啥球?好大的。”我晓得它上面只拴些传单图片。   “从台湾放过来的。”   “真啊!”她扬起眉:“那砍了刺巴捡出来看看!”   “不消捡,都是些宣传品,反动得很!”   “哦……!”我越大惊小怪,你越满足。   “你不是要到场部去吗?天不早了。”你别这样瞅我。   “嗯,天不早了。”你在看我颈子下面。   “晚了不安全。”草地上男人难说得很。   “那你把枪借给我吧。”逗逗你的。   叔叔迟疑片刻,抽出枪:“行吧,明天还我!”我晓得,给了你枪我就开始犯错误了。   小点儿尖声笑着,缩回手:“我哪敢打枪!”原来我赤手空拳就能缴你械。   叔叔连忙把枪塞回腰里,又整整马背上的行李。   “指导员,毛娅学你走路学你打枪,学神了。嘻嘻!”看咱俩谁先躲谁的眼睛。哎呀,你输啦。   小点儿一路跑去,马的碎步使她腰肢闪得别提多妖娆了。   小点儿骑着杜蔚蔚的那匹马去买盐买豆瓣。骑一会儿,她觉得这副马鞍不对劲,搞得人又不适又惬意。那种惬意鬼鬼祟祟向全身输送一阵波纹。她跳下马,琢磨一会儿,再跨上马,体验一会儿,终于明白老杜有着多么可悲的陋习。   老杜长得挺难看。小点儿试着替她梳过好几种发式,还是好看不起来。自从柯丹搂着孩子睡觉,就不准老杜再去钻她的被窝了,为此老杜跟她又撒娇又赌气,险些又干了一架。柯丹在骂她时顺便带出一句:妈的,你比驴皮阿胶还粘手。当时大家纳闷:老杜去钻柯丹的被窝难道不晓得班长不换衬衣不洗脚?每天早上只要柯丹掀被窝,满帐篷都会充满暖洋洋的臭味。老杜不仅往里钻,全身贴上去,还在柯丹身上磨皮蹭痒似的动。有时柯丹被她弄醒,扬手给她一巴掌,她一点怨言也没有。小点儿总算看清老杜那迷迷糊糊的面目了。柯丹每次把她打翻在地,以强壮的体魄压迫她弄痛她,她其实是在享受。   小点儿起一身鸡皮疙瘩,她从未想到一个女性集体里会有这种关系存在。   晚上听说有熟油煎豆瓣吃,大家兴致特高。小点儿多分一份给老杜,并对她说:“我骑了你的马。这下我晓得你为啥老要磨破皮了。”老杜痴痴地盯着汪着红油的豆瓣瓣。小点儿又说:“怕什么,你又不像毛娅那样跟男的搞名堂。”一听这话,老杜呼噜噜地喝了一大口粥。   我起身倒茶时,发现她已在那儿了。门也没敲就进来,以为我的门像她们的帐篷。只要是这部小说中的人物一来,我的屋里就会有股淡淡的牲口味和牛奶马奶味。这个姑娘是有特征的,我张口便喊她老杜。   她的脸真如我写的那样,有副奇怪的老相。   要是给她穿件合体的衣服,她恐怕还是有些线条的。哎,哎,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少女,真应该让我女儿看看。假如她此刻在场,或突然闯进我的写字间,一定以为站在我面前的这个过去年代的少女是个小老太太,是具干巴巴的人体标本。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们都有些难以启齿。她就那样自卑吗?真的自卑到家了,认为自己一无可取,无人可嫁,找不到对象,注定只好用这种不光彩又颇残酷的方法来给自己点安慰吗?难怪她有许多很难解释的梦。   我的写字间这时仿佛变得很大。尽头是暗的,窗子投进来的光照不到那里。那里有声音,好像有个人,暂时我和老杜还没去注意它。老杜向我一个劲儿地重复父母坠楼时的情景,跟他们一块儿坠楼的还有雪片一样的糖纸,他们坠地很长时间,那些糖纸还在空中慢慢地飘。老杜分析说:“证明他们一口气吃掉好多糖!”我观察她,她虽丑却隐隐透着文雅,多半时间她都是这样静静的。   这时房间尽头暗影中的响动愈发显著起来。   “谁在那里?”她问我。我不语。   终于看清了:那是个面目狂躁的女子,头发蓬乱,赤身裸体。老杜惊呆了,因为怎样喊那女子都不应。她走近去,看见女人赤裸的苍白身体做着各种痛苦的形体动作,仿佛在撕扯自己,或与自己扭打。渐渐地,女子跪下了,正面暴露出她发育不佳的胴体。老杜恐惧地过去,用指尖触触她。她一动不动,使劲睁开眼,其实不过是一个劲儿翻白眼。   “她怎么了?!”老杜回头问我,我仍不语。   女子开始抚摸自己的全身,跪在那里,不知羞臊地摸着自己的某些区域,动作越来越激烈,喉咙里发出听不清的低语,勉强去理解,仿佛是在叫着谁。老杜好不容易摆脱她,鼻尖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因为她很久没有照镜子了,早已忘了自己的模样,不然她会发现这个赤裸女子跟她长得多么像。   “她就是你——是你在梦中的形象。”我感到整个屋宇都回荡着我冷冰冰的声音。   老杜窒息一会儿,突然“嗖”的一声捂上脸。慢慢上前,抱住梦中的自己,使其平静,然后,她看见梦中的自己遍体鳞伤。梦中的老杜赤裸着,跪着,头发披散着。任她抱住,泪和汗在两张一模一样漫长的脸上爬。   当马群簇拥她时,她不止一次地产生错觉:红马正隐在它们中间,眨眼就会像流水般蹿出来。但当她看见被割断的皮缰绳时,才会正视现实:红马已是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就在它与她疏远、反目,狠狠地了她一蹄子的那天傍晚,它被人窃了。偷马人一定用最残酷最卑劣的手段掳走了它。或是用带铅砣的鞭子抽,或是用匹漂亮的母马引诱。偷马的事在草地上常发生,有的可以找回来,只要是军马,臀部准有烙上的编号。唯有红马奇特,烙上去的号码不久就会消失。它始终是匹没有蹄音、没有影子、没有编号的马,它只有它自身。它那样显著地存在着,而存在又包含在虚无中。   沈红霞拄着拐杖望着游云般的马群,嗓子发涩地唤了声:“哦嗬——红马!……”   马群移开,只见一点猩红孤单单留在那里。她又叫:红马红马。那红色倏然向她靠过来。她认出了:这是绛杈。   绛杈迎面站住了。她差点不敢认了,她在草地上奔波多日寻找红马,从雪封到雪化,绛杈却在这短短时间里完全变了样。它柔美的曲线已显出雌性的圆润。她尚未走近,它却将身子稍稍侧过,像个突然发觉自己青春的女孩那样害羞。沈红霞抚着它的鬃,从它的眼睛里看出孤儿特有的落落寡合的神色。它想安慰她,更想从她这里得到安慰。因为这匹不合群的小母马从失去母亲后,总是尾随红马。有时红马不耐烦,想摆脱它,它才委屈而悲伤地离开,但不一会儿,它又会怯怯地跟上去。它的步态不像红马那样遒劲迅猛,但那细碎的步子竟也有相当惊人的速度。她知道绛杈对红马的怀念不亚于她。   叔叔的预言一切都应验了。从红马失踪后,她们的生活宁静了许多。再没有人隔三差五地赶来要求拿自己的马跟红马赛,再没人苦口婆心地花重金买它。总之,没了红马,许多骚扰莫名其妙地就没了。柯丹说,如果一开始就拿洗脸洗脚水喂它,它肯定不会遭此下场。   沈红霞却坚持认为,绝不应该用这种龌龊的手段去维系与一匹优秀的马的关系。一匹优秀的马最可贵之处是把对人的情感升华为意志,否则那情感便是卑微的。她实际上就说了这些,但谁也没有听懂,人们只听到她用平缓的声音说:“那天天亮——就是我陷在沼泽那天早晨。叔叔把我送到医院,路上我看见了红马,它被绊索绊住,仍往沼泽方向走。知道它为什么那么倔强地往大沼泽走吗?”   大家说不知道。沈红霞说:“因为它应该朝那里走,即使上了绊索,磨烂腿腕。”她奇怪大家怎么会听不懂她的话,她讲的就是有关一匹马的意志啊!柯丹唉声叹气地打断她:“红马要多喝我几天洗脚水,肯定哪个舅子都偷不走它!”   沈红霞这才悟到红马与她反目的原因:她与它磊落的亲密关系就这样给离间了。她望望柯丹蠢里蠢气的脸,什么也不想说了。后来她对女红军芳姐子与垦荒队员陈黎明说:“我觉得越来越难跟任何人谈话,她们好像越来越听不懂我的话。”唯有在两个隔世的女伴中间,她才有畅谈的欲望。她渐渐悟到,真正的隔膜不是已消逝的岁月,不是虚与实的差异。真正的隔膜是不同的精神境界,这种隔膜正使与她共同生活的人们逐渐生疏。   她徒劳地在草地上奔走,没得到一丝一毫有关红马的线索。春天,人都出动了,到处可见雪野上围剿狼的人群。当她向他们问起一匹红骏马时,人群鸦雀无声,贪羡的神情使所有面孔变得一模一样。正如他们在焚烧狼尸的狂欢中,面孔也变得一模一样。她仔细向人群描述红马的各种特征。   她对红马的形容使人们深深被吸引了,他们这才相信,这块草地上果真有那样一匹神奇的红骏马。   从讲演会上归来的毛娅捂白了。大家一声不响地围住她,纳闷她怎么会漂亮起来,场部宣传队到女子牧马班来过一趟,挑走了张红李红赵红,毛娅为讲用会又错过一次扮演李铁梅的机会。柯丹突然打破寂静,说:“毛娅,出牧去!”   毛娅在牧点上看见沈红霞。隔着一块草地一群马,她见她似乎在与什么人谈话,并且谈得投机而激烈,很久没见她在班里这样痛快地谈过什么了。沈红霞正赶着马群往草旺的地方走,毛娅唤她一声。她立刻停止了谈话,抿嘴向毛娅温和地笑笑。毛娅总感到她身边有着她看不见的交谈对象。   中午,她们选了块草场扎下帐篷。听说沈红霞现在从不回大本营。终日厮守马群,有时连帐篷都不扎:“那你睡哪儿?”毛娅问。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对躺下睡觉这件事已很陌生。毛娅忽然对她说:“红霞姊,你也快了——填党表哇!”   “毛娅,你有姐姐吗?”她充满友爱地问。于是毛娅便明白她不喜欢在一个集体中搞出这种近乎拉拉扯扯的亲昵关系。沈红霞在听毛娅谈她入党经过时,心想:这件庄严的事让她搞得既平庸又复杂。她其实已拿到过三份表格,每回都被她退了回去。父亲来信说:“认为你这样严格要求自己是对的(她现在很习惯这种没主语的病句);还认为你在思想上已入了党。”毛娅和她在火上烤包谷粑。她说在场部听说女子牧马班有个人退了三回党表,她说不相信会有这种人。   沈红霞垂着眼睑,红脸蛋上各有两大块硬茧般的紫黑冻疤。从她的神态里,毛娅知道干那种不可思议的事的正是她。她们吃完饭,沈红霞拄着拐杖一点点站起来,似乎是沿着拐杖一点点向上爬。看着她近乎老态龙钟的沉稳步履,毛娅想:她的腿已经毁了。   沈红霞挣扎着将一只只料袋挂到马颈子上,马舔着她的额,每匹马都舔她的额,那块皮肤日渐光亮。毛娅也挂料兜,但她挂过的总要被沈红霞重新调整一遍。每件事她只放心自己干的。有回马误食了醉马草,她便满山遍野地采来各种草尝,全班也都跟着她尝遍各种滋味的草,直到人也像马那样倒了一片。沈红霞那种过分严格的生活信条使她周围的人都感到不胜其累,这个集体实际上从开始就仿效她,有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人格放在那里,她们不得不仿效。   俩人在马群里忙着,沈红霞扛一只料豆口袋给马添料。毛娅唱了几句歌,沈红霞一下抬起头:她听出了歌声中的心境。与此同时,她还看见毛娅翻在单棉衣外的鲜红的运动衫领子和两根鲜红的辫绳。于是她断定,毛娅身心内发生了某种事情。   毛娅被她打量得心虚起来,立刻说:“小点儿把棉袄改得好合身,胳肢窝的棉花去掉垫在胸前,腰身也裁过。小点儿那人真鬼……”   她立刻截断毛娅的思路:“不要喂太多盐!”她认为女性集体中最不可救药的就是此类小嘀咕。她宁可看她们当面骂,拳打脚踢,她认为那样虽恶劣,总算突破了女性的固有形式。毛娅还在说:“小点儿拿个破半导体跟牧民换了一堆麝香,你说她精不精……”   “太咸了!”沈红霞用嘶哑的声音喝道。   毛娅顿时住了口,尴尬地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憋不住,又找出话来讲。和牲口呆在这无人烟的草地上,若不讲话她就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   “你说,”她向沈红霞投一眼,“他们谈恋爱对不对?”   “谁?谁谈恋爱?”   “知青呗。你还不知道,现在我们一批下来的知青都成双结对的了!”   沈红霞把最后的料豆倒完,朝不远处两个隔世女伴苦笑一下:瞧,麻烦来了。毛娅突然提高音量,在马群那一端喊:“你听见没有?”沈红霞走到她跟前,她激动地说:“我瞧不起他们!都是城里学生,搞来搞去还是自己找自己.我就不相信,未必没一个女知青敢于嫁给牧工?!”   “那你说呢?”沈红霞用目光节制她的激情。   “我?我坚决不找男知青做对象。等着瞧,老子说到做到!告诉你吧红霞,讲用会有个男知青就给我写信表示,我才不理他呢,我说我决心扎根草地跟牧工结合!”她喘口气,“知青找知青,证明还是不想在这里扎根。就是扎根,安家落户,也是把城里学生那一套搬到这里来。”她的意思是只有跟当地牧工一块儿过活才算死心塌地与这块儿草坝子结合。   沈红霞这时看见毛娅马鞭上有个东西一闪一闪。那是个锃亮发红的铜弹头。叔叔跟她们讲过,他每次击毙死囚后,怎样用小刀将弹头从尸首里拔出。原来是金黄的弹头,弄出来全变成永不褪色的红色。叔叔有一肚子耸人听闻的故事,有一大堆令人惊讶的纪念物。她立刻明白毛娅心目中的对象是谁了。   在这之前,叔叔刚来当指导员那会儿,她曾在张红李红赵红的马鞭上看见这种红弹头。沈红霞突然感到一阵忧虑。这个集体就要被一种难以避免的东西弄得涣散了。瞧着吧!她极目处,是黑一块白一块的残雪。   初春时班里添的孩子并不麻烦谁。他一哭,人们就学马叫哄他。柯丹用块长条布把他吊在自己胸前,像袋鼠那样活动自如,照样干着日常的一切。似乎孩子仍囿于胎膜中,只是由腹内移至腹外,因此他对这状态是习惯的。孩子不像正常婴儿那样有数不清的尿片,柯丹有个绝妙的办法。她将细腻干爽的沙土装进一只布口袋,掖在孩子裆下。每天只需将布袋里溺湿的沙倒出去,换上新的,那些沙被太阳晒干还可以再用,沙土被太阳一晒就洁白,并始终保留一股暖气。至于布袋上会留下什么污渍,柯丹不在乎,晒干它用手搓搓,一样柔软清洁。柯丹在干缩,孩子在膨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发现班长成了另一个女人,因为她已不再魁梧。   大家对孩子最热衷的是取名儿,每天都有人拿新名字唤他。但柯丹只说,等指导员回来再说。许多事在默默地等指导员叔叔:红马丢失;那头随时会追人的驴;还有姆姆身后的两只崽子,要等指导员回来识辨它们后,再来处置它俩。叔叔离开后的十个月,她们才发现对他早就暗存的依赖,其实整个冬天她们都驻扎在离场部很近的地方。   冒充狗崽来到此地的两只小狼崽已长得威风凛凛。一只由黑色变成了灰色,另一只渐渐褪尽杂毛,变得浑身纯黑。   你见过纯黑的狼吗?那你可真缺见识。如今天然动物园里匆匆忙忙跑着的那种东西其实已不是真正的狼了。   牧马班的姑娘管灰色的那只叫憨巴,管黑的叫金眼。其实金眼的眼只稍许亮些,但嵌在一片黑丝绒般的底色上显得极华贵。老狗姆姆留神它们的每一点变化,它时而欣慰时而悬心。它们的形体动作与狗已别无二致,但偶尔一两瞥目光,却使姆姆看到鲜明的种族分歧。一次,它俩钻进马群,一匹出世不久的小马驹本能地惊跳起来。它俩闷声不响地在马驹旁踱来踱去,样子有点异常。但姆姆一唤,它们立刻跑回来了。姆姆从它们的眼睛里看到贪婪和野性,它担心那终究是祸根。   但人们还毫无警觉,拿它们当挺不错的狗。每当看见它们扑向食物的敏捷劲与主动劲,姆姆就想,它们不由自主地原形毕露了。一种劣根在暗中控制他们,姆姆对那股源远流长的控制无能为力。   人们不知道它们的身世。姆姆一见它们钻进帐篷便暗暗盯梢。它感到自己或许正在对人类进行犯罪,将人类对头的两个间谍安插了进来。尤其当它们凑近那个婴儿东嗅西嗅时,姆姆随时准备扑上去救急。婴儿已会呀呀自语,偶尔被放在地铺上,两只粉红色的小手总要从襁褓里伸出来。憨巴一见那肥嫩的手就两眼发直;金眼竟伸出舌头,在那小手上舔了几下。姆姆把它俩哄开了。但婴儿却从此认识了金眼,每当它过来,他准伸出手,让它舔。一舔,他便格格地冲它笑。有时,人们竟不用照管他,只要金眼坐在他身边,他绝不哭闹。姆姆不知这种人狼共处的前景是否乐观。   人们越来越喜爱憨巴和金眼了。憨巴会捕兔,看它灰色的身影像一道晦暗的光在草地上闪,那灵活与凶猛看上去真带劲;然后它便上贡般将猎获物放到人们面前,带点阿谀地接受人们的赏赐与爱抚。   春天最后一场雪下得十分铺张。许多早出巢的马鸡被这场猝不及防的大雪冻僵了翅膀,坠落下来,一清早,刚撩开帐篷门,就有人欢叫:瞧,狗叼回来什么了!姆姆带领金眼和小憨巴将半死的马鸡叼回,在门口排放着。姆姆注视着憨巴憨中藏奸的脸。   姆姆清楚地看到憨巴背地里是怎样一副嘴脸。它发现头一只马鸡时,竟一声不响地叼起它就跑。当姆姆尾随它钻进矮树丛时,见它正飞快地撕扯着马鸡的羽毛。它的动作十分娴熟,完全是个老练的贼胚。姆姆颓然地看着它饱餐,看着它本性大发作。它看见的是一只复原的狼,似乎从未吮过它的乳,从未受过它忠与善的教化。姆姆跑开了,但从此它心里有了数。而人们却对它赞不绝口,它在人们的抚爱下千娇万媚。倒是金眼毫无邀功请赏的表示,它远离那堆战利品,不动声色,那种冷酷与孤独纯粹是狼所特有的,它将狼本质里那一点点高贵放大了。人们没有注意金眼,尽管真正忙碌了一个清晨的是它。   柯丹偶尔从满地肥大的马鸡上抬头,目光与金眼相触,她浑身一麻。这只皮毛漆黑、不明身份的畜生活脱是头良种狼。只有狼才有这样惨淡而残忍的眼神。大家正热闹着:整马鸡喽,打牙祭哟。她却惊然搂紧怀里的孩子,因为金眼曾常常伺在孩子身边,她害怕至极。   她把这疑虑对大家说了。她们正拔得鸡毛满天飞,说:“咋会?好多次帐篷里没人,只有金眼守着娃儿。哪有搁着现成的娃娃不吃的狼?再说这些马鸡,它们碰都未碰。”   柯丹说:“不对头不对头。头一次在草垛里看见它们,我就怀疑它们不是狗。你们懂个屁,你们见的狗还没我见过的狼多。”   “未必姆姆这条老狗连狼都不认得?班长,姆姆见的狗恐怕比你见过的人还多。不信等叔叔回来看,它们是狼是狗。”   柯丹不再说什么,这桩悬案留给叔叔断去。但她再也不敢把孩子留在帐篷里,终日牢牢拴在身上。有回砍黑刺,她将娃儿连同羊皮襁褓挂在树枝上。宽布背带兜住襁褓成了个悬空摇篮。她将砍下的刺巴分几回运送。头一次回来,见孩子纹丝未动。第二次走到途中遭了大风大雨。她扔下刺垛子骑马返回,见很远的地方有条黑影倏然闪过。金眼。她心一沉,驱马加速。风是逆向刮来,两脚几乎被扯成横的。草地上这种阵头雨虽下不长,却猛得如同抽风。马被雨抽得晕头转向,充满牢骚,居然掉转头顺风跑去。柯丹只得跳下马徒步赶路,风雨交加中她似乎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她预感要出祸事了。   她赶到时,地上的水已漫过脚踝。孩子却不见了。宽布带仍系着死结,但那树桠却已折断,耷拉下来,茬口粉生生的。金眼这狼!它早就等着这天。柯丹浑身上下滴着水,心里空空的,整个人似乎正在融掉。她急匆匆寻找,终于从水里摸到那把很有分量的砍刀。   她连个帮手也找不着。除了出牧人员,剩下的姑娘中午就出发去场部看《英雄儿女》。她只有一个人来进行这场恶斗了。她本来也想随大伙去看电影,但她们一致认为携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有损集体名誉。她心甘情愿地放弃了百看不厌的《英雄儿女》,却仍没保住孩子。直到午夜她仍在草地上狂乱地寻找,见什么砍什么,砍刀已被她砍小了一半,她筋疲力尽却力大无穷。当姑娘们哼着电影插曲归来,一个个被她拎下马。“给我找孩子去,”她歇斯底里地嚷,“娃儿没了!”   “孩子没了。金眼是头吃人不吐骨的狼。我恨不得也砍你们几刀。当时是你们把它窝藏下来的,你们这些帮凶。”   她们分头找,直找到天色微白。有人说,“我好像听见娃儿的哭声。”有人说,“明明是娃儿在笑。”柯丹怒道:“扯你妈的淡。”其实她也听见了,或许听得比别人更清晰更真切,但她不敢信。一想到金眼凶相毕露的脸,她一点幻想都不抱。眼前是她们的帐篷。姆姆与憨巴卧在门口,独独不见了金眼。几乎所有人都肯定,孩子完了。金眼就此消失,带着它的血债逃亡了;而帐篷里却正藏着一个神话,待她们一撩门帘就揭晓。   人们轻轻抽了口气。   孩子无恙地躺在柯丹的铺上。金眼紧挨着他卧着,与他头靠头。羊皮襁褓全散开了,孩子将全身袒露给金眼。   柯丹感到孩子突然长大了,那块羊皮被他蹬开,就不可能再包住他。羊皮干爽,并毫无泥渍,明明下过一阵邪雨,金眼用什么办法把孩子完好地搬运回来,谁也想不透。   从此憨巴和金眼血统中的疑窦被一笔抹去;而叔叔一见它们立刻拔出枪来。   它们是姆姆的奶喂大的,就是狼也喂成狗了,柯丹掰着叔叔的手腕,想夺下枪。叔叔动也不动,他的手腕就是枪本身或说枪的一部分。他龇出纯银的大板牙,任她扳。   “你疯疯癫癫还像个班长吗?”   柯丹渐渐冷静了,扯平衣服,理理头发。这时帐篷里传出孩子的呀呀声。“是娃儿?”他扫了每个姑娘一眼。   每个姑娘都把娃儿的来历讲了一遍。   每个姑娘又把金眼救娃儿的经过讲了一遍。   叔叔的枪仍是举起、放下,放下举起。   金眼并不知道自己已走进了叔叔的射程,它坦然地用一双并不太亮却相当纯正的金色眼睛望着黑而深的枪口。叔叔在听每个姑娘讲述,听上去完全像瞎编的故事,同一个故事被讲出若干不同来,因此格外像胡诌。打动叔叔的不是故事,而是这黑东西本身。叔叔在击发的瞬间看见这双眼确实像足赤的金子,不很亮,但很沉。   叔叔马马虎虎抹了抹枪,把它收起来。金眼这才站起,抖抖身子,下颏显得那样有力,只有狼的下颌才能承受一个孩子的重量。他转身进入帐篷的时候,看见了被人们讹传的孩子。实际上就是一个挺普通的小男孩,一丝不挂,好让人验证他一切地方都正常。   柯丹在吃饭的时候说,“娃儿一百四十一天了,谁给起个好名字。过去起的那些都不算数。”大家七嘴八舌,又去翻全班唯一的字典。柯丹说,“不行不行,仍是没一个好的,重来。”叔叔忽然插嘴,“就叫布布吧。”   “布布是什么意思?古里古怪又绕口。”大家齐声反对,一点革命内容的深刻含义都没有。   叔叔咯吱吱地嚼着一个新来的姑娘的橡皮筋,咂着酒不讲话了。柯丹一拍大腿:“就叫布布。”她看了叔叔一眼,把心领神会的笑意藏在粗黑的睫毛下。布布好,布布这名字的好处你们才不懂呐。   这时一百四十一天的男娃一觉醒来。有人不服,把起初那些好名字轮着喊了一遍。红亮、红兵、红星、红卫……他毫无反应。最后柯丹轻轻地喊了声:“布布!”   他一下回过头。一百四十一天的男孩猛地之间知道这世上从此正式有了个叫布布的人。就在布布回头的瞬间,所有人心里都悸动一下。这娃儿长得像谁?绝不是一张陌生的脸,这张脸肯定有据可查。孩子正危险地蜕去婴儿千篇一律的外膜,无论父系或母系的特征都在一点点浮现。 E卷(下)   小点儿和叔叔分手后,一径跑到场部。她没想到会迎头撞上他。当他用轻得无声的嗓音唤她时,她一下垮了。兽医眼眶凹陷,一双眼睛在深渊里幽幽发光。小点儿忽然看见他背后那座废铁山:由陈年的机器堆积、生着通红的锈。当年,他和它们都是新崭崭地开进草地,那时的他是什么样?准不会满嘴喷着酒气,以低三下四的倔劲瞅她求她,让她立刻跟他去。他说她黑了瘦了,乍看像个好姑娘了。过一会又说:你还是那样。她明白他说她仍穿着宽大的黑斗篷;仍在那下面变戏法。他说我搬到新房子里去了。她明白他说他已赖掉了老房子里的旧账。她始终没说话,对那一切离得似乎已很远——偷情与偷窃。几个月前,姑死了,然后是埋葬、追悼,所剩无几的老垦荒队员都来了,最后在弥漫着死者气味的屋里喝得醉醺醺。谁也没有发现他俩在追悼中眉目传情。可她挣扎着跑了,光着脚丫,跳下床,直跑到结冰的外屋闩紧门。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自从她开始在牧马班生活,便与自己的肉体闹起不和来。兽医隔着门呼唤她,柔声的,厉声的;她赤足站在门边,又一次次将手从门闩上缩回。她重复着一刀两断之类的话。   前面是小卖部,人来人往。她想她当时毕竟没有打开门,毕竟把被他一点点煽起的情欲压了下去。他们就隔着门成功地僵持了一夜。   她终于开了口:“姑父,姑姑坟上的葵花都活了。”说完,趁他一瞬间的自惭,她横冲直撞地越过他。她买好牧马班半个月所需的盐和豆瓣,知道他跟踪进来。她盯住一件红毛衣看了一会儿,它粗劣不堪,充满酥油酱油煤油味。她知道再看它一会儿他就有机可乘。果然,他塞给她两大张钞票。她当场把红毛衣套在身上,整个小卖部的人都说她好看死了,它便宜死了。   她想,这样就收买了我。她把剩下的钱仔细装好,他们相互盘剥,没什么不公平。然后她牵了马随他往新宅走,廉价的红毛衣搞得她身上似痒似痛。一种骚动的情绪被刺激起来。   姑姑死后的第二个月,她偶然路过那幢老房子,也是偶然生出进去看看的念头。一摸,钥匙果真还搁在老地方。在门框上。她开了门,屋里除了没有姑姑什么都还在。箱子和抽屉却已不上锁了。她开矿一样在姑姑的遗物里翻腾,将一件件她能看上眼的衣服全套到身上。这时,门响了。兽医在外间搁下他沉重的巡诊箱。她一时间手忙脚乱起来,兽医已堵在了门口。他打量她骤然臃肿的身体轻蔑地笑道:何必?你可以光明磊落地拿走它们,一气套上七八件衣服不嫌难受吗?她恍悟到自己曾当过贼,又恍悟自己好久没当贼了。在牧马班生活那么久,竟没偷过谁,她对自己突然不懂起来,然而一离开那里,回到老环境,她不知觉就犯了旧病。他上来抱住她藏满赃物的身体。她说:我是贼。他说贼就贼吧。   场部新盖了一排排红砖房,兽医的新居就在其中。一扇门已为她洞开,里面崭新的一切是为她布置的,为私藏一个女奴。她站住不动了,身后就是阳光和草原,那里没有享乐却有单纯正直的生活。她甚至在一刹那间想到他,那个长腿的英武军人就在阳光草地的一隅,就立于她的身后。如果她有牧马班任何成员那副纯洁身心,当时她不会放走他的。对于那样的正派男子,她感到她们傻呵呵的五大三粗的形象远比她优越。   我不知你在何处,但你就在我身后的草地上。于是她拨转马,逃难般跑向干净得发蓝的草地。   沈红霞眼瞅着红马从她视野里消失,小点儿和毛娅说:“会不会看花了眼。”她缓缓摇头说:“是它。”隔那么远,看花眼是常有的事,有时草地上还会出现一条街一幢楼什么的,小点儿说,“那叫海市蜃楼。”毛娅说,“红霞你忘了,有次柯丹说她看见布达拉宫呢!”沈红霞收回目光,问她俩:“刚才你俩真的没看见红马?”   刚才是场冰雹。这一带不下了,跑一截却正赶上那块雹子云,又挨一回砸。结果红马跑没了,就在一刹那间,小点儿心想:似乎是有个红东西一闪。她来给马群打防疫针,两三百匹马全打完要好几天时间。她顶着太阳跑到这却挨了雹子,草地就这样,各是各的气候,谁摊上什么就是什么。   下冰雹就证明夏天到了。沈红霞的老寒腿从前些天就痛得无法形容,解手全靠那根木杖,顺着它一点点下滑,再顺它一点点爬上来。因此她知道肯定有了罕见的坏天气等在那里。果然来了。乌云终于骚动起来,鼓来个大肚子,一会儿就像鱼甩子般下起雹子。沈红霞一见小点儿跑来,就让她钻到马腹下。   小点儿在马腹下听着毛娅和沈红霞“哦嗬”着。冰雹越下越大,据说这里最大的雹子砸断过牦牛犄角。毛娅顶着出牧携带的锅,冰雹砸着锅底犹如锣鼓喧天,以致她连自己扯破喉咙呼喊也听不见。她在喊沈红霞,因为她不见了。只见她从马背上一头栽下来就不见了。   整群马都被冰雹砸得大发脾气,毛娅想,再晚一步,马群就将从沈红霞身上一踏而过。她的腿无法使她摔下马后立刻站起来,毛娅找到她时,她正趴在地上激烈而无效地爬。   毛娅好不容易拖住自己的骑马,又在马蹄上打了个绊。她和沈红霞搂成一团,钻到马肚下。冰雹砸在马身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红霞,刚开始你为啥不喂红马洗脸洗脚水?”叔叔有许多法子对付马,对付人。   “我没喂它。”我不希望一匹好马心胸狭窄,只认得它的主人,叔叔的方法未必都可取。   “那次军马应征,你回来在班务会上说,再完不成应征指标,你就把红马贡献了。当真的?”班务会点一蓬旺旺的牛粪火,但还觉得冷,毛娅顺手抓起自己床上的大衣。穿大衣同时,她甜甜蜜蜜地摸兜。一摸,空的。那封醉心的信呢?这才发现她穿错了大衣。柯丹往兜里摸烟袋,却摸出一叠子信。   “红马——你们都没挨过它踢啊!”毛娅,你那信把全班脸都臊红了。柯丹也够呛,非当着全班公开念它。毛娅你当时要不上去夺,倒不会惹她那么火。你们这些人哪!   “所以你早该给红马喝洗脚水的,班长也这样讲。”人人都瞪着眼,听柯丹念信上热火朝天的情话。人们叹道:事情既然做了,还要再写下它来,写到这种无耻地步。   “你们都没尝过跟红马搏斗的滋味。”原来你是这样入党的呀?柯丹指着毛娅鼻尖:“靠拖指导员下水!鬼相信你会嫁给他;他一个当地牧工,你一个城里女娃!……”   “别难过,红霞。说不定真能找回红马!”有人制止了班长柯丹的过激行为。大家见沈红霞慢慢从火边站起,她的腿使她每次缓慢沉重的站起都犹如上升。她双手痛苦地抚着腿,奇怪的是,柯丹立刻冷静下来,闹嚷嚷的气氛随之变得宁静。大家都担忧地看着备受折磨的沈红霞,忽然感到内疚、惭愧,不该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烦扰她。   “我从来不把红马看成我的。红马应该是每个人的。”所有人都在等待毛娅发言,因为沈红霞站起后就专注而温和地看着她。她以痛苦的姿态等在那里,于是全班都在等。实际上她和她们的威逼是明显的。   “你说得对,红霞,每个人其实都把红马看成自己的。”她们在逼人呢。毛娅终于抗不过去了,因为她面前的是绝对多数,还有一个以两条残腿支撑自身的人。   “毛娅你总算懂得这点了,红马和别的马不同。红马就是红马呀!”大家见毛娅抬起头,脸板板的,眼珠往上翻,手攥一本通红的语录本。她说:从今以后我再不考虑个人问题。人们还盯着她:还没完啊。她把红语录贴至胸口:我发誓。立刻有人塞给她笔和纸,她把誓言写下来:保证跟指导员叔叔一刀两断。人们看着誓言烧成灰,被她就水喝下肚,才松口气。   “红霞,你知道,我也跟她们一样,舍不得红马。”毛娅见全班目光随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水而松弛下来,知道这下自己已获赦。她独占了全班的指导员,当然是不合理的,现在她亲手将他奉还给集体。她们等的就是这个。这个集体最憎恶的就是私有。班会结束时,有人拿了私有的红糖来分。在这个集体中,新来的成员也会立刻懂得:若私藏什么,即使无人揭穿,她也必定没脸活下去。   “毛娅,红霞,冰雹停了!”小点儿从另一匹马腹下先钻出来。   她们扶稳沈红霞,发现她两颗瞳仁里各有一个红影子。她说:“看!”很远很远的草坡上,跑着一小群马,为首的一匹火红火红的。这就回到前面,她们讨论幻象与海市蜃楼。   她们三人赶着马群往红马消失的方向奔。走了整整两天。三个姑娘的嘴唇都裂出无数道血口,沈红霞说:“你俩守着马群,我再往前走一段。”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两块包谷粑。   俩人吃干粮时忽然见沈红霞往嘴里填了把什么,仔细看看,她嘴角嚼出白沫沫和马嚼料豆一样样。毛娅尖叫起来:“你不该哄我们吃包谷粑,自己吃马料!”   小点儿也说:“那是生胡豆啊!”沈红霞笑笑,嘴里冒出一股豆腥气。之后,沈红霞就朝她认为红马所在的地方去了。   夕阳照着沈红霞瘦削如木刻的脸。马太累了,不肯再走,她下马想找口水或找几只牛屎菌。现在她明白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为什么能喝下那种水,吞下那种苗子了。有围墙基,是不知哪辈的牧人留下的。一个活泼顽皮的少女从墙基后面冒出来:“哈罗!”她飘摆着蓝裙子跨在墙基上骑坐着。裙摆和腿上都沾着沼泽地各色水苔和湿乎乎的红泥浆。一看就知道她和那个红土大沼泽有着永远难分解的关系。   “你看,还是没有人来。康拜因再不拖上来就完蛋了。就会被沼泽的水弄锈。你刚才靠在这里睡着了吧?”她略带责怪地瞄沈红霞一眼。心想,我可从不打盹,不然谁守机器。   沈红霞不语,摸出个牛屎菌塞进嘴里。   “啊呀!你也吃这个吗?”陈黎明叫道,伸手替沈红霞掸掉嘴边的土,那是菌子根部留下的。“我知道你迟早会这样——像我们的人!头一回碰到你,我还想,你一定会成为我的知心朋友。我跟别人谈不来,谈三两句话就晓得他们的理想全是假的,是一时心血来潮跑到垦荒队来的。所有人都卑鄙地想逃出这块草地……”她看了沈红霞一眼,“我晓得你肯定不会逃出草地。你跟我挺像,那股劲儿像。”   沈红霞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跟你比我还差得远。你光荣地牺牲过,我还没得到那样的机会。“陈黎明,你知道吗?现在有些老职工还记得你的名字。”   “老职工?谁是老职工?”   “就是你们垦荒队的队员啊!……”   “可他们哪里老?个个都年轻,像你我一样。老职工?”她皱着鼻子笑了。   “他们现在就叫老职工。他们还经常记起你来。”沈红霞想,这话不够真实,似乎在讨好或说安慰这位隔世的伙伴。于是她又补充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明:“十多年了,被人记住是不容易的。”   “我不图这个。”陈黎明玩着辫梢儿,“我知道我默默无闻,没必要让人记住我。我默默无闻地守着自己的责任,追求自己的理想,就行了。”她知道自己的墓碑多么简陋,是块薄水泥板,不久就倒在草丛里了。那下面的土层下埋着她的衣物和日记本,因为人们不可能把红土大沼泽彻底翻寻一遍。有不少人来哀悼她,哭她。但墓碑倒了后没人再将它扶起。她自己也找不到自己的墓碑了,草地潮涨潮落,淹没了它,不知将它带到何处去了。令她不解的是,难道真的就过去了十几年?她明明感到一切都是几天前的事。“十几年,我在这里已等了十几年了吗?”她困惑而伤感地呢喃道,想果真是十几年孤零零呆在沼泽里吗?   沈红霞不忍心对她说出实情。确实十几年了。你想问你的同伴吗?那上千名垦荒队员都跑光了,只有极少数留下来,但他们凄惨惨、灰溜溜,当年创业者的风范荡然无存。他们不声不响,却又嘲笑一切。他们胆小如鼠,却在酗酒后骂天骂地骂所有人。我们知青举着红旗开进草地时,他们哈哈笑着眼里却透出幸灾乐祸的恶意。让我怎么对你讲呢?你当年的队友现在就这样生活:能为偷一根公家的木料沾沾自喜,也能为公家少分他半斤肉闹破天。他们的生活目标已降到零点,似乎生来就这样盲目地活着,从来没有过理想信仰之类的东西。他们活着,却真正是死了。你还问机器,它们早已报废,成了一座庞大的废铁山,像有生命的山脉一样年年增长体积,年年如石头生苔一样生出新的锈斑。   虽然她尽量委婉,她却已听出了实质。实质就是失败。她可以接受淘汰;她的生命和荣誉已经经历了淘汰,但失败使她痛心。那么多那么多年轻的生命也没悟热这块冷土吗?那么多那么多的歌都没能驱走这里的生疏吗?它还是块儿干古不化一成未变的古老荒原吗?她那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剧痛起来。“有谁记住我们呢?是我们,不是我。”   沈红霞迟疑片刻,轻轻地说:“我。”   她似乎没有听见,接着又说:“没有人会理解我们的。”   “我,有我呀!”沈红霞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扭头望她,感动这心碎的结盟何等崇高。她们沉默了很久。后来陈黎明漫不经心地吹了一支口琴曲,沈红霞感到它与现在任何乐曲都有极大的区别。   “你有亲爱的了吗?”陈黎明吹完问道。她毕竟是少女,免不了窃窃私语的习性。   “你们可真酸。我们叫对象,叫男朋友。”沈红霞告诉她。   “怎么是酸?是浪漫!”   “早就不提倡浪漫了。”   “难怪,你穿这身衣裳,你把男人的衣裳穿了,男人穿什么?”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陈黎明开始向这位后来者请教了。“男女都一样,怎么恋爱呢?再艰苦的环境,都会有爱情发生,对不对?”   沈红霞叹口气,这个问题确实很讨厌。   陈黎明说:“不是讨厌,是伤脑筋。”她两臂抱紧蜷起的膝盖。“怎么对你说呢?那时我十七岁。他,对了,‘多苓’这名字就是他送我的,好听吧?他是俄语夜校的小老师。他说我应该考第一流的大学,应该成为最棒的学者,好像什么都是他说了算。我瞒着他偷偷报名参加了垦荒队。我多了另一个男性的鼓舞。他跟前一个完全不同,他志向远大,很坚毅的一双眼睛。没想到那双眼会变,变得空洞委顿,当然,那是在许许多多挫折之后变的。结果怎样呢?他的志向很快转移了。他说这块土地根本没救,忠实这块荒原、为它卖命最终只能使它墓碑林立,丝毫改变不了它亘古的顽劣。它只配荒芜着,而一切风华正茂的年轻生命不该陪着它荒掉。他要逃脱,同样也振振有词。什么都挽留不住他,包括我的爱。他判了这块土地死刑后就心安理得地离开了它。他逃了,被他一贯称为小布尔乔亚的小姐倒是留下来,永远永远地留下来了。你瞧,短短的青春,倒经过两次恋爱,都是没头没尾。后来?哪有什么后来。我只看见一个很单薄的男子在我墓前站了一会儿,丢下一把野花。当然,是前一个。大概他听到消息,赶了五天五夜的路,匆忙得连棉衣都未顾上穿。我感激他来看我,特地为他吹了一支古老的俄罗斯民歌。他对俄罗斯的一切都迷恋。我想他是听见我的吹奏了,因为他忽然站住了。曲子每一个动听的滑音他都回头顾盼。后来他用俄语朗诵了一首普希金的诗,声音压得很低,因为那是为我的,只需我一人听见就够了。我相信只有他嘴里的俄语才那么动听。我看着他孤单单地走远了,就这样永别了。”   沈红霞见她浑身发抖,她的整个形体比面部表情更能说明她的痛苦,她的留恋。作为生者,她理解了多重含义的牺牲;那种包藏在牺牲之中的牺牲、高于牺牲的牺牲。怎样来安慰你呢?安慰你圣洁的魂魄。作为生者,她尊重她纳入永恒的恋情。这位牺牲了的姊妹为信仰所付出的,远远超过了生命本身。   忽然之间,她哭了。她哭得很痛,为自己至此无法忘怀的感情号啕起来。沈红霞爱莫能助。“你哭吧,我知道你在牺牲前就有过一次次莫大的牺牲。你哭得再痛快些,因为这些泪你已忍了十几年。”   “是哪个在那里?”一个声音问道。陈黎明的哭被打断了。她俩抬起头,见最后一线残照中走来一个衣如飞鹑的身影。她俩渐渐看清她:女红军芳姐子。   芳姐子略带责备地说:“在这里大声哭可不行。红军里头女人难得哭的,你一哭她一哭,队伍还走不走了。”   沈红霞想,现在好了,她们不仅能聊聊,甚至可以开讨论会。芳姐子喝了几口牛足窝里的水,不知是哪辈子的牛留下的足印,变得巨大而深,里面滋生的似鱼似虫的东西也被她咽下去。然后她精神饱满地捋捋头发。三个人都倚着墙基坐下。沈红霞明白正因为跟她们处得越来越融洽,才使她和牧马班的姑娘越来越无话可谈。理想这类话题只有与牺牲者交谈起来才感到不空洞。   女红军芳姐子仍是不断口渴,她倚过的墙上留下模模糊糊一个人形,一个血渍的人形。但她似乎没对它留神,她执在墙上仔细找,其他俩人不知她找什么。芳姐子说:“这墙上有得①(注释:有得是方言——等于没有。)嘛。我不识字,你们看看有得?”她俩都说除了她的血就什么也没有了。芳姐子想,奇怪呀,连“红军是穷人的队伍”这类标语也没有。   芳姐子不再参与她们滔滔不绝的讨论,她想我们红军里头可没这么多工夫讲大道理,红军的道理都用大字写到各种墙上、山崖上、树上。她也写过,虽然她并不识得那些字,写得歪歪扭扭也没关系,红军就是这样“播种”。她拄着棍,背上行李。   沈红霞想,总有一天,我也会有她这样悲壮苍凉的姿态。她说:“走路吧,路还远呢。”见她背后的创伤越发大而深,仍在汩汩冒血,陈黎明与沈红霞对视一眼。她们过多地醉心讨论,而她却只是一步步去走,信念已化为足迹本身。她的沉默与执著不属于她自身,而体现着一段不容置疑的历史。她迈着历史人物特有的沉缓步伐走远了。   陈黎明说:“我也要去守着我的机器。得不断发动它的马达,否则马达也会锈住。”她脸上呈现的,也是她那段历史所赋予的庄重。   沈红霞上马时腿一阵难忍的疼痛。她这双腿实际上已牺牲在去年冬天的沼泽里。献身者在最后的牺牲前其实已在一部分一部分地割舍奉献。想到这点,她望着两位先驱者的背影,感到了一点自慰与自信。   她远远回过头,眼神那样宁静。这才使跟踪她半晌的叔叔恍然大悟:原来这个瘦高个女子并不是陌生人,她就是沈红霞。“沈红霞!”他喊道,她应了,叔叔才完全证实,是她。   她粗大关节的手。粗糙的红色面庞生出两块被冻伤被太阳灼伤被风刮伤的黑紫圆疤,这就使她的皮质变得坚硬,各种表情都会长时间僵在上面。实际上她除了一如往常的沉静温和已没有任何表情。她瘦长的陡然长高的身材有种男子的挥洒劲。眼神专注,盯住某个东西你就觉得那是她的心认准了它。这个步履蹒跚,声音低哑的沈红霞于是就把自己变得陌生起来。再细看,她的脸上已布满密不可数的细小皱纹。   叔叔看见她受着所有马的拥戴,两百多匹马一齐奔向她,团团围住她,另外两个牧马姑娘立刻被冷落在一边。叔叔好不容易才通过马群,与她靠拢。   她对叔叔说,前些天一阵冰雹,就在这一带,就在那草坡上她看见了红马。她说她追了很远但没有追上。叔叔说,追上它也不会认你了,盗马贼有的是笼络马的花招。   “它不认我,不是可以从头来——从头开始驯它吗?”沈红霞说。   这股真诚和执拗打动了叔叔,也使他悚然。他突然觉得她明澈深邃的双眼已不像活着的人;活人的眼睛不可能如此毫无杂念。从去年冬天把她从结冰的沼泽中救出,他就有这个感觉。叔叔开始备干粮、马具和酒,从此沈红霞跟着他往四面八方出发。他们带四匹马,轮换骑,这样行程就有把握。跟在四匹马后面的,是火红的小马绛杈,走了很远,才发现它竟悄悄地尾随。叔叔说:“别撵它,这匹俊俏的小母马或许有用。”   七月是牧民迁场的季节,畜群流动起来,可供他们捕捉的目标多了。十多天后,他们在一泊死湖中看见一群马——一匹红马立于马群之中。叔叔想,这样的马既保不住也藏不住。所有的马都钩下颈饮水,唯独红马高高仰着头,它的红色长尾已曳地,红鬃飘扬如旗。小母马绛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他们前面。   这时,不知何处发出某种暗示,所有马都停止了饮水,一刷齐地抬起头。林立的马头掩住红马。叔叔与沈红霞猛加鞭,他们知道草地可看见的目标实际上离得非常远。   绛杈发出一声清丽哀婉的呼唤,显然是它最先看见了红马。红马迟疑地离开马群,迟疑地叫了一声。绛杈与红马的呼应使两个人激动而紧张,眼看与马群接近了,那不知所在的暗示再次发出,马群一下奔出水泊。所有的马,包括红马都显得身不由己。   起初红马还回头向紧追而来的绛杈及两个人回头,很快便超越所有马,像支红色箭头直指草地深处。无论是绛杈的叫,还是沈红霞的“哦嗬”都没使它再迟疑。它对绛杈的一声应答,对沈红霞呼唤的几番回首,表示了它对过去的一切仍有依稀记忆。   红马眼看越跑越远,一些小小的丘陵最终使它消失。沈红霞还要追下去,叔叔制止了她。他感到红马背后有股隐匿的势力。它已被这势力牢牢控制着,直追下去只会吃亏。   就在女子牧马班迁场的第二天,远远地走过一匹傲慢的马,是红色的,浑身披满银饰,根本不朝帐篷及帐篷门前的人看一眼。   叔叔的套马索终于缚住它。   大家围上去,亲切地唤它。它却又踢又蹬,眼神既蛮横又陌生。叔叔握牢套马绳,几次被它带倒;它猛一窜,力大无穷的叔叔在绳子这头几乎被掀起,再摔下去。叔叔用草地上最粗鲁下流的话骂它。这时人们渐渐发觉,它的尾巴不是红色的,是一种暗色甚至可以说是黑的。开始她们窃窃私语,然后便尖声对叔叔嚷起来:“放开它,它根本不是过去那匹红马。”   经这一提醒,叔叔也发觉了它异样的尾巴。那尾尖上的黑色似乎将逐渐上移、扩展,以至最终改变红色。叔叔觉得对于畜生,他头一次失去判断力。正迟疑着,红马又一个猛蹿,叔叔这次是摔惨了也摔恼了。他拔出枪来:既不是过去那匹红马就不必任它逞威了。   而红马突然不动了。   叔叔抖抖绳索,挑逗它,大蹿大跳的活物打起来才有快感。他从不打静止的东西。   而红马就是一动不动了。   人们这时才看见拄着拐杖走来的沈红霞。她奋力喊着“哦嗬哦嗬”,但她嗓音哑得近乎无声,一张嘴仅像跑了口气。红马显然是听见她无声的呼唤而静下来了。它不闹了,眼神却仍然陌生,姿势依旧不好惹,谁若要近它一步,它立刻摆出搏斗的架势。   沈红霞不声不响,抓了把盐粒托在手心。一步步走上前,它贪婪地嗅着看着盐,却用嘴一掀,盐撒了,它才一心一意从草棵里往外舔。趁机会,她解下它头上的套马绳,顺手理理它乱蓬蓬的长鬃,它立刻跳开了,把鬃毛重新抖乱。这些动作都证实了它就是它——她心里狂喜:我的红马,是我的红骏马回来了!所有人,包括叔叔都在提醒她:快躲开,它随时都会踢死你!   她不做声。红马一边舔盐一边窥视她,眼神不仅陌生还含有敌意。大家叫她注意那黑尾巴,她却想,这些人怎么啦?它明明还是通体纯红。然后她撑着木棍,如撑杆跳高那样跃上马背。   她被它毫不犹豫地甩下来。它甩她时,额前的银子流苏及脖子上五只小银铃一齐作响,这就更让人认定它不是它——昔日那匹红马。   大家目瞪口呆,因为与两年前一模一样的一幕又发生了,人与马所有的动作都是重复上一次的。终于,红马又如过去那样,拖着沈红霞跑去。直拖到她再次皮开肉绽,血失了一路。   它拖着她穿过瘟臭的带绿色水翳的水洼之后,停下了。她和它一齐看着水洼边细腻如膏的淤泥上,有只圆而深的蹄印,还是那样新鲜完整,犹如专意拓下的艺术品。她爬起来,发现红马正一点点松弛着浑身的肌肉和神色。   红马对面的这个人正一点点立起,越来越高,高得它须仰起头来看她的面孔;须退后几步才能看清她的全貌。它嗅到她身上一股熟悉的血腥,于是,它从这个遍体鳞伤的身影辨识出它最早的主人。   她带着血污泥污摇摇晃晃地站立着。在此之前,红马与她搏斗的每一个回合,都唤起它亲切与熟识的感受,它的记忆在她被一次次甩下去渐渐恢复。最终,使它意识彻底复苏的,是这股血腥。这个用一种可敬可怖的无形的东西征服它的人啊!   红马无以诉说,而她却是懂得的:它的满身珠光宝气正是它屈辱的标志。   她已没有体力跃上它的背,她甚至连再靠近它一步的气力都没有了。她和它就这样宁静而遥远地团圆了。   自从红马回归,牧马班又开始不安生了。有一天,十多个牧人包围了帐篷,大喊大叫。柯丹向大家翻译道:“他们让我们交出红马,他们说我们偷了他们的马。”“开枪叫叔叔来。”大家说。叔叔飞马赶到,马未停蹄他就摘下了眼珠。   牧人为首的一个拔出腰刀。叔叔拔出手枪。刀刚一扬起枪就响了,子弹将刀刃“当”的一声打出个缺口。牧人们顿时老实了,知道这就是杀狼杀人什么都杀的独眼龙叔叔。   “给我滚。”叔叔轻声道。   于是那为首的也对手下人说:“给我滚。”   他们跨上马。为首的对叔叔说:“红马是我盗走的,你知道,为盗它我兄弟被踢断了腿。”   叔叔笑嘻嘻地拍着他的肩说:“踢得好。”   他又说:“我偷红马是因为我也有匹红马。”   叔叔说:“我知道。你不想让一块草地上有两匹同样骏的红马。你把你那匹干掉了。”   “是的。因为我让两匹红马赛了一次,这匹比那匹少跑一步。你晓得,兄弟,少跑一步倒能跟那匹跑个平齐,证明它更好一点,我就把我那匹干掉了。”他说。   “干得好,兄弟。”叔叔说。   “你们要好好养它。要养不好我还来偷。”他坦白地看着叔叔。   叔叔将眼珠从衣袋里掏出,放在嘴里吮着。这是他讲和的动作。“偷吧,兄弟。我把你祖宗八代都毙掉。”   他跨上马,仍不甘心地说:“你还是让我把红马带走吧。我可以给你钱。”他拍拍怀襟,里面厚厚实实。“你在他们那边才挣几个钱?”   叔叔笑而不语。   “你是我们的人,怎么跟他们一条心?”他略带启发地看着叔叔。   叔叔说:“我跟我自己一条心。”   他最后跨上马温和地说:“总有一天我把你杀了。”叔叔待他走远,吐出眼珠,装进眼眶,举着手枪把十多个背影挨个瞄了一遍。 F卷   这回迁场是长途迁徙了。一下子迁到白河对岸。与白河平行最终又交汇的那条一模一样宽、深、湍急的河叫黑河。白河黑河都是从草地尽头的雪山上起源的,是两座千年冰峰之乳。白河里有鱼,黑河里也有鱼。白河里的鱼苗苗条条像少女,黑河里的鱼臃臃赘赘像老妪。黑河的鱼还没有眼,全是盲鱼,所以只要在河中间固定个麻袋,一个上午就能丰收。但没人敢吃这种酷似老太婆的鱼,即使断了粮,吃马料,也不吃它。何况有人传说,那年草地瘟死了牛,一头牛扔进黑河,过一天就成了一副干干净净的骨头架。黑河的水同白河一样清亮,但因为存在这样一个水族便显出些阴气。黑河是因那鱼,因那阴气而得名的。   白河黑河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丰茂的三角洲,简直像块独立存在的草地,大约有几十里长十几里宽的面积。不知为什么,游牧的人们从不到这里来安营扎寨。这里的草比别处深得多,有的地方能没人。八月,此地一片肥绿,这边来风,草伏下,绿色间便闪着橙黄、淡紫;那边来风,草又伏向另一边,再迸出绯红、苍白,所有的花都错落有致地偷偷开在草根下,于是风吹草低时,就有了鬼鬼祟祟的彩幻。迁场前,几个姑娘搭场部的大卡车去了趟自治州,除了小点儿和毛娅,其余三个姑娘都留在那儿永不回来了。张平李平王平一块考取了自治州宣传队,场部又增补了三个姑娘,她们叫张莉李莉周莉。宣传队的人一见小点儿就决定让她扮演李铁梅,但她推说先找个厕所上上,然后逃掉了。毛娅是真上厕所,等她回来,人家说:你瞧,刚刚一下收了三个,超额了。毛娅一看她们仨全换了装束,全像陌生人一样瞅她。毛娅没有太多不乐意,回草地就随牧马班迁过了河。   小点儿跟她们散了伙,逛街逛忘了时间,结果场部的大卡车开走了。她看见一辆吉普车停在长途汽车站外面,上去搭讪几句便坐进去了。司机是个兵油子,看上去是娶过乡下老婆生下一窝孩子的那种岁数。小点儿从他的视线高度看出他在看她的胸部,当兵当到这个岁数对女子的脸就看得马虎了。他跟她说车是营长的,营长来接女朋友。他嘴里的营长是个没什么大本事,但少年得志的家伙。几个月前,离此地两百里的山区起了山火,救火回来,营长从连长一下变成营长。烧焦一条胳膊换个营长当也算值。司机这样认为。然后他坐正了,也住嘴了,小点儿一看,车旁已立着个人。原来营长是他。他问:“谁搭车?”   司机撒谎说是他的老熟人。他探头往车里看看,然后缩回身去。他看见车后座上有个女孩,非常美丽小巧,他就像从来没见过她:没和她聊过、没喝过她一大缸掺糖精的温开水、没与她同骑一匹马到河边。他对她略一点头,然后暗示司机跟他走。   他们就在离车两步远的地方讲话,小点儿见他两只白手套比划起来很耀眼。她已想不起刚才他探身看她时,她的脸何种表情。   营长问司机:“她这么巧就遇上你啦?你晓得,一会儿我要捎个床头柜回去!”   “坐得下!”   “你让我女朋友坐哪?万一她要带的行李多呢?”俩人相互递烟。   “你女朋友是个大块头?”   “相片上看不见多高多大,不过我事先跟介绍人声明过:高头大马别往我这里推荐。你这人,随随便便就弄个人搭车!”   “营长,最后一班长途车都过了,你那位恐怕不会来了。这样白跑咱又不是第一次!”司机嘻嘻笑着,“干脆,我把车里那姑娘给你介绍介绍!”   这时,小点儿已背着一堆东西下了车,司机最后一句话她听得很清楚。她站在灰扑扑的车旁,隔着司机朝他望。   这样的望已有很久很久。许多个有太阳的冬日,她坐在帐篷门口。她感到草地无边无沿,整个世界不过这么大。她没见过大海,在她眼里草地就是海洋。无望的期待使她憔悴了又丰满,丰满了又憔悴。她终于懂得洁身自好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重要,那股神秘的克制力出现了,它来自一种神秘的忠贞。而忠贞却是无处施与的,并没有人需要它。   她离开那辆吉普车时,把深深的自卑藏在满不在乎中。一高一矮两个军人挽留她几句,她笑着谢绝了。她沿着公路往回走,有各种各样的车在她身边停下,问她愿不愿搭乘,她同样摆摆手,灰尘呛得她张不开口。她就这样走,就要让他看见她这样走。她是含着一包泪离开他的,并说另有更合适的车等她。“我不晓得你们这辆车坐不下我。”   天快黑时,车终于在她身边停下。她转过身,让他好好看看她的一脸疲惫和满身尘垢。营长和她并排坐在车后座,既没有女朋友也没有床头柜。他问她姓名,年龄,在哪工作,完全像头一次认识一样面面俱到。昏暗中,她偶尔侧脸,发现他正看她,着了迷一样瞅她恐怕已瞅了很久。座位上的东西被颠落,俩人同时去捡,手触在一起。忽然之间,他讲起一个有关医治手足冻疮的土方子:用樱桃泡上雪埋进土里,第二年冬天用这坛子里的水往伤口抹。她说:“这地方哪里找樱桃,雪倒有的是!”正是夏天,他却谈起冻伤。   她用一双冻得稀糟的手给他指过路端过水最后被他握了一下。他什么什么都没忘。已经快两年了。   车子只能把她送到场部,已经是半夜了,她说她本来就想在场部住一夜。她摸着门框上的钥匙,蹑手蹑脚走进去。兽医不在,到处都有一层薄灰。她翻出东西煮了吃,这时听见马蹄声近了。她立刻关上灯,钻进被子,把另一床被放在外间。   兽医说:“让我进去,这是我的家,我出去巡诊一个礼拜回来可不想睡长板凳!”她一声不吱闭着眼。兽医又说:“那我俩换换,你来睡板凳吧。”   她走到门边,兽医知道她已动心了,口气便柔下来,讲起爱和思念之类的话。他说:“快开门吧,现在还怕什么,再没人来管我们了。”   她说:“那好啊,你娶你的侄女吧,公开办个手续,散把喜糖。”   他说:“那怎么行,那不是没王法了吧?那不是把姑父与侄女通奸的罪行供认了吗?”   她说:“恐怕不只通奸,还有谋杀。”   他说:“你知道我们永世不可能名正言顺地成夫妻。”   她说:“那你带我走,到别处去,再娶我。”   他说:“哪里都有知底细的人,我们到天涯海角都只能这样混。”   她说:“就这样鬼混,靠私通过到死?”   他说:“两个罪犯还能指望什么?活完就死呗。那些人迟早会侦察到我跟你的关系。”   她说:“侦察吧,从此我跟你了结了,姑父。”   如此丰美的草地却无声无息,幽绿的草里似乎包藏着阴谋或祸心。牧马班趁白河未到汛期蹚过来了。那时河水刚没腹,一夜间水就加宽数倍,一夜间就发疯似的涨上来。她们的退路就此被切断。帐篷险些在夜里被水冲走,原以为安全的地方不想竟是河道。雪山溶化比最大的潮都来得猛。   帐篷保住了,马匹也基本没受损失,只是口粮全被水冲走。只有沈红霞一人死抱住一袋料豆,连人带麻袋与河水拼抢。柯丹牛吼一样让姑娘们捞被子褥子,锅碗瓢盆,再迟一会儿她们就将一贫如洗。小布布嘹亮的嗓音穿透黑暗与轰轰的河水。柯丹将他缚在胸前,心想,他成了我的哨子。布布哭声在哪,人们就向哪靠拢。天亮时,人们才发现沈红霞伏在那一袋料豆上,下半截腿浸在水里,衣裤早被河水剥光带到不知何处去了。连她自己也不知是昏迷还是沉睡,反正大家发现她时,她身体**只剩一丝温热。柯丹往自己嘴里满满灌一口烧酒,衔一会估计温得差不多了,抠开沈红霞的嘴吐进去。如此几次,沈红霞喉咙里咕咕一阵响,一会儿就炯炯有神地睁开了眼。   “传!一人一口。”柯丹的酒立刻分光,最后剩几滴,她随手倒进布布嘴里。然后人们赤红着脸,看一个婴儿如何发酒疯。   熬到中午,人人愁眉苦脸地互相问:“马吃草,我们吃什么?”沈红霞说:“迟不过明天指导员叔叔会来找我们的。”众人琢磨她的意思,大概她打算五六天挺住不吃饭。新来的三个姑娘还不习惯听沈红霞话中的实质,接着问:“要是他明天还不来呢?”“明天要不来你们就把我撕了吃了,我最肥,先人的!”柯丹叱骂道。   谁也没料到叔叔被一件大事绊住了。他手下另一个牧马班养的一百五十头牦牛和一百五十头驴子,就在女子牧马班迁场那夜,出了事。三百头牛和驴统统少了半侧屁股。就是说,不知是谁,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使了什么法子,居然神鬼不觉地剜下牲口身上最优等的一块肉。因此一天、两天、三天她们没等来叔叔。   被仇恨弄昏头的叔叔连她们放的枪也未听到。他哪里想到这帮姑娘开始吃马料。料豆让水泡过,又给太阳晒,麻袋捂,一齐从麻袋缝里钻出尖尖的芽头。麻袋似乎活了,一刻不停地在成长壮大,有了生命的胡豆在里面不安分了,于是麻袋有了动感。老杜嗷地一声捂住脸。   听见她的惨号,大家赶出帐篷,马上明白老杜想干什么。人人饿得头晕眼花,但尚未像老杜这样偷偷行动起来:吃料更。   “胡豆生芽芽,最好吃。”人们奇怪,这时谁还有如此清醒的声音。回头一看,见小点儿亭亭玉立地站在帐篷门口,半个身子是阳光,半个身子是阴影。“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她用跟刚才一模一样的声调重复。   “你说什么?”   “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她的声音单调平板,奇怪地传导着一种启示。   大家不声不响地干起来了。煮了一锅水,然后开始慌慌张张地剥豆皮。马料豆被泡得白胖胖的冒个尖芽,模样挺古怪。可借只有一只小铝锅,大锅没救上来。煮熟头一锅每人只分一小碗。无油无盐,人人都凶猛地往嘴里扒。小点儿头回只盛半碗,所以第一个吃完再去盛满满一碗;而那些头一碗就盛满的自然不如她吃得快,等她们吃完,锅里已没了。小点儿踏踏实实地吃,谁也没想到她比谁都吃得多。   只有沈红霞不曾吃一口料豆。   她的两条老寒腿经水泡了一整夜。那河水其实就是液体的冰。冰液似乎灌进了她的腿,对着太阳看看,两条腿晶莹剔透,与她粗糙黝黑的上半身形成对比。这两条腿实际上是死了,已成为她整个躯干的异体。只有死去的东西才具有如此奇美如此永恒的质感。用手捏捏,里面似乎没有热血,而有一股清澈冰冷的水跑来跑去。沈红霞并不知道自己的腿已壮烈地死去了。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却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但她们不忍对她说。如果知道这实情她绝对再站立不起来。人能够用主观能动操纵各个局部,人常以意志赋予已失效的生理附件以生机。沈红霞正是这样奇迹般站立起来。她迈动与她上身已不通消息的双腿,绕过狼吞虎咽的人们。她对她的两个隔世的女伴说:我宁愿像你们一样吃牛屎菌,喝牛足印里的水。她们俩轻轻抚摸着她的腿,对视一眼:瞧,真的是冰冷冰冷了。   吃到半饱时有人嘀咕:“沈红霞咋了?她不来吃饭?”   “是吃料。”有人更正。   她们喊起来:“喂!沈红霞,快来吃点料!”没听见回答。再喊两声,她还是不应。大家惊慌地你看我我看你,一齐停下剥豆皮剥变形的手。她们见沈红霞坐在草棵棵上,一丝碧绿的汁液从嘴角淌出来,她似乎在朝一个看不见的对象微笑。她手里还攥着一把绿东西,见人们包围上来,她谦和地、甚至还有一点难为情地看她们一眼,似乎很不愿意她们看见她吃草。   “你们都来坐下吧,全班同志都在这呢。”非~凡大家努力领悟她的话,想听懂她对吃马料这事的真实态度。但她却讲马群、讲河、讲这块草场。她沙沙的嗓音在每个人心上打磨,几乎没声,却感到那摩擦的力度。她用发绿的舌头把嘴边的绿汁舔舔。人们总算搞清一点,她并不想用自己的行为教育谁,但又希望她们从这行为中感悟点什么。   她忽然说:“告诉你们,我有个秘密,很久了它老让我内疚。”她的意思是她要检讨一件事。   大家想不出她有什么可检讨的。她可以不吃不喝不睡,可以连续出牧连续寻马连续精神饱满地奔波。她从未要求别人怎样,但她的优秀作为放在那里,总把其他人逼向一个惭愧的处境。她无意树立自身为楷模,只是本能地体现着某种崇高素质,就足以使人们莫名其妙地不安,感到她的高尚其实是一种逼迫,一种压力。大家静悄悄地围着她坐下了,她木刻般坚毅的红脸突然一动不动,表情也一丝不变了。人们霎时有种古怪的感觉,这个人是她又不是她,她分明是她们中的一员;却又是个早已载入史册的形象。她着一身破旧宽大的军装,那种圣徒式的平静,于表忧患于内的容貌使人们不敢贸然靠近她。她胃里装着苦涩,嘴角留下碧痕。人们钦佩她却感到她太不可亲近。甚至她引起人们的怨恨,几乎每个人都暗暗想过:正是她,把她们的生活搞得如此苦不堪言。   “干嘛不唱歌呢?以前不是都挺爱唱歌的吗?”她意识到紧张气氛是自己造成的。没有人唱。她自己唱起来,并用目光到处鼓舞。   人们早就留心过,沈红霞常常独自哼歌。那些歌谁都没有听过,就凭直觉感到它们属于相当遥远的年代。有次柯丹听她唱了支歌怪耳熟,突然想起这歌她过去的丈夫也会唱,那时青年垦荒队开会集合就唱。她问她:“你咋个会唱这支歌?这叫《青年垦荒队之歌》,早没人唱了,可你从哪学的呢?”沈红霞没有回答,似乎朝很远的地方笑了一下。   沈红霞终于鼓动大家唱起来。小点儿看看她们郑重其事的嘴,心想,唱歌已不是娱乐,而是一件宗教式的功课。虽然这样想,她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张嘴。她偷窥周围,一张张饥饿的脸都唱得十分忘我。接下去该干什么小点儿也熟透了,是诵读语录。这两套仪式结束,人人的呼吸都变得深沉,并被拉长。   在进入这种彻底的宁静之后,沈红霞开口了。“我告诉你们的秘密是:我也吃过马料。那次下冰雹,我确实吃了。不过我想,你们现在比我更饿……所以我错了。你们每个人都应该批评我,开始吧。”   毛娅急得尖叫起来:“不是的不是的,她说的不是真的,她没有偷偷去吃马料豆!……她根本没吃一大把生料谷!……”她控诉似的指着沈红霞。柯丹在毛娅耸动不已的肩上狠狠一捺。   “小点儿,你当时也在场!”毛娅死命拉住小点儿。后者作出懵懂而又认真回忆的样子。“是吧小点儿,红霞当时根本没吃很多料豆!”她把包谷粑让给我们吃了——   但我可不愿承认。小点儿挣脱毛娅。   沈红霞说:“毛娅你怎么了。难道你没说过我嚼得一嘴豆腥气?!”   “没有!就是没有!我没有看见你吃料豆!”小点儿想,毛娅简直像在揭老底。毛娅怒指着沈红霞,眼泪哗地淌下来。你太无私了,我卑鄙。我的卑鄙是你的无私逼出来的。我恨你,因为你老让人感动得没法活,让人相形见绌丢尽脸。你把珍贵的包谷粑让我吃,自己嚼马料,已够人愧死,还要在这里深刻检讨,为几颗料豆子不放过自己。你的无私把别人都逼得太甚,你饶不了自己,大家还活不活?……毛娅悲愤地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流了好一会儿泪,终于又说:“反正我没看见,她根本没有吃料豆!”   毛娅自相矛盾的话让人们绞尽脑汁去分析,去给它安排逻辑。毛娅,你到底想说什么?想说沈红霞吃了还是没吃,错了还是没错?   毛娅狠狠忍住抽泣。“她没吃。……”   柯丹气得去拧她的扁脸蛋:“你还讲用会呐?你话都不会说、话都不会说、打屁都不成个数!”   沈红霞打断柯丹:“行了。不管别人看没看见,那天我是吃了料豆。希望大家谈谈,我干的这件事,是不是错了。”   “没错!”这回是老杜瓮声瓮气地说。你要错了,我们全完了,就是饿死,也不能再去动那一麻袋生芽的料豆。   “不,我错了。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我这么严重地错了吗?”大家想,她实际是在说:军马比我们的生命重要。我们却从吃马料开始堕落。原来你揭露自己是为了让我们得不到宽恕,好家伙,你就是这样步步紧逼过来的。   静了一会儿,柯丹突然站起来:“我说,沈红霞,你是不是特别想死?”这句话一问,所有人全傻了,恼恨而又觉快意地看看柯丹,又看看沈红霞。   “人都会死的。”沈红霞和顺地笑着。但人们看出她对这句发问很意外。   “那我操你先人的,你就给老子安安生生死去吧!”大家动也不敢动,感到柯丹得罪的不是沈红霞,而是某种伟大而高尚的象征。难道沈红霞的行为情操还有任何可指责的地方吗?她那样存在着,就足够她们不安;有她这样完美的品德放在那儿,她们对自己内心每一点小小的无耻、自私、卑琐都臊死。柯丹把这句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并充满恶意地谩骂,每个人都在刹那间想道:假如没有沈红霞这个人,她们的生活会怎样?试试吧,没有她,恐怕一切都没有了。   这样一想,她们都对柯丹仇恨起来。再看看沈红霞,她忍辱负重的微笑使她们全掉下眼泪。没人动作,柯丹上去给老杜一脚:“起来,给我吃去!”她捋捋胳膊,“哪个不去吃,我就请她吃老拳!”   第二锅豆子已煮烂。小点儿搅搅锅,说:“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大家一愣,猛然明白了这句重复多遍的话的真实含义。它们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胡豆。   柯丹拿了个特大茶缸,热气腾腾冲过去。“沈红霞,你先人的!你给老子吃!你看你那身鸡骨头,把衣服都戳出洞洞!你饿死,我偿命?你干脆现在就碰死吊死横竖死球去算了!……”   “骂得好。”沈红霞说,“班长,我真喜欢你这样心直口快。”   柯丹吓一跳。沈红霞撑着棍子颤颤巍巍站起来。   “站住!”柯丹拦住她:“你想往哪跑!今天你不给老子把这缸子料吃下去,老子不饶你!”她只轻轻一撞,不料沈红霞的腿纯属虚撑着,一下子倒了。众人无声地张大嘴。柯丹却说:“都别动!不准扶她。”她把一大缸料豆杵到沈红霞嘴边,“吃!”沈红霞平和地看着远处,嘴抿成一条缝。   柯丹喊道:“吃!你硬是不吃?”她几乎在用勺子撬她的嘴。“好哇,行!不吃,有种!”柯丹绕着她转了两圈,忽然给她一拳。沈红霞晃了晃,又像坐禅那样稳住了。   “不吃,我就揍死你!”她又捅出两拳。   毛娅痛心地直跺脚:柯丹她怎么敢、怎么忍心摧残她,她那样羸弱。她已不是她自己,她的无私早已使她变成这个集体的精神、意志和美德。一个绝对无私的人就不再是她自己。   沈红霞又一次出人意料地微笑:“打吧,班长,我真欣赏你心软手硬的性子!”   柯丹再次被她的温和吓住了。最后一拳落到自己身上,砸得惊天动地。她怀里的布布被震得“哇”一声贼嚎。   等叔叔见到她们时,她们每张脸都染上了草场的绿色。听说她们五天五夜全仗这块肥草地,吃于此眠于此,竟活下来,叔叔惊得那只假眼珠瞪出了眼眶,骨碌碌滚到他手掌里。“料豆!居然料豆也没吃?!”他把眼珠放嘴里嗽嗽,急忙又投进眼眶,似乎它能帮他认知这帮铁姑娘。   叔叔是用嘴叼着枪泅水过来的,河水也剥光了他所有衣服。姑娘们只看见一个浑身黝黑的男人在拖河里的马,立刻操起步枪对准他。他说他是叔叔,没人相信:叔叔是个全副武装的人,他一丝不挂怎么可能是叔叔。他倒退着一步步向她们靠拢,脊背上的汗毛都看得清了。她们仍是不承认他是叔叔。最后他说:“你们再不信我就转过身来啦。”她们这才扔衣裤给他,心想:管他是不是叔叔,总得先让他穿上衣服。等他穿戴整齐系上皮带挎好枪再看,此人正是叔叔。叔叔的马驮了些盐巴奶酪酥油和酒,叔叔说:“粮食妈的全冲跑了。”   “我回场部找些木料扎个筏子,才能运粮过来。”叔叔咯吱吱嚼着蘸盐水的橡皮筋,这是根新橡皮筋,嚼起来声音特别带劲。他边喝酒边思忖。“这块离场部少说有百十里路去了……”   柯丹接道:“打马跑死也要两天才得回。这点东西哪够吃两天?”姑娘们都说再饿两天她们就差不多了。   “都莫闹,让我想想。”他依旧喝酒,嚼橡皮筋。一会儿,他不喝不嚼了,草在很远的地方一路刷刷响过来。姆姆身后跟着金眼和憨巴,三个畜生齐心合力在拖一个沉重的东西。叔叔对姑娘们说:“有名堂了。”   这就是前些日子叔叔打落的那只巨大的红气球知畜生们怎么把这一大堆东西运到这里的。叔叔用匕首割开层层包装,对围观的姑娘说:“都卧倒,万一是炸弹呢。”她们立刻趴成一片。叔叔屏住气,往开了盖的匣子里探头,仿佛在看一孔深深的井。   又静一会儿,叔叔爬来爬去把匣子琢磨个透,然后用匕首挑起一件件色泽鲜艳的玩意。不是传单。叔叔一件件挑起,都是些精美的女性穿戴之物。有件东西她们研究半天,估计是条哪都遮不住的小裤衩。姑娘们全吸紧舌头,免得它没出息地发出惊羡之声。   这时姆姆急匆匆跑过来,摇摇尾,又急匆匆跑了。叔叔跟姆姆一路小跑,老远就见草被蹚出个豁子,金眼与憨巴正吃力地将更大更沉的一包东西往这边搬。包已撒开,香味四溢。“妈的有搞头!”叔叔低声喊道。   众人冲上来看见满地她们看不懂的食物。叔叔止住她们的激动,把姆姆搂住,扔几块点心给金眼和憨巴。即使有毒,这非狗非狼的畜生也顺便除掉了。两小时观察后,叔叔才对她们挥手:“上,姆勒子们!”   点起篝火,她们围个圈。八月的草地若没有专叮人毛发的蚊蚋就美了。她们一边谈天,一边扯巴掌满身满头打,下手毫不留情,早就习惯自己打自己了。   叔叔抱了把刺巴添到火上。三个新来的姑娘相互搔着奇痒的头皮。她们问:“指导员,刚才你说那三百头牛和驴咋了?屁股少块肉?……”   “啊?……啊。少块肉。少块肉不碍事,死不了,破两天就是了。”他对所有人都说,大概有人是剜驴臀肉吃,但他心里明白绝不会那样简单。“三百头牲口全少半边屁股,”他说,银牙闪了闪,“够舅子们吃一阵了!”   太阳初照在三百头牲口鲜红的创面上。三百块创面映出三百个太阳,血已凝固,那样崭新发亮的红色肌肉。地上浸了血像遭了火烧,草尖带着锈色,泥土焦黑。可怕的是三百头牲口的头全朝一个方向,可怕的是它们一动不动地亮着创伤,他狂怒地驰遍草地,也没找到那个歹毒的家伙。他不知对手是一个还是一伙,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他感到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到如此的欺弄。这场巨型恶作剧显然是对他威严的一种下流的挑衅。他感到了恐怖。   他没有讲,他只对她们讲那场面如何滑稽壮观。他的心恐怖到什么程度,他没有如实讲。那个隐形的凶恶的对手不厌其烦地复制了三百个完全相同的创伤。   他只对小点儿讲了。小点儿在马群里守护临盆的母马。他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会对她讲起这事,详细而真实地从头讲到尾。   沈红霞给马群喂了盐,走过来。“刚才是指导员来了吗?”   “啊。他说马上了足有一巴掌膘。”   叔叔远看小点儿披黑雨衣的身子仿佛一具似是而非的人体。她为什么扯谎呢?叔叔离去时坚硬的心房涌进一股又温又滑的血。   小点儿脱下黑雨衣,拎只桶向她走过来。越来越近。一个小巧美丽的少女拎着一只桶。她认为自己在多年前见过她。   有张阴森的俏脸的少女拎着一只桶。   这地方风奇怪地大。“要盖屋,帐篷是扎不住的。”叔叔说。盖这种屋工程特简单,早上动工晚上就住进去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下了一整夜,泥土掺马粪抹的屋顶就往下滴黄豆酱般的稠汁。筑墙用的是草地表层的泥皮,一挖一整块,修齐边角,就是现成的坯。泥坯里含着陈年的与鲜活的草根草茎,倒是有筋有骨,很经事。雨后,泥坯缝里钻出许多蚯蚓,也钻出许多不死的草和花,马粪抹的屋顶发出一层茸茸的灰色菌子。整个房子活了。   叔叔用筏子运了些石灰来。又在屋顶加了层红柳枝。姑娘们尽量把凹凸不平不方不正的墙涂白。她们要在墙上挂领袖像、语录、锦旗、李铁梅阿庆嫂红色娘子军。有了这些饰物,她们才觉得与蚯蚓隔绝了。   老杜在把墙涂白之前,自己先成了石膏像。她机械地挥动着蘸了石灰浆的扫把。“昨晚猜我做了个啥子梦?”没人理她。“我梦见指导员了。”大家都停了活计,一齐看着她。她浑身雪白,本身就是个又怪又疹的梦。“我梦见指导员叔叔啦。”“哟,真不简单,你梦见毛主席没有?”“指导员拿把大锁头,那锁不用钥匙开。‘咔嗒’一扯就扯开了。”“没有啦?”“没有了。”“什么屁梦。”“啊。指导员就那么坐着,老玩那把大锁,‘咔嗒’扯开,‘咔嗒’关上,来回玩。能扯开这把大锁的人是世界上力气最大的人。”老杜在一片嘘声中认真地说。   正在屋顶铺柳枝的叔叔不动了。老杜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蹑手蹑脚走到老杜身后,机警地四处望望,然后一把纂住她胳膊:“哎,你那个梦是真的?”   她说:“啊。”   他声音压得更低:“老实点!你肯定瞎编的。”老杜严肃地摇头。等叔叔放开她,她仔细去看手臂,上面留下花瓣一样五个青紫的指印。她慌忙看看左右,把那些指印捂住。   叔叔看着这个丑姑娘的背影,怎么也想不通她的梦。她竟梦见他亲身经历的事。他的确有那么一把大锁头,很古很古的。是个犯人留下来,送他的。犯人说,这锁是古物,打锁时就没打钥匙。能把它拉开的人是顶了不得的大力士。他当时问:你拉得开吗?犯人谦卑地直摇头。枪决那犯人的是叔叔。犯人说,这锁给你吧?叔叔说:不用。犯人背着他跪下,等待着。叔叔瞄准的时候觉得他两臂在用力。叔叔开枪之后,用脚翻过尸体,只见锈住的古老的大锁已被拉开。他从血泊里拾起它,“咔嗒”一声又将它合住。以后的岁月,叔叔每天都在拉这把锁,他的力量和腱子肉就这样发达起来。可锁再未被拉开过。   兽医站扩建后明亮多了。到处洁白,小点儿轻手轻脚生怕造次了这森严的净地。一个白色人影挡住她的去路,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我来领疫苗。再给我些五号注射器。”她飞快地说。   他转身走了,知道她会紧随着走进这间密室,它封存着他们当年造孽的密闻。她一进这间房就完蛋,就把两年来养出来的假模假式假正经的硬壳蜕下。他轻轻替她解下黑雨衣,像揭下一具标本的盖布。   兽医将她、他的前侄女一把抱起,如抱孩子那样省力顺手。“你躲了我近两年了,没有你我活得像头阉牲口一样素净。我想忘掉你根本不行,想重新做人根本就不可能。”他说。她听着,正因为他说的全是真话才如此枯燥。“你呢,你跑到牧马班的好姑娘里混着,你以为什么都是能从头来的吗?”   她被他抱着在这间充满消毒液气味的屋里来回走,外面是什么?是草地,是一帮姑娘肃穆地向草地深处迁徙的背影;而这里面却发生着声名狼藉的事。她从他怀里连滚带爬地逃出来。她刚到草地来那时,就像现在这样奔逃过,在这斗室里无声无息地奔逃。那时她就讲过我们不能、我们要记着自己辈分之类的话。   他无声无息地追逐她,对她说:“扩建的兽医站需要人员,所有人都在设法往里面塞自己的舅子老表,我也趁机把你塞进来。”瞅她一个虚当,他逮住她,当年就没这么费劲。那时她半推半就地说:我是为幺姑来的。他说:你扯谎,你是追我追到这里来的。你在省城就能跟我断干净,为啥还追到这里来?她说:你不能这样,我们辈分清楚了!他说:在城里我知道你我的辈分关系就决定永不再见你了,你要我的地址,我没给你留,你没皮没脸地撵我后脚就来了,还说为看你姑!她说:我没法子,我实在没处安身。   “你想调我到兽医站来就调了?我不肯,你也莫法。我就在牧马班蹲到老蹲到死也不来当你什么狗屁助手!”她现在态度硬得令他惊讶。当初她只是用两只可怜的小手抱住自己,可身体从四面八方泄漏:不啊,不能再开头了!……   “我调你来你就得来。你没有正式的知青身份。在牧马班蹲着,是她们不了解你是个什么东西。到这里来,穿白大褂,领工资,你不早就这样痴心妄想过?”那时她求他帮她谋个合法位置。现在她否认她有过那份痴妄。那时他已得了手,说:别躲了,不是已开过头了吗?头一次,你既知道我们的辈分为什么还自己送上门?你为啥在完了事才告诉我你是谁我是谁?从那一次,我一下子就不是人了!   她现在不顾一切地抵御他,说你再不放我我就喊啦。他说:“你喊吧,现在我们没辈分了。”那时她问:姑父,要不是我姑,你会娶我吗?他那时坚定地说当然,说他发誓。   现在他说:“结婚?我不配。你呢?你配结婚?”那时她就糖一样化在他的旦旦信誓里,让他吃尽甜头。现在她知道他把一切正道堵死,留了个洞让她屈辱地钻。   那时她倒下了。   现在她站起,杀开血路般冲出密封的屋。   没有,还好,没到最糟的地步。她出神地望着明净的蓝天。蓝天如镜,照出她越来越单纯的心。 G卷   又过一年。这一年跟前两年大体上差不多,没必要重复叙述。其实往后的几年也没发生什么令你兴致勃然的事件。一年年都会如上度过。所以我把这一年一笔带过,最大限度地省略了。值得一提的几件事是:   第一,布布在不到一岁时自己下了地,然后去咂老狗姆姆的奶头。姆姆早已没奶,被他连吮几天,乳房又鼓胀起来。布布在两岁时坐上马背,马想甩他下来,被他咬掉半只耳朵。   第二,场部建了奶粉厂,从女子牧马班抽调骨干。张莉李莉周莉被调走,又如数补进来三个姑娘,叫张英李英杨英。同前面的一样,只要她们一相互换衣服穿,柯丹就会把她们的名字喊乱。怎么说呢,她们就是舞台上那种跑来跑去串串场,造造气氛,给主要演员做做伴的龙套。既是一个集体,数总得凑足。也许她们也有某种特色,也有曲折故事,也大有写头大有看头,可我无暇了解。就这几个角色,已够我几头忙的了。   第三,在离草地三百里的地方开出座云母矿,许多知青都到那里剥云母去了。有人路过女子牧马班的牧点,对她们说我们一个月挣多少多少票子,这消息让她们听起来颇新鲜。   第四,是某牧村闹火灾。起火原因是牧民中有人成天想戴上一副城里知识分子那样的眼镜,结果弄到一副,全村人把它挂在一根高高的木杆上,认为这样大家都能站得高看得远。那副代表全体牧人视力的深度近视镜有天被太阳聚了光聚了热把一顶帐篷烧起来。牧人们被这莫名其妙的火弄得又惊又喜,竟没人去救。整个村子连同附近草场都烧个精光。女子牧马班,现已改叫“铁姑娘牧马班”赶去时,火已灭了。解放军正在那里分衣分粮。请注意,小点儿这时看见一个挎手枪、高个头的军人背影。   H卷   小点儿设法甩开了女伴们,独自绕回来。回来得再巧不过了,那军人正集合人马,准备出发。他在喊口令时嗓音显得很怪,冒了调似的,小点儿想。马也会“立正稍息向右看齐”。他开始训话,不断地打着手势,样子有几分粗鲁。他脸被烟熏得很脏,军装灼出许多洞眼。然后他发令部队开拔。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她,他未动声色,随队伍走了。   小点儿坐在马上,原地不动。她知道自己不该打搅他,他是指导员,不能当着全体部下对她有什么表示。再说她指望他表示什么呢?他们连最初级的默契也没有。   骑兵们很快消失在缓坡后面,他也要消失了。他坐骑的腿已消失了,接下去他将整个沉没下去。但他却在这时勒住马,掉转马头,忽然往回跑,跑到坡的最高处。黑色的长腿顿河马与骑马人峻拔的身影衬在无垠的蓝紫色天幕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他顶天立地。他举起胸前的望远镜。他调整焦距,一直把她摄入自己胸怀。这是他对她唯一一次放肆的举动。   她不知道,他正用这方式将她拥抱了。   他从高倍数的镜头中,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含泪的眼。然后他不得不放下望远镜,走了。因为他不能脱离他的队伍太远。   小点儿不愿看他消失,在他回身后猛地转过脸。她的泪水滴下来,一串串连缀如珠。   你现在看见她流泪的模样了。这脸怎么啦?痛楚与绝望把她变得宛如别人。我突然发现她变老了,几乎成了个黄脸婆。她两腮深陷,这使我预先看到她死后的概貌;但我被这副骤然变糟了的容颜深深感动了。这上面没有半丝轻佻。她想,够了,他那样看我,看了我那样长久,就是死了也甘心了。这就算他和我真正相识了,别再靠近我。我已经知道你没忘我,不过还是忘了的好。我不值得你怀念啊,营长……   小点儿回到班里时,帐篷里乱哄哄的。门口聚了一帮杀气腾腾的男知青,一看就知道又是牧工和知青打架。近来本地人和外来户的冲突越发多了。有时甚至会真刀真枪地干,场部不得不求助于骑兵团,让他们调几十名骑兵在两方人马之间来次冲锋。这一回闹起来的缘由是一笔交易:知青拿香烟换牛肉,结果双方都发现上了当。香烟是白纸包换装到“大前门”的盒里,牛肉是带丹毒的。知青这次破天荒没被打惨,反过来一名牧工被打得基本上死了。万一他真死对他们是不利的,因此他们准备抬他到场部医院去抢救,半路眼看要咽气,就塞进了女子牧马班的帐篷。小点儿一回来,便用牲畜使用的注射器给他打了破伤风针。知青们一哄而退:兽医说了,这牲口没事!   知青中也有负伤者,大腿挨了一刀。所有同伙都到那伤口上去接血,抹得满脸满头,纷纷上马,说:走!到场部去示威,要求回城去!让场里头头们看,本地佬把我们个个都打得头破血流。这地方欠了我们血债!他们真的像负了重伤一样在马背上东倒西歪。呐喊与血乎乎的人影渐渐远去。   一星期内,天天都有人跑来打探那个伤者死没死,有无死的希望。双方的人都要及时掌握他的健康状况,因为他的死活关系着事态的发展。十来天后,他一声不响地从铺上站起,康复了。他走后,毛娅惊呼她丢了一只白色回力鞋。   毛娅砍刺巴回来,一口咬定布布藏了她心爱的白回力。因为布布常闷声闷气地藏东西,藏梳子、藏肥皂盒、藏一切他看得上的东西。布布藏的东西连金眼和憨巴都嗅不出来。但他藏一阵就自己拿出来,悄悄放回原处,那是因为他又对新的物件发生了兴趣。他这本领在一岁就无师自通:那次大红气球带来的空投物资始终无暇上交,一堆花里胡哨的小裤衩小背心突然不见了。大家静坐三天,基本上人人都承认了自己对那些小衣物的确迷恋,但并不想偷它藏它。小点儿翻来覆去地想:是否是我干的?难道我无意之中、毫无知觉地又犯了次老毛病?静坐的三天里,她仔仔细细地反省,这才发现自己的确很久没偷过东西了。   沈红霞对两个隔世的女伴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瞧啊,这样丢人的事会发生在我们的集体里。她看见她俩也露出惊讶:原来到了你们的年代也不是人人都高尚的啊。   沈红霞用低哑柔和的声音说:“我相信每一个人。”   所有人一听这话都默默站起来,因为她实质上是说:每个人都可能干这种事。所以她们不吭声地打开自己的行李、被子褥子。最后在布布那个废弃的、磨光了毛的羊皮襁褓里发现了赃物。   从此他再藏东西就高明多了,任何搜查都无效。有次藏了柯丹的老皮鞭,怎么拧他的肉他都不动,眼珠东张西望到处转。因此毛娅就骂他:“喝狗奶长大的杂种!”布布一丝不挂的黑身体常拱在姆姆身边,与金眼、憨巴滚成一团。毛娅骂他杂种,他眯着眼,若有所思地拨弄着姆姆老丑得不像样的奶头。   柯丹从马鞍上卸下刺巴,瞪了毛娅一眼,想发作却忍住了。第二天,毛娅出牧出了半截跑回来哭,说枪丢了。柯丹不动声色,手里正用牛骨头线拐子捻毛线。她把用碎羊毛捻的毛线全都染成鲜红,将来给布布织衣织裤织帽儿。她看也不看毛娅,说:“丢了?找哇!”   远处布布在和三条畜生嬉闹。一岁时他头一次强行去吮老姆姆的奶子,险些将姆姆掐死,若不是金眼及时咬了他一口的话。   毛娅说:“班长,你别开这种玩笑!”   柯丹笑嘻嘻道:“老子没得闲,跟你开什么玩笑。”   毛娅声音尖起来:“就是你藏了我的枪!我把枪放在草棵上,睡了一会会儿觉,就没了!”   “好意思,钻到帐篷里睡觉!怪道头越睡越扁。”   毛娅突然破涕为笑:“就是你拿的!要不你咋晓得我钻帐篷里睡觉?”她冒着两个大鼻涕泡撒娇:“班长,枪还我算了,指导员规定过,哪个丢枪就关哪个禁闭!班长……”   这一来柯丹更嬉皮笑脸了。“指导员不会关你禁闭,你跟他不是‘海内存知己’过吗?”   毛娅僵了。柯丹又说:“找枪去啊。”   “就是你!”毛娅跳开一步,指着柯丹。一般她们准备顶撞班长时,都预先跳到她一拳打不着的地方。“哼!你你,就是你!……”   自从毛娅给叔叔的情书在全班公开,人们发现柯丹与毛娅的关系变得很怪。说不清是形影不离还是纠缠不清。过去砍刺巴这种重活是柯丹独揽的,现在她回回都拉上毛娅,直到毛娅的手扎破,化脓,变得像她一样粗糙,她才会露出称心如意的安详。   柯丹对毛娅的哭笑哀求一律不搭理。一直闹到晚上,叔叔来了,柯丹一下子跳起来,对他飞快地说:“报告指导员,出事故了!有人丢了枪,咋办?”叔叔不摸情况,手一挥说:关禁闭。   柯丹大获全胜扭头去看哭稀了的毛娅。   “指导员的话你听见没得?”她洋洋得意地问。   毛娅用熟桃子般的眼盯着叔叔。叔叔不敢看她。你看见了吧:我受虐待其实是为你,我跟你脱了干系她还不放过我。你就留点情,好歹我给过你我的初恋。   全体牧马班的姑娘都被集合了一般,整齐肃穆地站在柯丹背后。被孤立的毛娅显得羸弱不堪,叔叔看出她的孤立的必然和由来已久。大家都在等着分晓。   “关禁闭。”叔叔重复道。声音极硬,极干爽。他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铁面无私赢得了她们空前的敬重与倾慕。   毛娅被关了一天禁闭,出来后不言不语又主动捧了厚厚的红色语录本读。这天人们发现她的语录本比任何人的都红。大家悄悄交换眼色,因为毛娅那呆板平直的诵读谁也听不懂。又过些天,她收到一位牧羊少年偷偷摸摸捎给她的包裹。打开层层封闭的包裹布,里面是一只白色的回力鞋。没人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毛娅却心窍顿开似的,高高兴兴地在班务会上宣布:她打算认真实现自己的诺言,立刻找个牧工结合。没人把她的话当真,以为她蹲禁闭憋的,憋出胡话来了。   许多年后,一个头发眉毛焦黄的老女人在省城街上走,背着抱着牵着许多孩子,像个母猴子身上爬满小猴子。仔细看看,她并不那么老,一双大眼睛虽黯淡却天真。她敲开一户公寓的门,第二天主人对她说:脏一点倒没关系,就是小孩子哭得烦人。她就用被子把孩子从头到尾捂住,离开的时候,主人数了数发现她的孩子不够数。她说最小的被无意当中闷死了。主人还是想不起她是谁,依稀记得曾当知青的生活中,有个扁脸蛋大眼睛的姑娘。   刚从讲用会回班里的毛娅又白又嫩,捂了一冬的缘故。伸出手来跟大家握,每个人都认为她的手比脸更白更嫩。原来她有一双会翘兰花指的手呢!后来她用这双手给叔叔写情书,后来又用它把情书当着集体的面撕掉了;再后来指导员叔叔从自治州回来,大家团团围坐,煮了只熏马鸡喝酒,毛娅站着,因为她们封严了每个缺口,她挤不进去入座;再后来,有次在放牧点的帐篷里,毛娅对叔叔说:我爱你,我真的想嫁给你。你什么时候娶我呀?马灯没点,帐篷里漆黑。毛娅叽里咕噜讲了许多有关爱情的话,就像在烈士陵园革命圣地念的誓词一样,像任何活人对死人的宣誓一样。叔叔没说话,但帐篷角落却发出一声窃笑,原来帐篷里还有另一个人。当全班轻蔑她、高度一致地疏远她时,她突然想起那一声窃笑,似乎不止一个人,全班姑娘似乎都埋伏在黑暗的帐篷里,窃听她傻里傻气的爱情誓言。   “八一”节开军马场与骑兵团的大型联欢会。当地人和外来户怒目相视,中间隔开很宽的一条沟壑。毛娅从中间通过,走到场领导身边,把自己的愿望讲给他们听。他们先是诧异,后是痛心,最终握紧她的手,说:好姑娘!   小点儿望眼欲穿地在绿色阵营里寻找那个长腿高个的身影。他坐在队伍最后,身边坐了位穿军装的姑娘,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凭感觉就知道她属于那种体面人家的本分女儿。   他这个年龄自然是该有未婚妻的,小点儿心想。他看见她了,却又像前几次那样,完全把她当成一个平常的陌生人。小点儿从他身边走过时,手里拿着一枝多头向日葵,她从花盘里抠出完全空瘪的葵花籽来嗑。她随随便便,浪里浪气干脆就别再给他留什么好印象吧!   营长没再看她,和未婚妻一齐看着空白的银幕。她又从他身边走回,营长却转脸跟身边的女军人认真谈着什么。   该结婚了,营长在昏暗光线里看着未婚妻平平常常的脸,就像素日对自己说:该出操了,该开会了,那样平常和平静。平静平常的关系一向是最稳固牢靠的联姻。不是吗?谁的感情世界里不藏有终生不息的隐痛呢?   空白的银幕开始亮了。几千牧工、知青、军人都骑在马上,银幕正面反面全是人和马。小点儿突然发现营长借着银幕的光在看她,趁她不备已痴痴地看了她很久。   营长和他的未婚妻来拜访我,是我不曾料到的。未婚妻的面容我看不清,那个年代的女军人在我印象里都长得一模一样,都有明显的优越感和营养充足的大脸蛋。我认为他们很和谐,没什么必要拆开他们。但我发现营长的眼睛有一刹那的散神,因为他看见我屋里还有另一个客人。一个娇小美丽手拿一枝多头葵花的女孩。她见他们进来,就向我做了个告别的暗示,走了。她与营长擦肩而过。   这一错过,就是一辈子了,营长想。   他难过了?难过就好,我要的就是让这男子汉揪心、心碎。我要让所有的幸运儿在一帆风顺中总有那么点不如意。不然这世界还有个写头吗?   她在电影开始时离开了联欢会场,却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赌咒般低声对她说:“你要倒霉了,居然在这么多人的地方抛头露面。”   她含混地叫了声:“姑父。”   “我会倾家荡产贿赂有关的人,让你堂皇地当上一名正式兽医助手,我帮你重新伪造一份履历。你高兴多大岁数就多大岁数。”   “伪造?用不着你。我不给你当助手。”   “你行过凶,作过恶。即使不算在逃犯也算盲流。只要一有人摸到你的底细,你就完。”   “我不会给你当什么狗屁助手。”   “你别忙走。不靠我行贿救你,你靠谁去?你以为你跟着她们到处放马就能躲过一辈子?”   “我不会给你当那个不要脸下贱婊子都不如的助手!”   “你冷静点。别人在看我俩了。这样拉扯算什么?再听我最后一句话,结婚。老子豁出去了,一个混账男人要巴心巴肝爱一个小贱货有什么办法呢?跟这小贱货结婚还不行吗?”   小点儿呆住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望着他,充满绝望的感动。她对自己说,怕是只有这一条生路了。不过我舍不得牧马班。真的,她不晓得她怎么会这样丢不下它,那些人,那些马,那些日子……   联欢会结束后,他们唱着电影插曲回牧马班。忽然之间,她们唱歌的嗓门大起来,变成了狂喊乱叫。一群骑马的姑娘就这样在空旷的大草地上扯破喉咙地唱。因为她们同时都看见了那只驴,但每个人都不想提示这点。   驴又伤感又阴险地看着她们每个人。   在这之前,有次她们在白河里擦身,驴来了。大家都停止了动作和嬉笑,老杜望它端起了枪。那次没把它打死,事后人们取笑老杜:驴又不是狼,拿枪打它做什么?   再往前,布布刚会骑山羊骑老狗那会儿,有次骑回个东西,天黑了好不容易才看清他把驴骑回来了。   再往前是前年刚迁过白河那阵,牧点上的马群似乎在围攻谁。几个姑娘分开一层又一层的马,发现正中央站着孤苦伶仃的驴。   沈红霞被两个人请到场部。场部有了座小楼,一个星期前开联欢会时还没有它。两个人是军人,对她说:“你就从这楼前跑一次,骑着你的红马。”她跑了一次。两位军人向小楼看一眼,又对她说:“再跑一次。”   连跑几次,她渐渐看见小楼的玻璃窗里有个模糊而庞大的身影。她顿时明白发指令的不是两个军人。“现在你不要骑马了。”   她尽量利索地跨下马,老寒腿闪了一下,摔倒了,两个军人上来扶她,但半途又改变主意,看她艰难地一点点从地上爬起。按照指令,她在小楼下走来走去,拄着木杖,走得一头汗。她知道高处有个看不见的检阅者。   多日后她收到父亲的信,还是那种句式:说你非常顽强,说你是个比女红军不差的好女子,你的腿残了,走路靠拐杖,但不要紧,骑马还是照样飞快嘛。   沈红霞很难得回到大本营来,她一回来,大家都给她让路;她每走一步路,那个痛苦劲就使每个人担忧,连布布看见她,舌头衔在齿缝里,欲跑又未敢跑,等她走过去了才动弹。小点儿老远就看见沈红霞温和的红脸。   小点儿打了桶水淘菜。因为沈红霞在屋里,原先屋里的几个姑娘一个接一个都出去了。她们相互使眼色:你看她,简直要累垮了,千万别打扰她。小点儿在门口留心听着,等沈红霞发现开水壶里的两只鸡蛋。这回是她用集体的伙食费从老职工家买的鸡蛋,炒了一顿菜后私藏了两只。   她对沈红霞“嘘”了一声。然后走上去悄声说:“单给你煮的……”   沈红霞本能地反感了,将它们连同水壶往地上不轻不重地一搁。   “特为给你一个人……”小点儿还想把话说得更明白些,但沈红霞埋头读起报来。那是刚送到的新报,上面登载着半年前的新闻,社论。小点儿这招施到最后一个人却头回失灵。她没趣地将两只鸡蛋掏出来,又烫手,忙装进衣袋,无意中发现沈红霞的目光在追踪自己。   这时小布布跑进来,盯着她两只鼓鼓的衣袋研究。   不满一岁的布布霍地一下从铺上站起来,紧接着是走、跑、骑各类牲畜、爬树。从他一下地就显示出这一生一世的健壮与力量,他头回骑老狗姆姆险些掐死它,若不是金眼及时咬他一口的话。后来他跟姆姆,以及金眼憨巴都相处和睦了。老狗姆姆松垮的奶子竟被布布吮得鼓胀了,听见布布喉咙里的声响,就知道那乳汁充盈到什么程度。人们发现,老姆姆只要一哺乳,眼看着就会年轻丰满、溜光水滑。有次布布被叔叔带到牧点去夜里未回大本营,姆姆所有乳房胀得要炸一样,邦邦硬,脸顿时干缩显出又丑又老的本来面目。柯丹见它慌里慌张到处跑,就捺住它,替它挤空了全部乳房。它感激地舔舔她的手,她完全能体验它此刻的舒适。柯丹将一大碗雪白雪白的狗乳搁在帐篷外,第二天早晨布布回来,她一看那碗里的东西,立刻把它泼掉了,从此再也不准布布去吮姆姆的奶。好在不断有母马死驹,只要把布布往母马腹下一塞就行了。   两岁的布布可以在一棵矮树上自如上下。有次一架梯子靠在屋顶上,他便攀它上了屋顶。那梯子不过是圆木两侧砍出些次第的凹棱,专为加盖屋顶用的。屋顶无论盖多少层草与柳枝,下雨稍久仍是往下滴黄稠稠的掺了马粪的泥汤。现在站在屋顶的是近三岁的布布。   他喜欢上屋顶,因为上来后他感到天近了些、大了些,而那些高大于他的人们都小了些、矮了些。他还能看到草丛深处的地拱子一蹿一蹿地打洞;兔子乍尸般直立起来;成群的黄蜂云雾样移动;蝙蝠把花蝴蝶的翅膀咬得稀烂;还有狗们羊们,很远很远,有只驴闷闷不乐地在草丛里卧着。   总之,布布认为自己看见了全世界,看见了人们看不见的东西。他其乐无穷地叉开腿朝屋下撒了泡尿。   尿热乎乎地浇在小点儿头上。她一股毒火上来,脱口就要骂;但她忍住了。微笑着退到远处,看布布雄赳赳地把一泡老长老长的尿撒完。   她把布布招呼下来,说小布布你尿得真够水平,准准尿到娘娘头顶上哩。来,奖你个好东西。她忍着头发上臊哄哄的气味,笑着摸出一只熟鸡蛋。布布伸手抓过就用嘴啃。她又耐心保持着微笑,让他张开嘴,在他坚硬的乳牙上磕碎蛋壳。好吃不好吃,我没啦,就一个。于是布布明白,这么好滋味的吃食是他一泡出色的尿撒出来的。他吃完又爬上屋顶。沈红霞走出屋时他使劲挤肚了,可惜没挤出尿来。晚上,大家都回来了。布布赶紧登上屋顶,在老地方用老姿势立稳,一泡尿憋牢,专等人进屋对准了撒。   毛娅刚洗了头,“嗷”地一声叫起来,布布一瞧,这回比上回干得还出色。所以毛娅一声喊:下来!他立刻小狗撒欢般跑到她面前,寻思会讨到更好的东西吃。不料还没等他跑近,毛娅上前一把揪住他,劈头盖脸一顿毒打。“叫你尿叫你尿!尿我一头一身!……”布布来不及分析为何两泡尿招致两种不同的后果,柯丹已闻声赶到。   布布的哭声好像牛犊子叫。柯丹的眼立刻鼓起来。因为布布长到现今,除了她敢毒打他,谁也未敢碰过他一根毫毛,现在居然有人这么大打出手,反而令她一时发了怔。布布挨了好多下她才反应过来,一下把毛娅放倒。老杜在旁边一看毛娅处境危急,便来拉,并作证说是布布那小杂种不好,往人家毛娅头上尿。柯丹反过来又将老杜放倒:“你说他是啥?……”   “我说那小杂种是要管教管教!沟子还是青的就晓得撒野!……”老杜没讲完柯丹拳脚齐下。老杜也不示弱,两脚得空就往柯丹身上踢,两手偷闲就往柯丹头上抓。   “你再骂一句,今天就把你打死!”   老杜已捞住柯丹一根粗辫子,整个身体荡秋千般吊住它。“你凭什么护那狗杂种!他是你生的,是你养的?”   “就是我生的,就是我养的!”柯丹大声喊道。   小点儿在一旁暗惊:这蛮女人疯了,本来藏得那么牢实的秘密这一下就失守了。其他人看见柯丹脸色像干牛血,以为她是气头上的胡话,谁也不当真。   老杜越打越上瘾,过去她很不经打,现在不同了,跟柯丹较量多次,够柯丹打一阵的了。她瘦条条的身上,长出若干块肌肉,那都得归功柯丹。所有人都把她们这套把戏摸透了,反正打不出仇来。她们不了解这次交锋的性质,竟还一边看,一边嘻嘻笑,免得气氛太严肃太紧张。在一次次肉体冲撞中,老杜不自觉地越来越离不开柯丹,隔一段时间不跟柯丹干一架,不受她虐待一番,老杜反而不充实不舒服。她常常梦见柯丹跟她搏斗时敞开怀,胸脯又宽又厚,平坦坦地长着黑毛。   大家却渐渐看出苗头不对了,柯丹下手比往日狠得多,老杜很有可能被打死。毛娅第一个冲上去拉,但被反弹回来。小点儿说:行啦行啦,打打解个闷就行了,紧打还有啥意思。她示意众人:动手拉吧,不然真要打出死活来了。但怎么也拉不开,俩人像有千丝万缕的牵绊。   柯丹咬牙切齿,边打边想:布布虽喝过多种不同的乳汁,但绝对不是杂种。他种气多么纯,只有她明白。   她看他一下从铺上站立起来,走出门。几天后他和姆姆亲热了,姆姆躺着任他吮乳。她挤下的那碗狗乳完全像她自己的乳汁一样雪白醇厚,经了一夜露与霜,它却变成了血。柯丹在第二天清晨看见自己端的明明是一碗血。她惊异地将它泼掉了,这时老狗姆姆从草丛中抖着毛站起,看见她,不动了。太阳从它肚皮下射出第一道光,它的影子也是红色的。   沈红霞的腿差不多成了瘫子,只能骑马不能走路,万不得已才下马走几步。这时她高高坐在红马背上,灰尘中,她只见一大群灰蒙蒙的人影一会轰轰地倒向这边,一会轰轰地倒向那边,像一台时进时退两头忙的大机器。   “你们在干啥?”她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其实她的声音哑到了近乎无声。奇怪的是,粘成一团的人马上散开,剩下的两个还搂着,但僵在那儿不动了。众人趁机把她们掰开,远远地分成两下里。   “你们在干啥?”她用更低更哑的嗓音重复道。她骑马踱到人群中间,目光平和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到底在干啥呢?”大家听懂她的话实际上是不带问号的:原来你们是这样愚蠢无聊啊!   柯丹与老杜各被俩人扭住,刚才她们鏖战的地面上掉着发卡、头绳、纽扣和一层头发。柯丹说:“打是她找挨。”老杜说:“那个小杂种往毛娅头上屙尿,毛娅,是不是?”柯丹一下又挣脱了,上去就给她一脚:“你还敢叫他小杂种?!”老杜说:“他本来就是野娃娃,私娃儿,大家捡来的,凭啥你打得我骂不得,他又不是你的娃娃!”“他就是我的娃儿!告诉你们:布布就是我生的!”人们有点怔了。   长久以来潜在她们心底的疑窦一下显著了。过去那疑窦的存在连她们自己都无意识。   “好臊皮,”老杜说,“明明是别个从草洼里捡来的野娃儿……”   “是我的是我的!你们都听清楚点:布布是我十月怀胎跑到草洼里生出来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心想,好家伙天老爷我的妈呀!难怪这娃娃没病没灾,比小牲口还好养还耐活。   布布这时坐在屋顶上,两腿耷拉在屋檐下荡来荡去,捧着一只兔脑壳啃。他很小就会像成人一样啃各种动物的头,甚至极老练地用小指去挑脑髓吃。柯丹为证实孩子的所有权,正理直气壮地自招自供,把从孕育到分娩的全过程、全部细节都详述一遍。大家想,班长可真有你的,屙泡尿的工夫就在草洼里生出个娃儿。   小点儿想,我白白抠住一张底牌,结果让她自己打出去了。班长这下你完了。   很静。大家都不敢正视沈红霞。这桩丑闻使她内心痛苦到什么地步,谁都不敢去想。为了这个班的荣誉,人们眼看着她变瘦变高变老,两条腿已变成老而死去的肢体。   沈红霞跨下马,老人一样拄着棍走到柯丹面前。这位刹那间身败名裂的班长,使她感到整个集体的荣誉都腐败了。她目视前方,缓慢沉重地进了屋,人们跟着她,仿佛跟在一位先辈身后,不知不觉也把脚步变得很缓很沉。她扶着墙壁抚摸一面面奖旗。最后,她摔倒下去。有人来扶她时,她说:“我想数数它们一共是多少。”她实际上说的是:我想把它们统统摘下来。   沈红霞从摘下的一面面旗上,嗅出一股她早已觉察但未得到证实的变质的肉味。她对这气味感到吃惊,她问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俩摇摇头。   现在她俩对她越来越敬重,不再是她对她们一味崇拜景仰。她说:“意味着腐烂。人在死亡之前就开始腐烂,因为没有精神的生命不是真正的生命。”芳姐子点头,其实她没听懂她在说什么。陈黎明怔了一会儿,忽然说:“那么我呢——谁能证实我没有腐烂——实际上我并没有死……”   “我啊,我能证实。”沈红霞严肃地笑着说。   陈黎明忽然感到这个同龄,但不同代的同伴变得不可亲近起来。   柯丹清晨便起身了,去河边一趟趟汲水,然后烧水,然后去砍刺巴。刺巴堆成一座黑蓬蓬的山,够烧仨俩月了,可她还是去砍。一个小雨的清晨,金黄色的向日葵里走出一个娇小的女孩,柯丹一看,是她。   仍是她。小点儿在许多地方都点种了葵花籽,两年来它们有的已连成片。   “你对任何人也没说出他来吗?”   “谁?”柯丹问。   “布布的父亲。”她的表情让柯丹明白,她是了解一切的。虽然她在检讨中一个字都不肯暴露。不管是开会还是私下里,这些天所有人都不谈论别的。老有人重复同样的问题:那个男的是谁?沈红霞终于站起来,跨上她的红马,对大家说:你们接着讨论吧。但大家听出的是:你们无聊。   柯丹说:“我整死也不会说出他来。”自从沈红霞暗示了她们的无聊,再也没人吭气,甚至不提改选班长的事。   小点儿帮柯丹从驮架上卸下刺巴,柯丹推开她,说:“这活路你们别沾。”她脸上出现一种谦卑恭顺,通过这神态,小点儿一下看见了她谦卑恭顺的祖先。   小点儿不动了。   柯丹因了她的静止也僵在那里。   俩人中间是灰尘样的小雨——她们俩人都因自身肉体的天赋享乐和吃苦,除这一点共同,她们再没有相似之处。而仅是这一点就够了。   接下去她向她谈起结婚。你三十多岁了何苦再过这种风雨飘摇的日子?她说她不结婚,婚结一次就够了。一男一女守在一块儿的日子咋能比得上我们班的生活?   小点儿想,未必你听不出她们喊你班长时,音调里的恶意吗?柯丹说,根本不指望威信,就这么使劲干呗!   我看见她在蒙蒙雨雾里奋力砍刺巴,头发凌乱,目光发直。草原清晨的空气,冰冷而带有青草气和牲口粪气就这样飘进我屋里。雨密得有点呛人。她默默地、力大无比地在遥远的年代砍着。为片刻的过失,片刻怒放的本性,而有了一个孩子;再为这孩子,她去遍尝役从的苦楚。   她已不是她,是那块草地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奴隶。   我赶紧拿起笔来写。   柯丹再回到集体生活中,就带着一种纯粹的奴隶式的表情和形态。一种厚颜的微笑,一种低声下气的顽强。   那时柯丹的秘密还没有暴露,那时毛娅还没打算偷偷离开集体,总之那是春天,她们从场部刚迁徙到白河对岸的泥屋里。   姆姆就这样僵直地撑着前肢坐在一地惨白的死羊之中。人们看不懂它赎罪的神色。人们只顾惋惜,只顾清点死羊的数目,因为羊若不死便是人取之不尽的口粮。没有谁留心呆坐的姆姆。管它呢!狼恶得不像话,把每只羊都咬得烂糟糟。有人说:恐怕来了好大一群狼!   这场祸几乎是姆姆亲手酿成,它同样的乳汁养育善也养育恶,它这样呆坐,是只求人们懂得它,赐它一死。   人们看见金眼从很远的地方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漆黑的皮毛上有几处血。憨巴呢?唤唤看,唤不应,连敲狗食钵也唤不回它来。金眼浑身是伤,走到姆姆身边便倒下了。人们不会想到,金眼身上的齿痕是它同胞兄弟留给它的。老姆姆边舔它的伤边打量着它充满神秘色彩的黑色身形。它矫健勇猛,假如它是一只血统纯正的真正的狗族子孙该多好。那个浑身黝黑一丝不挂的小人儿为骑它、吮它乳而狠掐它脖子,若不是金眼两次咬住他拖开他,老狗姆姆早已被他掐死。人们却毒打金眼,用棍子和皮鞭,金眼不逃不躲,一口咬住支撑房屋的木桩,它的委屈和愤怒使木桩在它齿下颤抖。它被打的次数多了,木桩上便留下多处深而带血的齿痕。它从不因人误解它而向人反扑,也绝不因人的一点厚待去阿谀他们。姆姆越发爱金眼,是因为它使它看到本性彻底更换的希望;金眼在这一夜彻底背叛了它臭名昭著的亲族。   它永远背叛了狼,却永远不可能成为狗;它站在两个敌对阵营之间,承载着双方的敌视。它的勇敢和忠实只能招来双倍的仇恨与妒意。人们也不会对它完全信赖,它血统中的嫌疑将一直保留下去,直到它死。因此,它一双纯金的眼睛里的孤独感,只有姆姆懂得。它注定此生只有一个理解者,就是老姆姆。老姆姆边替它舔伤边想,由于憨巴的罪行,或许终会牵连到金眼。它那积累多年的母性经验不能使它弄懂天性究竟是什么:一母所生的两个同胞,一乳所哺的两条生命,怎么会发生如此绝对的分化?它俩同是狼给的胚、狗给的血肉,一夜之间就成了仇敌。当一只狼钻进羊圈时,憨巴突然在这恶兽身上看到自己真实的身份,找到了与它一脉相承的属性;也是与此同时,它倒戈了。憨巴用一双觉悟的眼睛打量它过去的生活、打量姆姆:原来你不是我的生母。你的养育原来是一种收买、骗局,是潜移默化的招降纳叛。当姆姆去护羊羔并向人们报警时,它看见憨巴一向憨厚的脸顿时翻了。它向姆姆扑过来,甚至比那只外来的狼更凶狠。同时只见金眼如同一条黑蛇,身子一下蹿上去,咬住这个恩将仇报的胞兄。一条界限两个营垒就在这瞬间划出。那只狼趁机将羊羔拖走,金眼和姆姆斗败野狼赶回羊圈,憨巴已不再是曾经的憨巴,它满嘴血污,舔着鲜红的舌头,眼睛忽红忽绿,已成为一只最地道的良种狼。它得意洋洋地挺立在一片羊尸之上。它残忍至极,一只羊羔也没放过。但它不是因为饥饿,它甚至一口肉也未沾,此举仅为长久受压抑又挟制的本性得到舒张。   老姆姆痛心疾首,感到一生的精力在这时真正是耗尽了。   金眼被惨景震住。这场反叛、哗变却用一群无辜的羊来做牺牲。它怒得发狂了,憨巴头一次领教金眼的勇猛敏捷。它不敢恋战,便逃。远处那只外来的狼正候在那里,等它入伙。见憨巴且逃且战,它横冲上来。金眼独战两个对手,直到天亮,憨巴才随野狼逃走。   姆姆都看在眼里。姆姆生养过无数儿女,但在它终于活到头那天,最怀念的将是金眼;那时,它趋于停搏的心上,将轻轻走来一只纯黑的身影。   姆姆预感到金眼不会有好的结局。   人们却追认憨巴为英烈。他们唤它时用的是惋惜而心酸的语调,一连多日,他们总敲狗食钵。直到来年冬尽,又开展轰轰烈烈的打狼运动,人们捕到一只最凶猛粗壮的狼,才发现它就是被悼念的憨巴。因为它脖颈上套了只与金眼同一式样的皮项圈。   至于怎样诛灭它,还是以后的事。现在它还有相当长的时间为非作歹。   沈红霞远远看到几个姑娘围观什么,一声不响看得十分专心,她拄着棍好不容易走到跟前,只见一雌一雄两匹红色的马合为一体。   很久很久没来看绛杈了,它现在已经让你难以辨认。它虽不及红马那样健壮高大,但它的造型更趋完美。它浑身的毛色红得奇异,随着朝晖夕阳、阴晴雪雨,那红色变幻无穷,有时俏丽,有时庄重,时浓时淡,时而红得如同浴血,让你感到红色的凄厉。那红色像感情一样捉摸不定。绛杈其实就是有形有色的感情。此刻,它正四蹄踏云一样朝红马跑来。   红马望着它。红马自从逃脱盗马贼,回归马群,回归主人,便对绛杈悄悄关注起来。以后,它又被盗走几回,但总在第二天,至迟第三天便跑回来。有回盗马人将它浑身涂成黑色,它跑回来时,整个马群都嘘它吼它,把它当成一匹外来马。只有绛杈一眼就认出它来。绛杈在红马眼里不再是个难缠的小东西,那次,整个马群排斥它时,绛杈一下从马群里闪身而出,与此同时,红马就认准了这美丽的小母马是为它所生。红马不再以从前那种既宽容又无奈的长者姿态来对待绛杈,它只是焦急地等待它成长,这种焦急心情连绛杈也感觉到了。   因此它跑到不远处突然迟疑了。它认为自己这样表现倾慕不够含蓄,在红马这样骄傲的雄性面前,越是爱越是要拿拿架子。它站住了,纤细的蹄胫摆出一个优美如舞蹈的步态。绛杈其实正是无知无觉的舞蹈,是舞蹈本身而不是舞蹈者。   红马只好向它跑过去,它对绛杈的忸怩作态感到可笑。它对它除了渐渐滋生起来的缱绻,仍保存那么一点长者的怜爱。它是看着它出世,看它一点点长大,却是在一刹那间看见了它的青春。   绛杈轻轻摆动着长尾。纯红略呈金色的鬃毛被人修剪后显得更稚气,齐齐垂在额上,有些俏皮又有些发傻。红马想,原来你这样兴高采烈地朝我跑过来,就是让我看你新修饰的傻样吗?绛杈见红马的长鬃披挂在脖子上,神气十足又带几分野相,它是不准任何人随意修饰它的原本面目的。绛杈傻里傻气凑上去,伸出嫩粉色的舌头,舔舔红马的鼻子。红马躲开了,它却紧盯着不放。红马哼哼地吓唬它两声,心想:谁让你不快些长大,我要等不及了。绛杈对红马的回避不太理解,见它突然闪身跑开,它委屈地叫起来。你别闹了,你这小家伙。它娇滴滴地抒着脖子,使红马对它看入了迷。   绛杈赶紧迎着红马荡漾的目光跑上去,做着各种亲昵动作。忽儿用胸脯蹭蹭它宽阔发达的前胸,忽儿又去触触它一泻坠地的长尾。红马想:你还不懂事,不然你就会为你这些动作害臊的。   红马眼里的绛杈要比人眼里的美丽百倍。   人看绛杈不过是匹良种小母马,明年就会产驹,会让她们为完成指标添一分把握。她们说:明年给绛杈搞人工授精,就能生一匹纯种伊犁马。伊犁马比河曲马售价高,这对扭亏为盈有利。关于绛杈的美,人们是大大忽略了。美是无价值的。美有什么实惠。红马倘若知道人对马的美如此迟钝,对马的价值观如此功利,它会对人伤心或怨恨。但它不了解人这种最实际最理智的动物。它以为人养它们只为了偶尔骑一骑,它不懂它们貌似自然地存活着,实际上是与定额、盈利,以及荣誉等一系列非自然的东西相关连。   红马开始由衷地爱人们。因为它不懂得人将为它填写的那张应征表格就是它身不由己的契约。   沈红霞得到消息,明年军马场又有一批应征马的指标。这些天,她一听见红马的叫声就惊悸,她觉得这叫声在她与红马分离后也会被她的心录制下来,永久永久地陪伴她折磨她。谈到这点时,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头一次看见她的眼泪。   芳姐子说:“就留它下来嘛。红军里头的马也通人性得很,前些日子过草地,实在没吃的了马就卧下装死,它晓得人不忍下手杀他,它装死,让你吃。”   沈红霞摇摇头。她可以默默地度完牧马人的一生,而她的马绝不应默默无闻。   傍晚,新到班里的姑娘慌慌张张跑来报告沈红霞,说绛杈病了。   远处一雌一雄两匹红色骏马活蹦乱跳,沈红霞一指:“是说绛杈吗?”   “它在拉稀!屁股上黏糊糊的……”   沈红霞“嘘”了一声打断她。绛杈发育成熟了,这使她猛然悟到,它已三岁了。她从这匹自出世到成熟的母马身上才体味到貌似一瞬的光阴。   I卷   她就是那样走的——毛娅。穿一件新衬衫,湖绿色的确良,曾经从自治州买回时让姑娘们惊羡得把她按在草地上打了一顿。那时她格格直笑,说二天你们谁第一个做新娘我就把它送给谁。大家闹得更凶:你原来买的是嫁衣啊!一听这话她红脸恼了,把它一揉塞到箱底。今天她是穿着它走的,虽是头一回着身,上面却尽是抹不平展的死褶子。她们见她一举一动都透着庄重,谁问她,她就瞪谁一眼,然后痴痴地笑一下。她将红运动衫领子仔细翻到绿衬衣外面。这阵子的确良里面套运动衫是最摩登的。内地的时髦流行到此地至少需要十年。   现在大家去追她。叔叔咯吱吱地嚼着蘸酱油豆瓣的橡皮筋,听她们讲了她禁闭后的异常表现。他一下吐出橡皮筋,咽下最后一口酒,抹抹嘴角上血渍般的豆瓣汁说:舅子把她拐跑了。快把筏子给我拽过来,追!毛娅没有骑马,河那边早有人用马接她,俩人同骑一匹打扮得如同花轿的马,往场部方向跑。   筏子用一根粗绳相系,河两岸打两个木桩,过往都用这绳子拽。筏子一回只能载一人一马。叔叔边拽筏子边叨咕:晚了,蠢女子遭舅子整到手了。他没料到这傻丫头自作主张到如此地步。想到她的扁脸蛋,叔叔想,她曾对他说的一切傻话原来都是真心话。她硬是把自己当成种子,自己播撒了自己。   他们追上她时,她正喜气洋洋往回走。她坐马,自有人牵着。马走得不紧不慢,毛娅浑身一扭一扭。牵马人穿一身新得发硬的灯芯绒干部服,一走路两腿搓得绒趟子咕咕吱吱响。虽然他打扮得挺像回事,上衣兜一并排插了三枝钢笔,但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地道极了的土生土长的牧人。他不太懂汉语,毛娅说不要紧,他已上了军马场的职工子弟小学,在二年级当插班生。再走近点,人们看清了,他就是险些被知青打死的那位:在帐篷里养了七天伤,偷了毛娅一只白回力。毛娅想,这下你们看见了吧,我不是吹大牛提虚劲,我是实实在在跟这块土地结合啦。她的结合对象——土地的象征土地的缩写——立刻抓过毛娅的手臂,一橹她袖子,露出一对沉重的手镯。在毛娅喜气洋洋的脸上,人们看到一种献身的豪迈,以及自毁自灭的悲壮。   叔叔对毛娅说:“你马上跟我们回去!”   毛娅含泪笑道:“我下定决心啦。”   “这怎么行!完全是一时冲动,心血来潮……”几个姑娘对她说。   “不是的,你们忘啦?我早就表态要在知青里带这个头,你们现在信了吧?”毛娅终于落下泪来,但依旧端庄地微笑。大家突然发现毛娅是个笑起来特别甜的姑娘。   先是柯丹鼻头一红,接着姑娘们都让眼泪憋红了鼻子。自从毛娅出席了讲用会,又披露了与叔叔的关系,所有人都孤立她。有时大家在一块儿玩倒着说话的游戏,毛娅一出现马上就安静下来,那种静静的排斥比开批斗会更尖锐地刺伤她。毛娅常常是一连几天找不到一个人讲话,有次她刚说起什么,老杜立刻打断她:“毛娅,叔叔轻轻上马,把这句话倒过来你讲讲看。”她见所有人都在不怀好意地瞅她笑,就什么也不说,走开了。现在大家都异口同声七嘴八舌众星捧月地围着她讲、讲。“毛娅,跟我们回去吧,你是我们的人啊,这么大的事不开个会讨论像话吗?……”她们急切地补救着素日对她的冷落,她们上来拉扯她,亲热得那样仓促。毛娅清脆地笑着,泪流满面。大家突然发现毛娅属于流起泪来特别迷人的姑娘。   她们一齐哭了,抱着她,抱成湿漉漉的一团。   那男人急了,吼了一声。毛娅不懂他吼了什么,叔叔翻译说:他说他跟你闹着玩的,没当真要结婚。   毛娅大惊失色说:“不行,这事早就整妥了!怎么能随便变卦?!”叔叔又向他翻译:她说她一点也不想跟你,你快滚吧。   男人直顿足:“我都给了她定情的东西了!”叔叔对毛娅说:他让你把手镯还他,跟我们回去,他另找一砣①(注释:当地牧民常把一个人叫“一砣人”或“一块人”。)   毛娅啊地一声尖叫:“怎么能说变就变天晓得这种事情不是好要的……”她想褪手镯,可怎么也褪不下来了。男人一见她褪镯子,跌跌撞撞扑上来,扒开牧马班的姑娘们就去拽毛娅。一声闷雷似的拳击,他倒在叔叔脚下。   已摘下眼珠的叔叔叉腰对他说:“给我滚,不然我打死你个舅子。”奇怪的是他不还手。叔叔说:“起来!”他乖乖爬起,站立。叔叔又说:“来呀爷们儿,还手啊,当着女人不还手的男人撒尿都滋不远。”他却毕恭毕敬地站着,因为他知道遇上叔叔这类对手一还击必输无疑。这样勇猛的对手挑逗他还击其实是为他自己打起来更过瘾。他巴不得你跟他有来有往地交锋,所谓交锋不过是伺候着他揍你。最上策是一开头就装死,死东西对他来说没甚打头。因此叔叔再次将他击倒时,他嘴里冒了几个血泡,怎么喊他起来他就是躺着不动。   叔叔转脸对吓白了脸的姑娘们说:“什么货?”又对毛娅说:“这种货!”他让她放心,他没死,他怕被打死装的。叔叔嘬口唾沫,又在嘴里提炼了浓度,弹丸一样啐到他脸上:“看看,这货一点血气气都没有。走,趁他装死狗,走我们的人!”他一把将毛娅挟到胳肢窝里,扔上他的马。   谁也没料到毛娅有那么大劲,居然又从马背上挣扎下来,跌爬着往那男人身边靠。叔叔命令道:“她私自逃离集体,你们都上,把她抢回班里。”   “来不及了!”毛娅边退缩边从男人衣袋里慌里慌张亮出一方鲜红的纸。大家一看全没了动作。   “我们有证!有证!”毛娅双腿跪在不知死活的男人身边。那张红纸铁证如山地确立了她与这男人、这块土地再也割不断的关系;她无情而多情地把自己舍给了他、它们。   没想到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叔叔想,早知道不该打他,要不就干脆打死。这样可能对毛娅不利。毛娅与男人一跪一躺,大家都觉得这造型有点惨,又有点滑稽。毛娅感到她们在远去,哒哒的马蹄一匹匹从她心脏上踏过。她的心跳变成了马蹄的音色。   她们走了很远,见毛娅追上来。毛娅绿中透红的新衣显得过分肥大,那身子竟小得可怜巴巴。“等一下!……”她喊道:“办婚礼那天,你们都来啊!……”人们第一次发现毛娅是个声音甜美的姑娘。“都来啊!……”渐渐地追不上了,也不再追了。孤零零立在无着无落的草地上。“都来啊……”她嗓子像笛音。像歌。像呼救。   从毛娅嫁给当地牧工开始,知青与牧工再也没有打过架,双方都阴气沉沉地缄默下来。领导们松了口气。这个心地单纯的扁脸大眼姑娘实质上起了一次历史性作用,近似于古时的和番。她被奖励了一份较好的工作,到职工小学二年级教民族孩子汉语。她牛高马大的丈夫就坐在教室头一排座位上。头一天她兴致勃勃地提问他,他一站起来便拱塌了面前的土坯课桌。以后她再不敢在课堂上提问他,因为他每答错一个问题,回家就把她揍一顿。她也不敢批改他的作业本,因为他每写错一个字,她就得挨一巴掌。有天,她在教室门上发现一张纸条:毛老师我高乎你。她猜很久也猜不懂“高乎你”是什么意思。纸条的大致意思是威胁她:再也不准来教课。   晚上睡觉她小心翼翼问丈夫:你写的“高乎”是什么。丈夫踢她一脚说:我高乎你不准再当老师,回家给我生娃娃。原来“高乎”是“告诉”。于是她“高乎”他,她肚里已有了个娃娃,让他揍她时千万仔细。   毛娅穿着湖绿色衬衫、翻着红运动衫领子,外面又裹件暗红色袍子。我一见她,就感到我没写清她的装束,也没写清她的表情和心理。她的脸基本是麻木的,好比休克的人。她的头发脏了,被细密的白头屑弄得发灰。我请她进屋,她谦卑地笑笑说:许多天忙得顾不上洗脸,再说天天跟牛羊打交道的人本来就脏。我的诚恳最终使她怯怯地走进来,却不坐椅子,一盘腿坐在了地上,把怀孕的大腹搁在腿上。新娘嫁衣还未脱下,肚里已是第二个娃娃了,她告诉我。“我晓得内地在宣传计划生育了,把男的女的都动员去骟。我幸亏嫁给了少数民族,怀一个就能生一个,想生多少就生多少。”她又得意又忧虑地对我说。   这时又走进来一个人,她一进来毛娅就掩鼻,并对我使了个眼色:像这样的草地老妪你不必计较她的味。后来的老妇人一盘腿,坐在了毛娅对面。她嘟囔说:和丈夫一打架就相互烧衣服烧裤子。我一看,她果然赤脚光腿,大概浑身只裹件袍子。   然后我告诉毛娅,这就是她多年后的形象。毛娅呆了,看着多年后的自己——经过多次生育、流产、哺乳的老女人——从怀里捧出个死婴。婴儿小极了,托在手中像托了只大青蛙。她说是她带孩子们到城里看病,住在过去的知青朋友家,她怕婴儿闹人,无意中用被子闷死了他。她讲着八十年代的事,毛娅怎么也不敢相信十年后自己变得如此可怕。她凑近老女人去看,渐渐认识了,那正是她自己。   从此你别再指望从我这里听到毛娅的消息。既然她把自己作为一粒种子深埋了。   牧马班新增补了好几个姑娘,因为马群越来越大了。现在已是十来个人,唱起歌或读起语录来,声音嗡嗡的,吃饭前排队也是长长一列,学习时围坐便偌大一圈。现在她们围坐着,又窘又怕,见沈红霞从军装兜里慢慢拿出一封信。沈红霞依旧温和,这就更使她们抬不起头来。   这些姑娘是一年前来的。   到牧马班的第一个月她们学会骑马和露天吃饭遍野解手,那时她们爱上这种新奇的生活;半年后她们学会熬夜、追马,那时她们口是心非地说她们更爱牧马班了;又过一阵,她们所有裤子的裆处都磨得又薄又光亮,在私下里便开始谈论草地以外的生活。   比如那个云母矿,在那里剥云母的女知青路过她们的驻地,总给她们看一些稀罕玩意。比如卷头发的卷子,能通电发热的梳子,用这种梳子能把两只辫梢搞成蓬松的两个球。有次她们还带来一张电影广告,说内地演样板戏已不多了。最让她们兴奋的是一条军绿裙子,告诉她们:现在城里到处能看见穿这种军服裙的姑娘。某天,两个姑娘背靠背解手时说:内地女子开始穿裙子了,你说臊不臊?另一个说:要是喊一二三,大家一齐穿,我也敢。又过一阵,她们发现许多天来大家都在想同一件事,于是就联合一致地行动起来。那阵正好沈红霞为一件紧急事情去了省城,临走时微笑着对每个人轻声说:好好干。她们全都听懂了她的话,她实际上是说:最近你们干得很差劲。她们突然意识到她的温和与微笑正是威胁。   她们给场部领导写了封信,诉说她们如何过着非人的生活,要求解散女子牧马班,或把她们调出去,云母矿和奶粉厂都行。信中最大篇幅是控诉沈红霞,她们编排了沈红霞一大堆不是,但她们心里明白,她没有一点错处,没有一个地方不优秀。一个轰轰烈烈却又阴暗无声的变革开始了。她们人多势众,甚至诱使威逼老牧马班成员也签了名。老杜鬼头鬼脑地将自己名字写上去,好不容易才写得它们难以辨认。信的主要内容是认为把一帮女孩弄到荒僻之地放军马不合情理,也没有必要。场部机关越来越庞大,有的是闲荡的熟练牧工,还有些放马老手坐在云母矿剥云母或坐在奶粉厂包奶粉。   沈红霞回班里时脸色更温和,大家暗自吃惊:看来她已知道信的事了。她对大家说:“场部有人告诉我,你们集体写了信。”从她话里听出,她已完全彻底地了解了信的内容以及对她的攻击。她们集体冤枉她、陷害她,看来她是一清二楚了。然后她召集开会,让所有想离开牧马班的人向集体公开声明。会开到第五天,没有一个人出过声。却来了个场部的干部,当大家面把一封信交给沈红霞,大家一看正是她们那封。干部说:“领导们希望你还是看一看它。”沈红霞微笑不语。   干部又说:“领导说,虽然已向你转达了信的内容,但你还是应该亲眼看看。”沈红霞将信接过马上装进衣兜。   大家大惊失色:原来她并没有看过这封信,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她尚不知信上谁签名谁未签名。等干部走后,她慢慢掏出信说:“这封信很重。”人们分明看见她微笑中的轻蔑。“领导让我好好看看。他们还告诉我有人签了名有人没签名。”她瘦得干巴起皱的红脸一下出现所有人都未见过的笑容。她笑得那样开朗诚恳,明眸皓齿,使人感到她若能永远这样笑就是个很美的姑娘。与此同时,人们发现她在这时的眼睛有些神秘还有些顽皮。   直到她拄着木杖歪歪扭扭地站起,人们才感到她还是她,一个叫沈红霞的高尚的姑娘恢复了原状。她们听见她展开信纸的声响,想逃又不敢逃。下一步,参加这场阴谋的人就会真相大白了;而她却把信直接扔进火里;信烧成黑的又烧成白的,她站着,所有人都坐着。   于是,签了名的和未签名的都重新开始了生活。她们不再向往别的地方,因为沈红霞一视同仁地给了她们重新开始生活的机会。   J卷   铁姑娘牧马班重新过起了老日子。重新编组后,小点儿也常随组出牧了。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注意保护自己的容颜,有时,她甚至渴望也有一副与她们同样五大三粗的外貌。似乎那样就能不分彼此地永远混在她们之中。她想过跟她们一样简单的外在生活和内心生活,她渐渐习惯她们单调严肃的生活中简单的快乐和痛苦。她希望丢掉一切生活技巧来生活,偏就不行,诚实和撒谎都有自己的历史。她见老杜轻易地就上了她的当,才发现自己又自如地扯了个谎。   于是老杜替她出夜牧去了。她将自己的黑色军雨衣给她披上,老杜就这么美滋滋地装扮成了小点儿。   她急匆匆地走到我写字台前,问我什么叫品行。我正写到她品行一节,她总算明白她不可救药地总要捣鬼原来责任在我,我让她明知故犯地骗人坑人,不能自已。   我严肃地告诉她:作家只管设计人物的个性基调。这个基调本身就包含着它自己的逻辑。你是按你的逻辑行事,要想推翻它,别说你,就是我也办不到。   她痛苦地望着我,因为她已越来越明白:在这种阴暗的心理中生活,她的人格只能越发堕落。她那样的处世方式,实际上只能使自己品德受损。她想起她对叔叔的态度:一次次用眼风用媚态,她逗引他,却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办法,我得有靠山。”她说。   “可事情闹到这步,你又设骗局,一次坑两个人。你不爱叔叔,为什么不开诚布公地跟他谈清楚,拒绝约会?那会比你现在的做法正派得多。”   她忽然阴沉沉地笑了:“这不就是你刚才左一遍右一遍讲的那个逻辑吗?”   叔叔去了趟场部,递给布布一把糖。小点儿在为布布缝一件小袄,用的布是叔叔搞来的麻柳旗①(注释:麻柳旗类似内地追悼死人的祭帐。)旗是很好的布料,有的竟是的确良。麻柳旗上的经文可以放到河里去漂洗。急湍的河水力很大,只需将旗拴在木筏的桩子上等它漂。漂个一天两天就干净了。漂不干净的可以做铺盖里子或粮食口袋。因此只要当地民族出殡,叔叔肯定发财。军马场的人也想捞此类便宜但挨过出殡人揍。叔叔不怕揍,谁敢揍叔叔。小点儿手巧,替布布做衣裳的麻柳旗到她手里,多半还能省下料为自己做点小零件。她远远看着叔叔和布布。   布布对叔叔的假眼珠很感兴趣,他竟取出来抛着逗他玩。这对叔叔是反常的:他一贯爱惜假眼珠,连打架都怕打坏它。这会却一忽儿抠出,一忽儿塞进,布布被他时有时无的眼珠搞得入了迷。一会儿,趁叔叔不备,他抢下眼珠就跑。叔叔吼了两声,并不追,任他拿它当弹球在地上滚。叔叔瘪着一只眼眶看布布玩,凶神恶煞的脸突然变得如此慈祥,使小点儿诧异。布布一失手,那东西滚落了。这下叔叔才着慌,但他并不责罚布布。只是自己辛辛苦苦地趴在地上找。   见叔叔吃力地趴了很久,小点儿走过来,手里捏着那枚眼珠。她的表情使叔叔明白,她已在此观察了许久。布布此刻与叔叔并排站着,小点儿突然发现:这是两个大小不等的一模一样的爷们儿。   叔叔对布布挥手:“去,玩去。滚蛋滚蛋!”他背过身,把眼珠吮干净,装进眼眶。这套动作他从不背人,而当着这个美貌女子的面,他便有些难堪,有些自惭形秽。   小点儿走上去,尖着手指从他鬓角上拈下个什么,笑嘻嘻说:一根草草。其实什么也没有。叔叔转过身,忽然用急躁的声音对她说:“我要找你谈谈。”   这就有了约会的暗示。现在可以回到前面,她将老杜打扮一番,让她替她出夜牧。   入秋的草地雨很绸缪。老杜对同组的姑娘说:“咱们不用都守着,我守前半夜你守后半夜。”只要沈红霞不跟随出牧,她们总能设法钻到帐篷里睡一会儿。十多匹马病了,圈在另一块草场,沈红霞日夜守护在那里。   老杜给那些爱领头闹事的马打好绊,找个显眼处坐下来,心温温的。小点儿那诡秘的神色令她困惑又令她振奋:指导员叔叔要找你单独谈谈。现在没有人向往云母矿和奶粉厂,知青们听说自治州到他们中间来招工,就是说,可以进城了。招工名额很少,一般掌握在各连指导员手里。表现特别好的和特别坏的都别想走,像老杜这种几年一贯保持平庸的才有希望。她等到黑天,看见远远的草坡上缓缓走着那头驴。她用抛兜向它扔石头,直到身边所有石头扔光它仍是不可阻挡地越来越近。这时下起雨来,她已能看清被雨淋得明晃晃的驴脸。她解下黑斗篷式的军雨衣,朝它又抽又扫,它开始退缩。   它愁眉苦脸,丝毫没有侵犯她的意思。终于赶开它,老杜已浑身湿透。   她生起堆火,光身披上雨衣,将内外衣裤一件件捧着烘烤。她急了,想抢在叔叔到来前烤干它们。雨停后,月亮照着静止的马脊梁,她断定那头驴仍在附近,但只要不寻找就看不见它,只要不想它它就不存在。   叔叔跨下马,把这个穿黑雨衣的背影打量了好一刻。老杜一听身后有马呼呼地喘息,滑溜溜的身体在雨衣下变质了似的,发起黏来。   叔叔走过来说:“这个天就烤火还早吧。”他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下来,点上烟抽。什么能瞒过叔叔这只眼呢?从下马的一瞬他已识破了小点儿的诡计。好猎手不光凭眼睛,他们更重要的是先于视觉的感觉。他生来头回遭一个女子戏耍;他恨不能立刻冲回去,用各种暴虐手段替一个偶失尊严的草地霸王去报复她。他没有失败纪录的历史使他浑身的血液冲向头颅。老杜扭脸时,只见月光下叔叔的头比她印象中要大许多,一根根坚硬的毫发乍若芒刺。逆着月光,叔叔一动不动的硕大头颅加之飞炸的硬发简直宛若一颗光芒四射的球体。   “来看看马群有什么事故没有。”叔叔按住愤怒平和地说。他一向认为喜怒形于色的人不是男人。真正的男人是没表情的,就像马、牛,它们的表情在全身肌肉上。在他杀牛杀羊乃至杀人之间都能平和如常。马群嚓嚓地蚕食着草地,这声响增强了宁静的质感。“没什么情况,我就回去了。”   老杜急了:名额呢名额呢?难道你平白无故跑这么远就为听听马吃草?叔叔一只脚蹬在鞍镫中,回头望着她,黑色斗篷中间露出一线白生生的光亮。这丑丫头想干什么?然后他看见黄火边大大小小的衣服扔了一地。   “你不是要找我单独谈谈?”她说。   叔叔的恼怒又涨上去一截,涨得他头更硕大:那个小美人儿,那个小妖精,把这丑姑娘戏弄得多惨。丑姑娘啊,你真丑得让一个硬心汉子都同情你啦!怎么办呢?我来替这场骗局打扫战场吧!“我是托小点儿告诉你,我要跟你单独谈谈。”有人秘密地告诉他:老杜有种见不得人的毛病。有这样可悲的毛病想必是内心最自卑的姑娘了,她们自卑到了自己糟蹋自己的地步。   老杜任雨衣粗硬的帆布摩擦她,感到了那种熟悉的暧昧的快意。   叔叔想,看来真的没有哪个男人想碰她。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她仰着脸,似乎他真有她印象中那么高大。   “我有希望吗,指导员?……”   “啥?”   “指导道,我只有靠你了。”她脸越仰越高,仿佛面前这个男子在不断地长。   他想,别这样发痴啊!丑丫头,你搞得我真动了恻隐之心。他说:“什么希望不希望的,比如毛娅……”   她打断他:“毛娅长得好看,所以她走运。”毛娅嫁牧工的事登了报,比上回讲用会更出风头。女知青羡慕她登报,其实是羡慕她登了报就捞到了小学教员的位置。毛娅这个头带得很及时,到岁数的女知青顿时开窍,几乎掀起一个找牧工的小小浪潮。倒是牧工开始挑拣了,要高的、白的、俏点的。   叔叔生硬地说:“那你也找个牧工吧。”   “我?我丑啊。谁会喜欢我这么丑的人?”老杜口气爽朗地说。丑是事实,否认它又否认不掉。   她讲的句句是实话;她对自己抱如此清醒的认识真让人难受,叔叔想。他现在几乎与她面对面贴上了,老杜想退缩,他一把揪住她。他一只真眼看着别处,假眼看着她不好看的脸,反正它也看不见。   “那你一辈子都不打算嫁人喽?”   “我?”她嘿嘿笑起来,“我丑啊。”   “啊。”她依然傻呵呵地笑。   “你真认为自己丑到那个地步?”   叔叔转身就走。老杜忽然上前拖住他,“别走啊!”他见黑斗篷里露出一条赤裸的胳臂。“我晓得了,你也是嫌我丑,一下子变卦了。”   “你不丑!”叔叔咬牙切齿地说。   “谁说的?”   “我说的,”叔叔的声音呆板有力,“我喜欢你。”   老杜“啊”地一声惨叫,跳开一步,指着叔叔的鼻尖:“你诓我!”   “日他先人,我真喜欢你!”叔叔一把抱住她。   “我不信我不信。我晓得我丑得要死!”   叔叔揪起她的头发。揪得她五官都吊扯起来。“啪!”他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你要再说自己丑,再自己作贱自己我就打死你!”眼泪从她漫长的脸上流下来。“记住没有?”叔叔怒吼,摇晃着她的头,扯得她更变形。她脸上出现惬意的神色,仿佛沉醉于一种特殊的享受。没有男性如此强烈地触碰过她。   叔叔一把捧住她的脸,仔细看,狠狠看,想一下子受够了,以后就不会觉得它不顺眼了。他再也忍不住,猛力将她的脸捧入怀中,过一会儿,再拿出来看看。他想,她真是个丑得让人心碎的姑娘啊!他闭上真假两眼,将吻沉重地咂向她。她这才敢相信它不是梦,伸出臂膀搂住一个实实在在的巨大头颅。他认为自己的吻是善良的,它安慰了她,尽管同时欺辱了她。不管怎样,她从此有了点自信和自尊。他一点一点地脱身,一点一点将她放稳妥,然后转身冲上马。   直到他打马跑远,她还像死了一般伏在原地。她看着那径直而来、绕路而去的雄健身影,感到自己内心的某一域不再是一片荒凉。她双臂还伸在那里,伸得很长很远,似乎在向这个骁勇的男性进一步乞讨爱抚。   烧了那封集体的控告信之后,沈红霞对两位年轻的先烈说:“就这样,我当着全班的面把它烧了,没有看它一眼。要是我知道谁签了名谁没有签名,后果会怎样呢?无非是一部分人难堪,一部分人自在,这个集体就不再是一致的。我多么不希望我们的集体涣散啊!”   芳姐子说红军里也难免有动摇分子。   陈黎明说:“我理解你的行为有多高尚,我相信你这样做会感动她们!”   “你以为我是想感动她们才这样做的吗?绝不是。一时被感动是靠不住的,最可靠的是信仰,共同的信仰才能使一个集体高度一致……”说到这里,沈红霞缄默了,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信仰的严酷性之一就是毫不留情地淘汰不忠贞者;它的高度与纯度确定了追求它的难度。它是一块圣地,仅对信仰它的人存在着。   这时一小群马想偷偷摸摸离群,她听了听,断然地喊:“白鼻,回来!”再听一会儿,她放心了,因为它们已归群。小点儿从马群另一端跑过来,沈红霞又在喊另一匹马:“大青,大青,回来——快回来!”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小点儿发现沈红霞在黑夜也能像白天一样辨识三百匹马中的任何一匹;但她的毡衣从肩上滑落,她却满地寻找。   小点儿一看,毡衣灰白地一团,就在她脚边。她提示她,而她却朝相反的地方摸索,从她手的动作看,完全是个盲人。于是小点儿明白,长期的熬夜,她已得了严重的夜盲。   她替她拾起毡衣,披到她肩上。小点儿发现她一只眼果真如任何盲人那样睁得特别大,也像所有盲人的眼睛那样,永远是团谜,永远是真理。她根本看不见马群,凭一种神秘的知觉控制每一匹马。整群马犹如一盘棋那样在她的知觉里。   关于夜盲症,沈红霞没对任何人讲起过。她自己也许都没有觉察到她此刻基本上已失明了,小点儿看着她徒然大睁的眼睛想。   春天的时候,那时新增补的姑娘刚到班里半年,刚从喜欢到厌倦牧马生活;刚学会听沈红霞的话:她说“好”的时候实际上是说什么,说“不好”的时候实际上又说了什么。那时她们刚能和上老牧马班成员诵读语录的节奏和音调。总之,她们那时刚与这个光荣集体混为一体,一齐痛苦,一齐欢乐。一听说场部派人来专门要红马,叔叔咯吱吱嚼橡皮筋的嘴停住了,酒壶也停在半空中。“现在晓得了吧,”他对新来的姑娘们说,她们因把橡皮筋给他嚼,只好披头散发。“一匹好马根本保不住密,整死整活也要被搞掉!”   大家紧张地开会商议,叔叔擦他的枪,不发言。沈红霞果断地说:“不给。”红马的前途是应征入伍,立功建勋,成为一匹载入史册的光荣战马,而绝不是取宠某位要人的玩具。   大家告诉她,要红马的不是别人,就是曾一再给她们荣誉的那位白发苍苍的将军。   沈红霞淡淡笑一下,表示她早知道。人们还看出她的反应:瞧你们在提到将军时这股又胆怯又兴奋的没出息劲儿。沈红霞听说喜欢红马的其实是首长的夫人。她说:“假如是首长本人想骑它……”大家立刻说,正是首长本人出面来要它的。“也不给。”沈红霞说。她拄着木杖走出门,让大家慢慢去理解她的话。在离屋子很远的地方,跑着红马和绛杈。一个人影倏然一闪,不见了,沈红霞警觉起来,想搜索和跟踪,但腿一闪她摔了下去。从同一个平面上,她看见伸在草丛中正对着她的枪口。若不是她及时摔倒,梗塞了枪的射程,红马或许已被谋杀了。她不知怎么就往枪上一扑,仔细看看,持枪者不太陌生,再看细些,她认出他是叔叔。   叔叔只得站起来把枪收了。“我在几年前就对你讲过,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杀掉。”他指着红马说。红马这时煞住步子,钩下脖子使身体盘得很圆。他见沈红霞用沉醉的目光瞅它,他想,你好好欣赏去吧,它根本不是一匹真实的骏马,它的存在只是世世代代骑手的梦想与呼唤。你相信有这样一匹红骏马,因此才有它;你以为它是红色,它才有这么红;你感觉它美丽,它才这样让你醉心。假如一切都相反,那就什么也没有——根本就没有这匹为之明争暗夺的红马。叔叔心里始终坚持这想法:实际上是不存在这样一匹红马的,它的完美及一切优秀特性都证实世上根本没有它。   第二天姑娘们跑来问沈红霞:“来了一辆大卡车要带红马走!咋办呢?”   “让他等着吧。”沈红霞坐下来,于是大家都坐下来。“真是有意思,是不是?”她微笑着看所有人一眼。于是她们明白,她是说:要军马就该光明正大来领,按手续一级级办,干嘛整辆大卡车,还贼头贼脑罩着篷布。大家这才明白,在她们把消息通报她之前,她早把情况摸得清清楚楚。   那个被派遣来接马的人等得不耐烦了,走进她们的泥坯屋,里面黑得像洞,只见一群影影绰绰的长头发身影,从那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平稳沉重,无止无休,似乎没有间歇的可能。再走近些,越发感到她们齐声朗读的是他完全听不懂的深奥语言。他气急败坏,干脆走到她们身后,一看,每人手里捧的是他熟透的红语录本。奇怪的是,这本被几亿人熟透的书经她们一读怎么就句句都晦涩难懂了呢?他使劲看,那上面每个字他都认识,可她们诵读的他却一点也听不懂。   他开了空车回去报告领导说,女子牧马班会用一种谁也不懂的语言诵读红宝书。领导问他:红马呢?他才想起任务没完成,他是被那听不懂的诵读震慑住,甚至还有些感动,既而稀里糊涂离开的。   沈红霞顶着一场春天的大雪到了场部,因为那辆卡车隔两天就开来一次,索要红马,沈红霞终于决定随车见一趟领导。不知为什么,领导都有些怕她似的,当她一出现在那幢孤零零的小楼下,他们一个跟一个都从小楼里下来,在大雪里陪她站了好一会儿。   当她决定去省城时,立刻有辆吉普车把她载走。她按场领导提供的那位老首长的地址,终于走进一扇大门。梨花开得院子服丧一样雪白,她想起另一个院子也开满梨花,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小径,弯弯曲曲通向一座一模一样的楼房。楼房里也有无尽地向前延伸的红地毯。也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发出各种指令,带领她的人显然是按那指令让她向左向右。最后在一间特别温暖全是阳光的房间里,她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军人。正因为光线过分充足,所以使她看不清他的脸。   白发在阳光中银灿灿的。从握手的力度沈红霞知道他正是曾经赏识过她,甚至向她行过一个军礼的老将军。虽然他的脸一点也看不清,但她感到他和蔼而严峻,她讲起红马的事。   他感到奇怪极了:他只是在心里有过一闪念,想把红马弄到手骑骑,因为他从年轻时就向往一匹那样的红色骏马。但仅仅是一闪念,连他自己都没当真,下级们怎么就认真地办起来了呢?就像他在任何会场的主席台上出现,就会有麦克风对准他,无论他怎样小声甚至无声地说话,都会被它立刻宣扬开来。其实他有时的话是毫无意义的自语。现在呢?连他没说出口的念头人们也听得见,并分毫不差地好比听他郑重而大声发出的号令。   他对沈红霞说:“你做得对,好女子。红马是国家的,别让哪个私人搞到手。”   沈红霞感动地想上去给他行个军礼,就像她父亲那样带响的军礼。但她忽然怔住了,因为太阳此时正照耀着他的耳朵,使它们鲜红透明。   她走出这幢房子时,看见一个女人熟悉的背影在白色的梨花里走,她不知不觉掉转身,随她又走上弯曲的小径,走上无尽的红地毯。她的双腿毕竟残了,木杖一下拄空,她便摔下去,直挺挺趴在鲜红的地毯上。女人被惊动了,小跑着过来扶她。她一点点往上看,终于看见她苍白美丽的母亲。   沈红霞离去的一星期内,指导员叔叔想了个对策,用母马绛杈去冒充红马,反正它也够红的,也够美的。叔叔认为那些一心要占有马的人一般不识马。于是绛杈四蹄被打了绊,泪汪汪地被装上大卡车。马群一起翘首。红马被叔叔拴在一棵死树上,它一挣,叔叔就用柯丹的老皮鞭抽。它飞快地刨着蹄子,刨起大片雪尘,弄得叔叔成了个雪人。   红马叫一声,绛杈便在车篷里叫一声,它俩一呼一应,直到谁也听不见谁。   红马像人一样直立起来。任何马都不可能像它这样直立着静止那么久,似乎一下摆脱了四蹄动物任人宰割的地位。它就这样直立,再也不愿还原成一匹马。   人们用预先备好的绊索哄绛杈入套时,只听一声异响,回过头,就见红马这样不可思议地立起。给任何一匹马打绊都是正常的事,而红马却预感到它不是一般的绊索。   从人们把绛杈从马群中唤出,红马就觉得不妙,它很远地冲过来,以这个神奇的直立企图挽留住它心爱的绛杈。   这匹红色烈马从未有过如此哀婉的神色。它的一双眼睛刹那间变得无比疲惫无神,像匹老得快死的马。   绛杈离去后的许多天,红马动不动就直立着静止住。沈红霞相信那就是一匹马的哭泣,一匹烈马用它整个身形在哭泣。   夏末的霜是灰色的,像小点儿的脸;而夏天的天是碧玉般蓝,如小点儿那只眼。粉红色的少女太寻常,一眼见底,那是没有阅历没有污染没有隐衷的天真颜色。头一回见到小点儿失了天真的银灰色脸,他便觉得恒定的少女概念过于简单。而她,深不可测。这张美妙面目下藏着多少不见天日的秘密呢?或许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神韵。   营长没想到请来的兽医会是她。   领她来的兵娃子咋地立正,解释道:兽医站的兽医全出诊去了,她说她行,那个“铁姑娘牧马班”的马都靠她医呢!   营长让他以后讲话要像个军人,不要这样婆婆妈妈啰哩八嗦。他挥挥手,他与她中间这个活障碍立刻挪开,消失。世界一下子变得好静,静得叵测,似乎在窃听由谁来讲第一句话。这是他们彼此无意识地怀念了两年多以后,另一个层次的开场白。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在哪工作,依然如同头次见面那样客套而生疏。小点儿险些相信他真的忘了她,假如他不失口说起樱桃的事。他说:瞅瞅这棵死树,这里哪会栽得活樱桃树呢。她立刻说:樱桃是最难栽活的嘛,在哪块都难活。   我把这样一个形象推到营长面前。   她解下黑雨衣,里面穿一件过大的旧军装,领子几乎垮到胸口。一看便知是部队的堪用品,并是男式的。但看出她穿得很爱惜,磨破的领子上秀气地补了圈细长的补丁.我不认为这是种寒酸的打扮,那小妇人般的圆熟身体在大军装下面找到女中学生一样的纯洁感受。年轻的营长你瞧瞧,她哪里还像个品行不端、专让男人吃亏的女子呢?   我同时把这样一个形象推到小点儿面前。   他很少穿马靴,今天偏就穿了。靴子并不亮,沾着泥,便有了种风尘仆仆的效果,使那种生硬与造作一扫而光。他全副武装,正要去集合队伍,因此他的勃勃英姿是生动的。他独自站着不论站在哪里,都是副一呼百应的青年军官的标准形象。   营长说:“马厩在哪,你知道吧?要不我找个兵带你去。”他公事公办地说。   “不用,你忙你的去吧。刚才那个当兵的把两匹病马指给我看了。”   “就是那两匹。开始它们打滚以为是换毛,后来发现不对劲,这个季节不该换毛。”   “是肠扭结。要叫人按倒它,不能随它滚,不然肠子越滚越扭。”她一边说一边嫌自己话多,因为她看见营长将军帽拉下又推上,反复几次。“没太大关系,伸手进去理抹一下肠子就行。”她说着便想他千万别看到她怎样将手伸进牲口的肛门。   “那好,”营长说,“我就不招呼你了,要去集合部队。”其实这种集合天天例行,并不重要。部队嘛,除了无缘无故排排队,听听训话,还有什么别的可干?完全可以找人替他干这一套。   “你去吧。”她将医药箱换个肩。“你是当官的嘛。”她俏皮地笑了笑。一面笑一面指责自己笑得轻贱。营长纵上了他的黑色顿河马。   “小心点!”她突然说。   他莫名其妙地回过头。   “不是说……你上次烧伤了胳臂骑马不碍事吧?”她诧住了,我凭什么探听你的事,你皱眉了,你反感了。小点儿慌忙转身向马棚方向走,惊得小跑起来。   营长从来没这样动过心。他觉得这样认真动心可能不利——对自己,对未婚妻。他反感的是自己这股一见她就鼓动的激情。或许他也感激鼓动他激情的这个姑娘——没有她,他哪里知道世上有这种激情存在。因此,当傍晚时她出现在队列后面,向他探头探脑时,他简直着恼了。病马需要三五天的护理,她住下来,每天部队集合,她必定站在那里观望。   她从来没见过的军旅生活原来是这样的。士兵们个个笔直端正地站着,整齐得不可思议。她被几百个战士整齐划一的脊梁所吸引。他们像没有生命或静止的东西:清一色的木桩或树林。对,像给修剪得般般齐的林子。她感到这片肉体树林静或动都控制在他手里。他沉默地往那儿一站就是号令本身;前面若是疆场他挥挥手喊一声,就能让几百号人去送死。一名值日连长喊了声口令,然后跑到他面前去敬礼。他扯着嗓门对他说:“报告营长!队伍集合完毕,请指示!”   他的礼还得别提多漂亮了。眉头稍稍压抑一下,眼神同时往上一提。他举手至帽沿有一个极短暂的停顿,这就为他塑了一座一刹那的雕像。她完全被惊呆了:这普普通通一套军规,让他行起来怎么会那样神气活现,魅力无穷。直到有一天,她准备回去了,营长在操场上见到她。   “有句话想跟你说。”他站在她面前如同站在几百号大兵面前。身边一群围着她聊天的战士哄一声散得无影无踪。偌大个操场,她感到一下变得好窄,细成一条缝,单单漏下她和他。   她费了很大劲才使自己注意力集中起来,听他的话。他先客套地夸了她的医术,又感谢她的无偿支援,最后他话题转来转去,终于婉转地将一个意思说明了:希望她再不要看队伍集合。   她略含委屈地看他一眼,咬着嘴唇苦笑一下。她轻声说:“放心吧,不会再看了。想看也看不成了,明天我就回去啦。”他明显吃了一惊:“马这么快就好了?这么快就能好利落吗?”她说利落了。营长似乎惋惜,又似乎松了口气。然后笑笑说:“其实集合站队有什么看头,哪次骑术训练,再请你来参观。”   她表示领情,努力出声地笑着。他看出她笑得并不快活;不过他已认为自己的表现出了格。他对自己说:够了,向后转吧。她却一股劲盯住他,让他脱不开身。   她在盯他的初始,就决定一直盯下去,直盯到他真实心绪藏不住。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她听某个兵说:结了婚的和有了对象的一眼能看出来。她问凭哪点,兵说:看军衣领子。假如他领子上有一圈白的或黑的狗牙边,就证明那是他老婆或对象用钩针给他钩的领圈。小点儿头一个看到的是营长,他领子空荡荡,除了一圈脑油外加一些头屑,什么也没有。她用一根别针做成一枚钩针,拆了一双纱手套,尽量洗干净、洗白;然后拿着钩好的领圈敲开营长的门。他一见她掏出两条领圈,立刻说:我有啊。说着真的拿出一大摞,黑的漆黑,白的雪白,一看就是上等细毛线织的。跟它们一比,她辛辛苦苦连夜赶制的显得又旧又脏,寒酸极了。营长笑嘻嘻地解释,我禁止过他们在军装上搞花样,后来我对象也钩了这么多给我,既然我有令在先,自己得先遵从;不过,我下这道禁令的时候自己还没有对象。他哈哈哈笑一阵。她就那样看他笑,看。直看到他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傍晚,营长请她到他房里。她的客房就在他隔壁,中间只隔一道芦席,是原先一间不大的房子隔成了两间更小的。她的床和他的床只一席之隔。营长边启开两听军用罐头边请她坐。她看见桌头靠床的地方摆了一方巴掌大的镜框,里面有个穿军装的姑娘。她明白这镜框是刚刚摆上的,是为警戒她摆上的,因为几天前她来送领圈的时候,桌上无一物。   她一语不发,心在营长空洞的热情里空得像只桶。   营长隔一会儿就冲外面喊一声通信员。一会儿让他打壶开水,一会儿又说一壶不够再打一壶去。总之,他要让一个人不时地进来搅一搅屋里的气氛。他还有另一重更重要的用意,她心里苦笑。这样反复折腾那个小兵,无非是让他做他俩关系的见证人。过一会儿,他又一次唤来通信员,让他替他要个长途电话,要通了来叫他。她忍不住站起身,营长让她坐下,说理应犒劳犒劳她。从一堆大而化之的客套里,她看出他挽留的诚意。她表示一定要走时,他竟然又焦躁又绝望地怔住了。   她便退回来,尴里尴尬地站在屋子中央。她马上发现退回是不智的,甚至没羞没臊。因为她看见随着她的回心转意,他神色又紧张起来。他分明是巴望她走的。   他俩的目光一齐落在桌上那张相片上。她单刀直入地问:“你结婚了?”他说:“就算是吧。”她说:“那为啥你和她不调到一块?”他说:“总要调到一块的吧。”她说:“她也是当兵的?”他说:“她是个军医,算个军医吧。”她干巴巴地笑了说:“军医当然好。你们当兵的……都是这样。”   他问:“怎样?”   她用手将鬓发卷来卷去,一会儿就在耳边摆了个迷人的圈:“我讲不清,反正好呗。”她谦卑地抿嘴一笑。   于是他讲起军人。枯燥无味的军旅生涯经他一讲变得有声有色,连他自己都纳闷。她不错眼地听出了神。他暗示她:军人是轻视儿女之情的;既然连命都舍得掉,还有什么不能割舍的?但他心里明白,自己不够诚实。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轻视情感;他也并不崇尚他描述的那种不近人情的军人形象。他却必须这么说,为了根绝一切惹是生非的因素,让她和他都死了这条心。   于是在她眼里,他的形象确立了:是那种只尊重荣誉和天职的形象。他的人生中,广义的无私中暗藏着具体的自私。有这样崇高品格与铁石心肠的男人只有一种选择,就是做个军人。小点儿在他说话间不断点头。   他忽然住了口,因为他发现向她讲这套完全不必,她早明白了,在他滔滔不绝之前就明白了。她一双半晴半阴的眼垂下来,他进一步发现她是多么美的姑娘啊!她忧郁地笑笑,指着相框里的女军医。   “照你这么说,她可倒霉了。”   他严肃地看那相片一眼说:“我们都是军人嘛。”接着他讲了未婚妻许多好话,不讲什么经人介绍、父母之命之类的话,也不讲他们的恋爱多么平淡的实情。总之他不讲任何这个美貌姑娘爱听的、令她有空子可钻的话。   她感激得想哭。他宁可违心,也不肯给她造一点假象,不让她存半点痴望。这证明他品德端正,证明她没有看错他。他不像别的男人,为讨一个女子欢心,什么不负责任的话都敢讲;只要能得到片刻的欢乐与满足,他们可以红口白牙地赌死咒。这证明你是多么难得的好男人,鉴别男人,我可是有一套的。   “下次我们的军马病了,还请得动你吗?”他彻底剿灭了双方的感情,变得自如起来。   “下次?”哪还有什么下次,她想。“快入秋了,我们牧马班都往场部靠拢,一开春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通信员跑来报告营长,说长途电话要通了。她立刻告辞,他却打着哈哈说:坐你的嘛,我的寝室等于办公室——也就是过去的办公室隔出来的。冲出门时他似乎瞥见她眼里有泪,但他没迟疑,哒哒哒地跑远了。   一早,小点儿就骑着马离开了骑兵们的驻地。他正领着队伍出操,她牢记他的话,绝不回头去看那引她入胜的队伍和队伍中的他。   营长没看见她走,出完操路过那间客房时见床空了。他奔出来找她的马,也不见了。营长骑马追了一程,突然意识到这样追太出格。他举起胸前的望远镜。   她回头看见他小小的影子在巨大的太阳里。昨晚她离开他房间时,从他的枕巾上找到一根头发。一根粗黑的风华正茂的头发,然后她怀着偷窃了什么的下贱感溜了。   他举着望远镜举得两臂发酸,把她越拉越近。其实昨天晚上他就想对她说:什么什么都可以推翻重来,一切一切都可以不算数。你所有所有的根底我都不想追究,虽然我看出你不是个简单的女孩。我可以不顾一切,两眼一抹黑地闷头爱你,帮你也帮我自己建立一种真实的爱情生活。可我是连个人生活都充了公的军人。军人的多情是他的致命伤,我已经够意思啦!既然我不能对你负责到底,那我就趁早收了这份心。他一再调整望远镜的距离:我用这方式抱了你,请原谅。   草地在她和他之间迅速变宽,他在那头,她在这头。   小点儿在许多日子后,也许是她临死前了,还牢牢记住一席之隔的两间房。夜里,她被什么撞了一下,开灯后看见作为墙的芦席向她这边凸出,是他无知觉地侵占了她的地盘。她看着那块凸突,想当然地看出他的肩、背,及两条睡着后蜷起的长腿。整整一夜,她跪在床上看着这个健美纯正的男性的睡姿,实际上,只是芦席稍微的凸突。她触碰一下,感觉到了他的体温、甚至熟睡后还紧张着的肌肉。她明白她没看见什么,也没触着什么,但带有罪恶又很圣洁的爱充满了她。她在天快亮时,轻轻将自己贴到他身上,也许是脊背上,隔着粗糙的芦席。我就用这方式把我给过你一次,请原谅。   柯丹见叔叔几天来总守着大本营打转,问道:“你找什么?”   叔叔阴沉地回答:“你说老子找什么?”   “你等谁?”   “你说老子等谁?”他猛一扭脸,姑娘们吓得暗喊一声妈呀!叔叔的那只假眼珠不再清澈,而是通红通红,像真正的眼珠害起眼疾似的。有天布布拿了叔叔的眼珠玩,一不当心吞进肚里,两天后排泄出来,就怎么也洗不干净,布满鲜红的血丝。   谁也不知道他红着一只眼正在等小点儿。   小点儿自从耍了叔叔后始终想尽一切办法躲避他。她一见到叔叔就明白自己末日来临。叔叔一见小点儿的眼泪就熄了火气。乍见她时,他一肚子憋了多日的恼怒烧得他五脏作痛。他想,只要她一开口,替自己圆谎,他立刻上去揍她,整死她。一想到这个美丽的小娘儿被他活活掐死,那俏脸被掐成紫色,他就预先舒坦起来。其实他一动不动在心里已把报复的始末演了一遍。因此,他在短暂的缄默之后,心里已好受多了。最后的平息还是她的泪水。她竟一语不发,一句也不替自己开脱,就哗哗地流起泪来。叔叔关上手枪保险,把抢插回腰里。她居然摸到他帐篷的方位,令他惊异。   叔叔在进来之前绕着帐篷转好几圈。老远他就感到帐篷里有埋伏,他没料到会是她,多年来他始终提防遭伏击。阴间的朋友阳间的仇人都会寻机来缠他。被他执行枪决的人都在最后一刻跟他结成至交;而从他手下逃生的却终生与他作对。   因此他镶有纯银门齿,以防吃进被下过毒的食物。他像地拱子一样处处做窝,暗中四通八达。他以特别的方式睡觉,他的一整套生活程序表面上扑朔迷离,实际上有着极严谨的规律。他想问问:他隐秘的窝怎样被她摸着的,她却发山洪般哭。叔叔那颗铅砣似的心简直要被这么多泪泊起、漂走。   其实小点儿很省力就找到了叔叔的住处。或许他这顶鬼火一样飘忽不定的帐篷对无心加害他的人便不存在秘密。她从场部回牧马班,心里恍惚,走失了方向。当这顶帐篷神妙地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发现自己两只摸缰绳的手一松一紧,马头始终是朝紧的一边偏着,这样无形中不知转了多少个圈,于无知觉中拐弯抹角,来到这个荒凉中的荒凉地方。她才知道,至今草地仍存在着无数为她不识的秘隅。谁也别想认识草地的全貌,那种说自己走遍草地的人事实上是又傻又狂妄。草地对这类人常常不动声色地布上迷魂阵或陷阱。因此自负者越到老越感到草地的费解,草地的新鲜与深奥。   小点儿抹一把泪,她哭起来绝不像毛娅那类姑娘,凭你再好一张脸像她们那么一哭就烂糟糟。她一面掉泪一面默默解下围巾,解开领口。手机械地在一颗颗纽扣上依次捻动。她已记不清在多少男性面前重复这套动作,然后把自己和盘托出,任他们盘剥。   她被盘剥自然也盘剥他们,纵然常感到自己蚀本也无法。除了一具貌似无疵的身体,她是一穷二白。刨开这笔取之不尽的款项,她还拿什么做开销。她实际上是自己供养自己,食自己花费自己。当她站在人事科掌权者面前时就横下一条心:解围巾、衣扣。那人装傻,颜面却不那么严峻了。初他说军马场年年亏本,想搞个正式职工给你恐怕难;现在他说:坐嘛,喝茶嘛。她把衣扣解到第三个,让他仅看见一小块糯米年糕似的胸脯,这时她已知道事情有了八成。   然后她出去,解马,见一件血渍斑驳的白大褂晃过来。“姑父,你忙啊……”   “哪有你忙。”他用鼻子说。“你忙着在那不见人的地方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忙着千娇百媚,拉拢那个盗匪样的指导员;你还忙着去骑兵团,妄想勾上个后生军官。你辛苦。”   她目瞪口呆,尽管多日不见,他说的却基本是实情。她用软弱的语调说:“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姑父。”   “谁是你姑父。你在人事科的王八蛋那儿忙了好一阵,我给你掐表呢。”   “我没有,真的没有。”   “量你也没有。他不敢光天化日在办公室受你厚礼。这个又财迷又好色的龟孙,现在正核计要哪头划得来呢。要你那份还是要我这份。”   她说:“你为我的事送礼了?”   他摇摇头:“我倾家荡产未必抵得上你不名一文。”   她急问:“你哪来钱送他?”   他惨笑道:“你莫管了,反正不偷不抢不杀人越货。”   但她从他眼里看到的恰恰是偷、抢、杀人,那些犯罪的先兆。   他关切而凶狠地问:“老实说,他没碰你吧?”   她摇头,他信。他早已不靠她的话与她表面的一切来判断她的真伪。她在与他隔绝的两年多里没让任何男人染指,这点不用她表白他也看出来了。他是唯一把她里里外外摸透,还巴心巴肝爱她要她的人。一想到此,那种锥心刺骨的感情,不是爱情却比爱情复杂、沉重得多的情感便由她心底生出。她匆匆离开他,生怕自己再往这份丑恶的感情中添些血添些罪。   她无意中转到这座坟丘般孤寂神秘的帐篷前,她想问问路,一脚跨进去就发现帐篷里有她熟悉的一股气息,一股似膻似腥似火药似烈酒般的味。终于她辨认出叔叔那双发白又发黑,跟他军装同样油腻肮脏的解放鞋。她大惊失色:躲叔叔躲了多日,可现在却自投罗网。叔叔在她欲逃时出现了。宽阔如门板的身躯堵住帐篷的门,一点光也不透,甚至空气也透不进来。她除了哭,除了乖乖掏出唯一的家当,还能指望什么。她从叔叔整个形态上看到将有一场多残酷的报复等在那里。   她只有把那夜欠他的,加倍奉还给他。因此她挂着满脸泪,开始解衣扣。他却仍堵在那儿——我不打算跑;反正我又不是头一回让人作践。她把里里外外所有纽扣都解开了,人慢慢如抽了骨一般一节节瘫软。叔叔眼睁睁看她化在那张地铺上。泪流满面。   仍是一声不吱。衣服向两边散开,叔叔感到自己粗糙如钢挫的手若去抚摸,会钩起一根根丝缕——她如绸如缎的银色肌肤啊!   叔叔突然觉得他对这具人体已渴望了几千年。   她闭上眼,心里数:一、二、三、四。他一步步走近她,现在只需最后一步,我们就两清了。   “你起来。”   她恐惧地睁开眼。你还要先毒打我,或杀了我再享受我吗?   “你穿好衣裳。”   她不敢动。在那暗灰色地拱子皮连缀的褥子上,她显得一尘不染,银光灿灿。他想,世上谁忍心把如此光洁的物件揉皱;它如此贵重,谁享用得起?   “我晓得了。我晓得你不喜欢我。”叔叔说:“你也晓得。你晓得我有多喜欢你。”叔叔绕开她,在昏暗中踱步。帐篷里陈设得挺满,小桌、箱子、盆罐、壶、酒桶,摆得都不是地方,似乎有意为绊自己脚。他却仰着脸,在它们的缝隙中无误地穿来穿去,一点磕碰也没有。他忽远忽近的影子使小点儿更加害怕。   她不敢再迟疑,敞着怀,一下扑到他怀里。怎么办呢?她想在牧马班长期混下去,想他永久收容她。   他呆立了好大一会儿。她感到一块块肌肉使他像棵生满树瘤的大树。他伸出手,却没抱她,只摸摸她的头发。“既然我俩都晓得,你为啥还这样?”他边摸边说,然后“轰”地一声叹了口气。她不了解他的为人。他最蔑视那种靠手里一点权力征服女人的男人。他靠他的本事,没本事的男人才仗权势。比如场部的实权派们,靠一枚红印章吃穿不愁、三宫六院。他们就是有一百个女人依顺他,那肉体那感情也是凭他的身外之物讹来的。叔叔的信条是靠自身赢得女人。他从不讹谁。假如你把你的身子给的是我的权势而不是给我本人,那你就好好收着它吧。他双手拉住小点儿两边的衣襟,关门那样用力一掩。   小点儿差点被他推倒。   她没想到叔叔有如此的克制力。   “那……我那天晚上诓了你,你就打我一顿吧。打了你恐怕好过些。”   他说:“你以为我约你就想整那个?……”他看出她不信:“那天晚上我想告诉你,我手里整到个招工指标,是省城的。”他当时想,反正她是那种飞得太高的鸟,枪法再好也打不中,不如随她飞去。   小点儿急问:“你是说捞到那个指标就得马上回城?”   “嗯。马上就能走。”省城的招工指标在场部最上层就坐地分赃一样被分个精光。叔叔闯进去,持枪抢到一个。他摸摸衣袋:“现在它就揣在我这儿。”   “我不走。”   “啊?!”他用枪瞄这个瞄那个,说:给一个指标,不然老子崩掉谁的狗蛋。“回省城啊!”他对小点儿强调。   她想,我恰是好容易才从那里逃出来。“我就在这里放马,安心得很。”   “那它咋办?”他掏出那张价值千金的纸。   “随便让给哪个,反正想走的人闹死了。”她见叔叔不懂地僵在那儿,便笑笑说:“我喜欢这里,你不信?”   叔叔当然不信,但嘴上说信。   俩人坐下来。叔叔从随身背的挎包里摸出半扇羊肋骨,冰冷铁硬,似生似熟。小点儿已很饿,用盐巴泡了点水,羊骨头蘸盐水俩人闷声不响地啃起来。间或扯几句闲话,一壶酒俩人你一口我一口交替着喝。肉啃光了,叔叔就嚼小点儿的橡皮筋。   小点儿问:“指导员你为什么不结婚?”   他咯吱吱嚼着说:“我始终在寻找一个最嫁不出去的女人。哪个女人丑得一塌糊涂,或者残废,对我才合适。那种或丑或残废的女人我不会欺她太甚,因为一看她的糟样子我心就软了。像你这样的美人,说不定嫁给我会叫我整死。我就这么块货,不配用好东西。什么好东西到我手里我就想赶快把它整坏。整得破旧稀烂。本来就不好就没人要的破东西,我反倒爱惜、心疼,怕它越来越糟。所以我会找个丑得叫我伤心的老婆,而绝不沾你。这下你晓得我了吧?你站过的地方,脚下那一把土我都是爱的。正因为这样,怎么能让我最心爱的东西糟蹋掉呢?”   他这番奇谈怪论,荒诞费解的哲理使她彻底信赖他了。天早就黑了,她渐渐靠向他,将头抵在他肩上。她触到他的面颊、头颅,感觉它们毛茸茸的,宽阔无比,就是草地本身。   摘叔叔的枪等于摘他身上的脏器。而小点儿说她赶夜路害怕,叔叔立刻摘下枪给她,半点迟疑也没有。这下草原上威震八方的枪手叔叔没了依仗。没有枪,他的防卫被解除了大半。   黑夜均匀地盖着草地。然而谁在窃窃私语?谁在无声无息地潜行?谁在履行长久以来从未得逞过的谋杀?   一个会行走的阴谋靠近了叔叔的帐篷。   叔叔从不喝来历不明的水,他随身背着青稞酒;叔叔也从不在帐篷里储酒或食物,偶尔存了,他总是嗅了又嗅再吃。吃头一口便掏出小圆镜来照,看看把门的银牙变色没变,若变了,他立刻伸手进食管,把胃翻个底朝外。他反刍的本领跟牛不差上下,所以他可以喝光几大桶青稞酒而实际上滴酒来沾。他总是随身携带武器、食物、水或酒,还有一面极小的圆镜。这面小镜也是件纪念物。有回被枪决的犯人要求松绑,他便替他松了。他背对他跪下,掏出小镜说:我要看看我是怎样挨的枪子。   总是有人想把叔叔暗中搞掉。或许为他手下有一匹红骏马和一群女知青;或许为从前数不清的斗殴争端中的某笔血债;或许为他越来越多地背叛草地,得罪了自己的父老乡亲。叔叔知道报复与被报复都在暗中延续,无论是他还是他们,都不会首先罢休。   这就是叔叔活得狡猾而阴险的原因。   叔叔倒头便睡,睁眼即起。在他起身的同时,他的对手就知道已没有降服他的可能了。   叔叔的马竟没惊觉,可见来者也身手不凡;但他枪把擦过小桌时却发出轻极的响声。叔叔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没有枪了。来人趴在那里静等好半天,因为叔叔所有家杂的奇怪布局使他不得不像蛇那样把自己变得弯弯曲曲。叔叔不用看,也知道他怎样在这小帐篷里探险摸路,这是个惯贼或惯于偷索人命的高手,能耐不在叔叔之下,因为往后这段处处险滩、遍地暗障的曲折之路他再也没有失误过。他总算把自己一节节偷运过来,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床铺。   现在叔叔不能站起来,因为对方的枪是顶了火的。那把古老的猎枪。他的手指肯定勾在扳机上,只要叔叔一冒头,即使不认真瞄准,就是枪走火也能打中他。叔叔想,我等了这么多年的报复终于进了我的帐篷,还有点成功的希望了。幸亏我没了枪,不然你现在已趴在那儿舔自己的血了。你比你的同伙高明,那些孬包一般在离我帐篷十步开外就拾起半条命逃了。你是谁呢?咱俩是在哪笔仇债里结交下的缘分呢?前面就是铺位,开枪吧,兄弟。   他却没开枪。他想一点动静不出就搞掉一条命。刀杀人的快感比枪来得直接。想想看吧,从刀尖到刀柄,途中触到的一切:软的硬的,滑的涩的,统统有着清晰的质感。刀是联系两者的导体,挣扎的绝望、抽搐的痛苦,肉体死灭时的一切反应,都以独特的频率通过它来传导,而且这传导既准确又直接。这便是刀的美处,只因刀如此敏感,他在下手同时就知道扑了空。他的刀扎进了一堆破絮破羊绒,刀感到少有的窝囊,再锋利的刀遇到这类东西都败兴透顶。   这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出叔叔魔鬼一般的低哑声音。他说:“把你的刀扔掉!把你的枪也扔掉!然后从这里滚出去。”   叔叔讲一口非常地道的本地话。   那人一动也不敢动,他知道叔叔的枪专喜欢打动弹的东西。   若晓得我今晚没枪他可不会这样老实。其实叔叔就在门口,他可以像鹰一样蹲着睡觉,也能像马那样站着睡觉。他到底学会多少种动物的多少种睡姿,连他自己也搞不清。这时他只需一步就能跨出门逃掉;但他不愿作出那种狼狈的举动来。那样或许躲过劫难,但今后草地上骄横一世的叔叔就有了可耻的一笔。他宁愿赤手空拳地跟他斗一场,纵然死了,也让这家伙一辈子想起他就胆寒:一条真正的好汉即使手无寸铁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缴枪不杀。妈的,你想惹老子开火吗?”他的声音已移到帐篷另一侧。他熟悉自己帐篷里的格局,因此怎么行动都自如。对方也挪了几步,跟他发出喊声的位置尽量保持对峙。但他一挪动就磕碰得稀里哗啦,险些被满地莫名其妙的东西绊倒。   他想,只要躲过他第一枪就好办。这种老爷子枪,虽然威力惊人但毕竟不科学了,压下一颗子弹再快的手也得耽搁两秒钟。只要赢得那两秒就全盘赢了。   “你到底缴不缴械?!”他不声不响又换了个角度。   他也一路作响跟着拐弯抹角,然后把那把腰刀缴出来,扔在双方的中间地带。   “枪呢枪呢?放老实点!……”   枪他却不扔下。叔叔也知道要缴他枪没那么容易。一声很沉的声响掷过来,叔叔一听便冷笑了:“那是一根树棍。”   天色微微亮起来。处于劣势的叔叔想,他马上就会看清我手无寸铁。   其实他早已感到了蹊跷,因为依叔叔速战速决的一贯作风,俩人早该有分晓了。叔叔今天怎么了,到现在还跟他推磨。这时他依稀看到叔叔的手空着,他心狂喜地泛起一股血腥。   叔叔知道自己的虚张声势已玩到头了。他一心一意只想着躲过他的头一枪。为缩小目标,他尽量猫下身。就在这时,他手触到一个冷硬的东西,那支没有钥匙的大铁锁。   他抓起它,并不觉得用了多大力气,它就被“咔嚓”一声扯开了。   那人一听,立刻老实起来。   叔叔知道,对方把这声音当作扳枪机了。“还不缴枪吗?”他抓紧时间唬他。一使劲,那锁头被捏拢,又一声“咔嚓”。   他还在迟疑,叔叔便再将那锁扯开、合上。在对方听来,叔叔是过分自信,才不急于开枪干掉他,而先要用这种“嘁哩咔嚓”的声音把他折磨够、戏弄够。他这时已退到门口,突然一个闪身跑出去。   叔叔并不追他,在他手忙脚乱上马时,听见叔叔的声音撵过来:“我放你回去,是想托你传句话,说那个叫叔叔的人怎么让你拾了条命!”   他跑远后,叔叔发现手里这把锁确实很古很古的。   叔叔认为自己从此获得了真实的勇敢。有天在场部,他并没有像往日那样挎着枪套,只把手往衣兜上一拍,拍得那支大锁头与他胯骨撞得铿锵一响,人们就吓得一动不敢动。其实他也没像往日那样威胁:我崩了你。或者:我枪毙你。他没讲那类话,一语不出,只那么一拍,人们却显得比往日更害怕。他想,这才是本质的勇敢,靠自身逞英豪。他开始蔑视自己持枪横行的往日。惹叔叔发火的是那个招工名额。把它拿到女子牧马班讨论时,她们整整三天没吃饭,没有一个人发言表态,但气氛却很激烈。沈红霞与小点儿弃权,她俩去出牧,表示并不向往那个指标。沉默三天后,老杜开始呜呜地哭,跟着其他几个姑娘也哭起来。她们都哭着说自己舍不得离开牧马班。柯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说:“那我走吧。”   大家一齐不哭了,问:“你刚才说什么?”   柯丹说:“我说我走。我去省城。我要那个指标就是了,你们不是都不要它吗?……”   大家叫起来:“你怎么能去省城?你是从那儿来的知青吗?你省城有盼儿女盼干了眼的爹妈吗?你省城有个老也不得团圆的家庭吗?在省城谁思念你谁等待你谁想你想穿了心?既然什么都没有,你去那个举目无亲、陌生的省城干什么?!……”   讨论会继续下去又是沉默,其间谁去吃几口东西或解个手都飞快地赶回,然后紧张地在每个人脸上探询,看她离开的一会儿工夫有什么进展或变故。但每个离去又回来的人都发现,事态一成不变。促进这件事情突变的是老杜。有天夜里她的梦话把所有人都闹醒了,她在梦里哭哭啼啼地嚷:过了龙日坝,翻过曲喀山,再翻巴茅山,又过大金川小金川,再过刷经寺,就到理县,理县过去是汉县,汉县过去就到家喽!大家一听,她简直把地图给背下来了,这条进省城的路线连终年跑运输的司机也未必有她记得熟,那一个个途经地点她讲得那么流畅准确。她如此地连续嚷了三夜,一夜比一夜激烈。柯丹把这事告诉了叔叔。叔叔当机立断,在会上宣布:把指标给老杜。   老杜跑到场部报到,却发现回省城的知青早就开拔了。原来女子牧马班这个名额是张空头支票。叔叔拍着兜里的大锁头,铿锵作响地到场部每个办公室转了一圈。他所到之处,一律是心惊胆战的面孔,一律是不敢劝不敢吭气的静止身影。他这才发现,没有了枪,人们才真正被他征服。   但他暗地摆弄那把大锁,无论用拙劲巧劲,它再也扯不开了。甚至他怀疑那夜是否真将它扯开过。 K卷   冬宰的肉吃到最后一成时,据说要来人参观采访“铁姑娘牧马班”。场部很重视这事,为此专门在白河上架了座简易木桥。趁河刚开冻,水枯着,桥三两天就竣了工。桥一个墩也没有,就在两岸扯上钢缆,再将木板铺排到缆索上,用铁抓钩一块衔一块地固定。   其实此时未到畜群远牧的季节。沈红霞暗示柯丹:咱们班提前出发吧。柯丹立刻说:这么多畜群挤在场部附近怎么行,把草根根都啃光了。上年夏天旱,过冬的饲草连往年一半都没打到。全班连忙收拾家当,不几天就迁过了白河。其实柯丹心里很不情愿这样早就迁徙:因为牧人的冬季是懒散而舒适的,再则离场部近能烧上煤,柯丹从小就对烧煤的日子充满向往。但她对沈红霞的主意无半点反驳。柯丹渐渐变成了沉默寡言、温良恭让的人。再也听不见她开怀大笑、破口大骂了。除了揍布布,她任何人也不揍。开始姑娘们还不习惯,觉得日子骤然冷清许多。有次几人合伙招惹柯丹,想挑起她的性子,结结实实干一架。但她们很快失望了,柯丹明显让着她们,故意让她们占上风,讨便宜,三下两下就输给她们。她们赢得一点也不快活,甚至窝囊。柯丹往日的英雄气概没了,似乎只为敷衍她们,或是让她们打来打去出出气,解个闷。这样的架打起来没趣也没劲,从此这个班里少了一种最能尽兴的情感形式——过去极度的愤恨与极度的快乐都通过它发泄、疏通。没了这种疏通,日子就有了淤塞感。看着终日缄默、甚至和气中露出奴性的柯丹,人们感到隐隐的一点担忧。这担忧往往出现在她任劳任怨供人差使的时候,人们感到本质的柯丹或许正在休眠,一旦觉醒就会恢复原状,并且比过去更凶猛更力大无穷。因此不管这个沉默的虎背熊腰的柯丹怎样恭顺,怎样服服帖帖地听从每个人调遣,人们仍是莫名其妙地不安。   新架的索桥只能走一个人。柯丹和另一个姑娘面对面上了桥。那姑娘说:“你怎么了,柯丹,快点回去。让我过去你再过。”柯丹扛着两大片冻得如石板样的牛腔子骨,不便转身,只好一步步退着,退下了桥。那姑娘见柯丹被压得缩头缩脑,嘻嘻笑着说:“班长,这是给参观的人吃的吧?你要有劲再从场部驮些肉来,不能光他们吃啊。”   柯丹连连点头称是,膝盖也跟着屈一屈。用板斧劈了牛肉,柯丹已脱得只剩一件单褂。另一个姑娘从门口探身说:“班长,先别忙穿棉袄,先帮我爬到铺底下去。”   柯丹二话没说就爬。自从要来人参观采访,场部特别关照她们把生活环境尽量改善一下。于是就用架桥的剩余木料搭了个长条统铺,这样虽然夜里睡着会你踢我踹,但白天看着整齐排场多了。要是谁掉了东西到铺下,只好派柯丹肚皮贴地爬进去找。铺太低,柯丹每回若想顺当地爬进爬出几乎得扒光衣服。   “那盒大头针掉下去了,找着了没?”   柯丹在铺下调整瞳孔,一时还看不见什么。   “哎呀,我等着别这些字呢,不是说明天早上就得挂出去嘛!”   过一会儿,柯丹嘴里叼着一只小盒爬出来,额角有块擦伤。   一切准备妥当。“热烈欢迎”之类的红布条幅也挂好了。有人想起一个重要问题:布布怎么处理?记者若问起这小家伙哪来的,谁能讲清?柯丹一把将熟睡的布布抱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虽是哀求的神色,眼睛却有了锋芒。“你们别管,我有办法。”   大家让她把办法拿出来在会上讨论。   “你们别管我反正有办法。”柯丹还是那句话,“我明天早上就有办法。”大家一看她的脸又有些发横,知道逼不得她。她沉默这么久,能量一定储备得相当可观。她绝不是一座死去的火山。   第二天一早,布布就不见了。大家看着铺下那只牛皮口袋,惊问柯丹:“哎呀行吗?”   “闷不死。我晓得闷不死的。”口袋上留了个比鼻孔大的窟窿,其他地方都拿牛毛线一针针缝死了。仍是老法子,在牛皮口袋里灌上沙土,布布等于躺在松软的细沙上,可任意排泄。   “那他搞出声音来怎么办?”   “你们忘啦?布布不会讲话。”柯丹宽宽地松了口气。   布布是否先天哑巴,对此抱有怀疑的只有小点儿一个。几个月前,她拿了叔叔的手枪赶夜路,回来把枪藏在刺巴垛里。她不愿让任何人看见它,生怕它招致集体性妒意。她已发现一个规律:班里所有姑娘都必须保持与叔叔绝对相等的距离,谁企图缩短这距离谁就得罪了集体。第二天早起枪没了。一会儿见布布躲在没人的地方拿它东瞄西瞄,她刚跑过去,他立刻就瞄准她。不到三岁的布布拿枪的姿势跟叔叔一模一样;再过一会儿,见布布大模大样地从她面前走过,手却空了。她将他从头摸到尾,仍是没有枪。她抠了块红糖,塞到他嘴里,诱他道:“你把那个(她用手比划手枪)给我,我给你这个(她指指砖头般的红糖块)。”   布布看着那块糖砖,一点表情也没有。“还想不想吃啊,把那个给我,我把这个都给你。”她进一步启发。布布突然“嗤”的一口,吐血一样把赭红的糖液吐到她身上,然后猛朝她伸一下舌头,像蛇吐信子那样迅速。这是个天生酷爱凶器的强盗种。小点儿把这事告诉了叔叔。   叔叔两手拧住他铁疙瘩般的腮帮,急问:“枪呢枪呢?”他仍是没有一点表情。被拧走形的嘴挂下一根明晃晃的唾液。叔叔边拧边嘟囔道:“好种。好样的。”   小点儿说:“他藏的东西谁也找不到,什么东西他一整到手就藏没了。一定要叫他交出来。”   叔叔拧着布布的腮帮扭过头,说道:“我倒不是要那把枪。”   小点儿说:“那你要什么?”   叔叔说:“我要看看他到底经多大劲。”   小点儿说:“可你没枪怎么行?”   叔叔又加把劲拧:“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要枪了。靠枪让人服你算锤子好汉。”   最后拧得叔叔手也抖起来,他才发出一声含糊的低吼。没有丝毫奶声奶气,完全是副爷们腔。这声吼叔叔没注意,小点儿却听懂了,他似乎说:疼——   参观采访的人始终没来。但每天场部都派人骑快马来传信,让她们务必做好欢迎准备。这准备包括挂出红布条幅,不动用那些肉食,以及禁锢布布。结果条幅上的字一点点烂掉,肉食渐渐变质,布布在牛皮口袋里飞快成长。柯丹每天晚上把他放出来时,都发现他冒了一截,用根绳量量,她对他如此惊人的长速又欢喜又发愁。因为在过去的三年里,他除了长一身硬邦邦的肉以外,个头几乎原封不动。现在他必须屈着身体才能被装到口袋里去。似乎正是这种强行束缚刺激了他身心的扩张力,他已习惯呆在一团漆黑中,无非重归一回胎膜。他一声不响,本质却在暗中反抗,在不动声色地违拗人意。   有天清晨,一阵清脆的蹄音哒哒地敲在木桥上。人们跑出去,说是参观团终于来了;但来者却是孤零零的一匹红马。谁也不认识它,它瘦极了,肚子却圆得像只鼓。身上毛色深一块浅一块,一只蹄子微微抬起,全身靠三条腿支撑。它叫了一声,似乎在倾听回应,微侧过头。   “是不是绛杈?”有人说。   “扯什么筋?从省城到这里少说千把公里,它被大卡车拉去的,又蒙了篷布,能跑回来恐怕出了鬼!”有人说。唤它几声,它一点反应也没有。过去的绛杈多乖,一唤就来,打绊数它最省力。   人们只要想接近它,它就作出要玩命或要逃命的样子。它一动,就暴露了它的残疾:这是匹报废了的跛马,四条腿三长一短。残腿在腱鞘处突出一块,想来是断骨耸在那里。它又叫一声,此后每隔一会儿便叫。渐渐地,人们听出它并非空枉地叫,有匹马正与它呼应,应声越来越近。人们终于看见了挺身驰来的红马。   红马一下冲到它面前,它迎了一步,却撞在红马宽阔的胸脯上,摔倒了。任红马怎样拱它推它,它除了刨动四蹄,没有一点站起来的希望。红马深深低下头。   这时,人们险些失声叫起来:红马突然四蹄一软,似卧似跪地也倒下去,倒在那匹来路不明的马身边。两匹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卧着,如同死去。   人们从早一直折腾到夜里,才把两匹马分开。小点儿抬起头对大伙缓缓地说:绛杈永远是匹跛马了,断了的腿骨已畸形地固定。红马被牵到一边。默默看着人们轻柔地为绛杈忙这忙那,用刷子蘸了水替它渐渐刷出本色来,又棒了加热过的料豆喂它。   只有红马知道绛杈历经的苦难。它居然挣脱绊索从飞奔的车厢内跳出来;然后在剧烈的伤痛中奔走了许多天,一路舔着结痂的雪,从冬天直走到春天。   红马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匹小马从绛杈体内娩出,像绛杈当年一样,浑身黏嗒嗒的血和热腾腾的气。绛杈像它的母亲一样不厌其烦地给小马舔着。它亲睹着诞生的妻子如今又在它亲睹下为它生下孩子。红马感动至极。   小马一点点矗立。月亮当头,红马看见自己的孩子通体金色,额上有颗闪亮的流星。人们喜悦:这匹纯种伊犁马驹眉心有条白色。通常管这样的马叫流星马。流星马是很值钱的,这匹金黄的小马驹替她们日后的荣誉与盈利又添了几分希望。   一个马的美满家庭建立了。尽管人并不以为然。   一些无血色的朝霞和晚霞。秃了草的草地猛地瘦削,直到下雪,才又肥得臃肿起来。从秋天到第二年开春,小点儿始终和沈红霞呆在一块,其间班里发生了许多事:沈红霞以烧毁那封信来宽恕诬告她的人们;一个回省城的指标被大家推让着白白浪费了;叔叔丢了枪以及人们渐渐发现沈红霞在失去了原有的双腿和嗓音之后,又失去一样珍贵的东西:原有的视觉。但任何人都不忍也不敢提醒她:她事实上已开始像盲人那样摸摸索索地仰着脸——手与眼总是不一致。天色稍暗,盲人的一切动作都会在她身上出现。   她总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准确无误地轻唤每一匹不安分的马。“灰子,又咬架了!好好吃你的草吧。”“四十五号,你别带母马跑,它怀孕了!”……有天小点儿端给她一缸棕红的草药汁,她仰着脸问:“是奶还是包谷糊糊。”小点儿告诉她,两样都不是,是药,能治最严重的夜盲症。她立刻关注地四面八方扭转着脸:“咱们班里有人得夜盲了?!”这是傍晚,目光和太阳一样的暗红。小点儿心里一阵酸涩,忙说:“谁也没有得夜盲。”然后她悄悄把药汁泼掉了。   “小点儿!”她忽然低哑地叫一声。   她以为她要对她说什么,忙走近去,却发现她不过是喃喃自语。像所有盲人那样,带着一种苦思冥想的神色越来越轻地重复叫她:“小点儿,小点儿……”   沈红霞越来越感觉“小点儿”这名字绝不是在牧马班才听到的。在她越来越看不清什么的时候,却突然看清了这个叫“小点儿”的女子。蒙眬的视觉中,一个小巧秀丽的女孩身影立在那儿,然后举起手里的什么器皿,从容不迫地倾倒着里面的东西。   同是滚烫的液体。沈红霞终于在什么也看不见的夜色里看透了她。   “我绝不会认错的,”她对女红军芳姐子说:“从她刚到我们这个集体里,我就感觉一种异常气味,现在我知道了;一个罪犯混到集体里来了。”陈黎明嘴里衔着个带土的新鲜牛屎菌,紧张得忘了嚼它。   “可是,你刚才讲过,她在这里除了辛勤的工作,什么坏事也没做过呀——”陈黎明看看芳姐子,然后俩人眼里都有类似求情的神色。“她已经悄悄地改过,赎罪了,你刚才是这样讲的吧?”   “悄悄地赎罪?!”沈红霞的脸立刻严峻而阴沉起来。她纳闷这两位年轻的先烈怎么会这样简单幼稚,“假如她真是那个几年前被到处通缉的女罪犯——这点还没有最后证实——那她就理应得到应有的处罚!”   两个经历过磨难与牺牲的女性被沈红霞威严的模样所震慑,她们感到沈红霞比她们时代的人更令她们信服。她在她们中间越来越有威信的主要原因是,她们身上那一丁点动摇和人情味,在她那里已完全不存在。   芳姐子问:“要真是那样,她会被枪毙吗?”对一个被枪毙过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字眼比它更让她敏感战栗了。   “也许。”沈红霞冷静地看看这个三十多年前曾被枪毙凌辱过的女性。   “那……那你别那么狠心!”芳姐子干涸了三十多年的眼睛顿时充满泪水。“好歹都是女人啊……”   陈黎明也说:“是啊,她还那么年轻!她在这个草地上吃苦辛劳,等于是自行服苦役了,你应该善良些……”   沈红霞想,牺牲了的女性也同样善动感情,不讲原则,这时刻她俩简直就跟班里那群姑娘毫无区别。“不,”她平静地对她俩说,“我现在向你们说清楚,将来我也会向她说清楚,并不是我要枪毙她,是真理和正义容不了她。”   她俩不再说什么。一则不便对另一个时代的事多发言;二则,沈红霞在她们俩中间的威信已越来越牢固地确立了。   这时,小点儿好不容易把那一大缸治夜盲的草药汁泼完。   草绿的时候,白河水开始作响的时候,参观采访的人一帮一伙地来了。草地被踏出一条路,这条路永远不再生草。他们看见桥那边站着一排似男似女的人。   过了桥他们才确信这些人是姑娘。   远看感觉她们人多势众,个个强壮;走近才发现她们历历可数,人人瘦弱。   外来者带着颇难受的心情,看着姑娘们近乎返祖的艰苦生活。她们衣衫破旧,双颊上两块此生再也无法消退的紫疤。她们整齐地列着队伍,每人斜挎一个红布小包,手里将一本破旧的红宝书按节拍上下举动。来的人们想告诉她们,这个小红布包在社会上早已不流行,这套动作也已落伍。但她们虔诚真挚的眼神使他们谁也不忍开口。等了解了她们的整个生活后,使他们钦佩中带有一点恐惧,这种接近原始的生活方式中或许正诞生着最纯粹的精神,她们备受摧残的形容,使某种既抽象又朦胧的信条得以图解。或许任何伟大的求索都应经过这条艰苦卓绝的路,类似朝圣的漫漫长途。   一批又一批的来者被深深打动了。如此的生活方式、生存形式使他们似懂非懂地受了感化。一个启示隐秘地撼动着他们。   采访者里有许多端相机的。他们的难题是任何角度对她们都不合适,都会歪曲她们,使那些众多的人、整个社会都对她们的形象产生误解,认为这是一群又丑又呆的姑娘。他们频频按着快门,但心里明白每一张都照砸了。这时他们发现一个奇迹。   连日来一直与沈红霞共守马群的小点儿刚一露面,几盏镁光灯一齐对她闪起来。她正走到索桥之间,想勒转马头逃掉是没有可能的。不久,这个身披黑色军雨衣的绝美的牧马姑娘就登在一家很有影响的画报封面上。当小点儿在桥当中进退维谷,所有相机扑上来时,她脱口喊出:“别开枪!”幸亏没人听见,或许只是她心在喊。她懵了很长时间才发现那些黑洞洞的不是枪口是镜头。既是这样,她也预感到自己再无藏身之地。她大瞪的眼、紧抿的嘴,使她缩在黑雨帽里的脸显得俏丽而严峻。记者认为她这神色配上这姿容简直美妙得不可言喻,他们用这形象喂饱了所有照相机。   此后,小点儿再也不肯露面。她甚至也想弄个牛皮口袋把自己装起来,像布布那样,多安全多保险。可谁也没料到布布会胀破牛皮口袋。他默默地茁壮成长,不消他挣扎动弹,凭他本身的体积硬是把挺结实的牛皮口袋撑开了线。他听着线在哔哔剥剥地绽着断着,更是一动不敢动。   参观者们听到屋里有什么奇怪的动静。再过一会儿,听见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说:搞坏了。大家顿时静下来。又听见一声“搞坏了”。一屋子人相互看看,想知道谁在说话。   正在向人们介绍情况的老杜也停下来,绘声绘色的表情一时散不去。她忽然忘了讲到哪了。她不记得是否已讲过沈红霞的两条腿:它们怎样奇美怎样可怕,像两条灌满纯净透明的浆液的长长的口袋,当她骑上马,它们便软软地搭在鞍上一飘一飘。她也不记得是否讲过那匹不明不白死掉的马:她们在骚动的马群里找到它时,它已被踏成了一张薄薄的饼。她们把它吃了,因为断粮。那锅马肉是黑紫的,还有点发蓝。吃饱后所有人才感到后悔,都用手去捅嗓子眼,希望再把它呕出来,反正它已完成了紧急充饥的使命。结果谁也没能将马尸如数吐出,在恶心难耐中大家恐怖地哭了。她最想讲讲马群突然大片倒下的奥秘。马几乎全部半死半活地倒得满山遍野。她们几乎采集了所有的草,像神农尝百草一样一种一种地尝,慢慢也都倒下了。她们用最冒险又最可靠的方式终于辨识了传说中的“醉马草”。但这回没人哭,爬起来搂在一块笑了,龇着被草染绿的牙笑着证明自己的勇敢。老杜被一声“搞坏了”打断后,愣怔一会儿才继续讲下去。   人们发现她把讲过的话一句不改地重复了一遍。   “搞坏了。”她又被打断,于是再将那些话重复一遍。   连柯丹也在到处巡视,这诅咒般的含糊其辞的低语是从哪里发出的。她对布布不讲话的功能深信不疑。   这时参观者们发出一声欢呼:一个黑色的微型男子汉突然在他们面前崛起。他赤身裸体,身材虽矮小但已像成年男性那样结构完善。他一刹那间便溜出门,谁都没见过这么小个人会如此健步如飞。老杜为避免这些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想打听的人就这孩子发问,趁他们还在诧异发呆,她立刻急急促促接着讲,其实仍在不断重复那套话。反正她一口气讲到傍晚,反正她成功地没让一个人插上嘴。她越讲越快,讲得人们做笔记的手都抽了筋。她自己也害怕,如此一直讲、一直讲,她和他们恐怕都脱不了身。   是两声枪响使老杜住了嘴。大家都惊得往外跑。牧马班的姑娘拽这个捺那个,她们已预感要发生什么祸事了。没关系、没问题,草坝子上放放枪是常有的事……但她们感到要稳住这些人比稳住炸了的马群还难。稳住马群只需大嗓子加鞭头子,而对付他们却费尽口舌,还要赔小心般地堆笑。总之,很长很长时间他们总算平静了,尽管眼睛还在狐疑地东瞅西望。这时,他们看见远处杂树丛里走出一个黑色的小身影。   布布感到视线越来越模糊,头和脸渐渐在变大变沉,倒不觉得十分难受了。他自然而然地撑破牛皮口袋后,一再提醒人们,可没得到理会。他只好自作主张由铺下钻出,跑进树林。他伸胳膊伸腿,再次体验着出世的快乐和自由。这个三岁的男孩还没有认识世界却认识了武器。不知凭着什么隐秘的启示,他一见它就认识了它。他准确无误地把持它,并没有将它颠倒或反转。他无师自通地懂得枪口务必朝外,朝自己所有的对立面。他用这把正牌的“五四式”瞄准一棵树,那棵树不知怎么让他感到不顺眼。于是他轻轻松松一抠。“砰!”他全身震得一麻,后坐力使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他感到这一震一麻一个屁股墩都给了他莫大快意,他的本性在那“砰”的一声中终于得到伸张。紧接着他又看见那树杈上有个精致东西,布满了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孔。那是个大蜂窝,一些嗡嗡作响的牛角蜂进进出出。布布朝它开了一枪。   他奇怪枪响过后怎么会出现更震耳的声响。一团黄褐色的由无数蜂子结成的球体轰轰响着从空中向他滚来。他刚意识到不妙,整个头脸都变成了黄褐色。他欲叫无声,蜂子把他整个封闭了。又猛又毒的痛感穿透了他小小的身体中所有神经。蜂子已飞得无影无踪,却留了无数钢针在他皮肉里。他动不了,被那些钢针钉在地上了。   布布不知躺了多久,思考着究竟为什么自己要遭此酷刑。他全身的皮渐渐变厚变硬,站起来时,他感到自己体积增大一倍。他木头木脑地走出树林,心里转着报仇的念头。他不知道那嗡嗡嘤嘤的东西是什么,见到一蓬马蝇子,他举手就是一枪。   这一枪险些打中一个记者。他感到子弹滚烫地擦过他的发梢,在身后的泥坯墙上钻了个眼。人群顿时寂然无声,束手待毙地一个挨一个贴墙站着。“他是谁?”有人用谁也听不清的声音问。   牧马班的姑娘根本认不出这个持枪的小凶犯是谁。他脸上没了五官,却净是横肉。头大如斗,浑身嫣红姹紫、粗壮得惊人。他面孔上大约是眼睛的两条细缝透着一线恶狠狠的光。   只有柯丹认识他,也认识他手里那把枪。她一步步绕到他侧面,正要扑上去,小歹徒却突然扭过头。他见柯丹扑来撒腿就跑。柯丹追了几步,眼看有希望擒住他了,他照着她便来了一枪。   众人见柯丹猛地矮了一下,然后越来越矮终于趴下。血从她手缝冒出来。柯丹倒下去同时心想:好小子,才四岁就不放空枪。她捂着受伤的大腿,他枪口若再抬高一点,就把他母亲消灭了。众人想,这大概是世界历史上年纪最小的杀人犯。   布布不动了。人们见柯丹躺着流血却不敢上去救她。牧马班的姑娘开始悄悄掩护参观者撤退,因为她们刚才数了,枪一共响了四下,证明现在枪里还有一颗子弹,不知他会把它栽种到谁命里。参观者蹑手蹑脚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从此再也没人来参观采访。热闹了好大一阵的“铁姑娘牧马班”猛地寂静了,似乎静悄悄地在等待那最后一颗子弹炸响。   “布布,我是你阿妈,晓得吗?”柯丹捂着伤口,侧卧在地上跟他谈判。   他严肃地摇摇头。柯丹突然改用当地话跟他咕噜了一阵,意思还是解释妈这个概念。他怔怔地,显然听懂了这些语言。但妈这个概念他怎样努力理解仍是不明白。这怪不得他,因为在他最初的意识中,这概念就被根除了。   柯丹有点伤心:这样的谈判该早进行,起码在把他装进牛皮口袋之前就该跟他谈通。现在晚了,他撑破牛皮口袋就独立自主了。   姑娘们想,他准是在报复她们,为他长达近半年的束缚。柯丹的血还在流,再这么流下去人也要瘪掉了。但没人敢靠近她。她与枪口恰好是条直线,至多只有三步。   布布注意力不那么集中了,开始用那把枪到处瞄,似乎找不着一个可心的东西打。但那颗子弹憋在枪膛里总是祸种。于是大家便诱他:布布,看那飞着的小雀雀儿,把它打下来;看那边有个地拱子,打了它吧。布布像没听见,自作主张地朝自己看中的目标认真瞄着。直到天黑,那一枪仍引而不发,搞得人心惶惶,一刻也不得安生。有人说:指导员偏这阵不来。有人说:他来也没用,说不定正赶上挨最后一颗枪子。柯丹说:瞧我的。   她用沾了血发黏的手解开衣扣,露出一对乳房。布布虽然对它们陌生,但还是渐渐扒上去,咂起来。柯丹趁他咂得专心,试着抽他手里的枪。一模却不敢动了,因为枪口正抵在她肋巴上。布布狠狠地咂,却总也咂不出名堂,柯丹在他生下来后就给他吃牛奶马奶狗奶,虽然那时她被自己两个胀硬的奶子痛死痛活,却鉴于布布隐蔽的身份不敢公然喂他。现在她的乳早已干涸,布布很快厌倦了,愤怒了。他不再咂,而是仔仔细细看了那对乳房一眼,似乎认清了它们。然后便站起身。   大家眼巴巴看着布布提着枪飞快地跑进树林。等了一会儿,仍没听见枪响,却见布布空着手跑出来了。   柯丹的腿只受了点皮肉伤。人们七手八脚地料理柯丹的伤,而柯丹却把布布抱在怀里,用唾液涂抹他被牛角蜂螫肿的脸和整个身体。大家狠狠地想:这小祸害怎么没让毒蜂叮死,按说大人叮成这样也差不多死了。现在可好,那把枪不晓得被他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树林子刨翻了也没找着。布布似乎猜到人们对他的恼恨,肿得发横的脸杀气腾腾。他从一线眼缝里,窥这个看那个,人人都不敢与他对视。养下这个崽儿等于埋了颗定时炸弹。见柯丹耐心地慈爱地往他脸上身上抹唾液,有人说:“夜里该把这小子放到外面去。他有枪,让他去打狼。”   冬宰时,人们都亲眼看见这样一件事。一头非常高大的牛,大得所有人都暗叫一声“好家伙”!这头牛又缓又呆地被牵到场地中央,对刀和血泊以及同伴的尸首全无反应。它被杀掉,放完血,突然站立起来,人们全惊叫着跑开。它仍旧迈着又缓又呆的步子走向远处,没有人去追它,眼巴巴看着它走没了。   这年冬宰的牲口量比往常大一倍。吃了一冬肉的人们精壮起来,而过了冬的狼却都更加贼瘦。没了枪的叔叔仍是最棒的猎手,除了使枪,他还有各种各样的打狼绝技。比如将一根木棒系在三丈长的皮绳上,能把一头狼活活打烂。   有天参加场部军马应征会,半夜才回到自己的帐篷。远远看见一条黑影窜进帐篷,是条少见的大个头狼。三丈长的木棒在帐篷里是舞不开的。此时打狼已收尾,狼像绝了迹一样,有时人们一连多日的埋伏和扫荡都是徒劳,人们不甘心是在于没干掉那只灰褐色狼王,它能叼起一头比它体积大得多的牛犊飞奔。   叔叔一想到将要赤手空拳与这头大狼肉搏,他就感到一阵狂喜。满身肌肉活了似的乱窜。他远远地下马,脱下靴子,一点响动也没有地堵在帐篷口。蓦然拧亮的手电中,他看见一双惊恐得发红的兽眼。狼在毒猛的光柱中失散了视力,一时不知往何处跑。叔叔熄掉手电,心里已有数了。他有意将身子挪开条缝,给它一线逃生的希望。就在它迅猛地窜出帐篷的当口,叔叔以更加迅猛的动作转身,扑住了这条肥壮的野兽。不知害了多少条命,它才养得如此膘肥体壮,力大无比,叔叔想。狼在他怀里扭动,他从后面扑住它,因此它的姿势被动,拼命扭过脖颈,张到极限的大嘴就在叔叔的咽喉下。叔叔嗅到一股令人反胃的气味,那是狼所特有的口臭。它们见什么吃什么,有时吃同伴腐烂的尸体,这股臭味实质上是一切腐烂物质的气息。   叔叔用两只膝盖死钳住它的腰部,一会儿一股热乎的液体便从狼裆中溢出来,流到叔叔的赤足上。叔叔知道,他钳碎了它的肾,血与尿交融稀稀拉拉濡湿一大片泥土。狼疼疯了,玩命挣扎,叔叔几乎要捺不住它。扭打一阵,帐篷的支柱被狼撞断,帐篷塌了下来。   叔叔此时半个身体在帐篷外,他索性再撤出一些,用帐篷捂住了重创的狼。   然后叔叔掏出那把大锁头,往狼头部轻轻一磕。再掀开帐篷看,狼已昏厥过去,满帐篷骚臭刺鼻。这时叔叔不慌不忙地将它拴好,扔出帐篷,自己便在塌了的帐篷里一觉睡到天亮。天亮时,那只狼早已苏醒,他一出帐篷就与它打了个照面。他突然感到这只狼眼熟。它吧嗒吧嗒眨眼的可怜相透出几分憨厚。   叔叔终于认出,这只人们传说中的狼王就是曾经当狗豢养的憨巴。憨巴也认出了叔叔,它四脚被牢牢缚住,竟还在叔叔的怒视下蹭出去好大一截。那个军犬专用的皮项圈还套在它脖子上,叔叔拾起皮项圈,狼成了肥硕沉重的一大串,一直曳地。   叔叔扔下它,它不再往远处蹭,却蹭到叔叔腰边,谦恭地舔着叔叔坚硬的皮靴。它用这个奴性十足的动作来乞求宽恕,叔叔冷眼看着它舔。   草地深部有棵很高的柞树。旁边的矮树全被砍光。柞树的所有枝叶也都剥净,只剩一根光秃秃的主干,斜斜地伸在那里,像个天然绞刑架。一只硕大的灰褐色狼被四脚朝天地吊在顶端。它大张着嘴,嘴里支撑着一根铁棍。这就使它有了一副永固的仰天大笑的表情。风一刮,它的四肢便脱节地晃动,晃得十分灵活奇妙,仔细一看,原来它肢体全被截开,又用细绳穿上,因此它比生前动得还活泼。   许多牧人跑来看,说:是它!   老狗姆姆与金眼一天路过此时,看见了它。它已风干缩小;而它大笑的表情依然如生。它似乎在笑在嘲讽金眼,在嘲讽一切违背天性、非自然的忠良。它视这种狗所特有的忠诚为奴颜婢膝。就是死了它也记得金眼被人毒打时的情形;它只有一个发泄方式就是一口咬住木桩,把牙咬出血。金眼的可悲在于它对自己狗的身份信以为真,而在人误解它冤枉它时,它不能把自己恢复成一头狼向人们痛痛快快地反扑。金眼死死咬住木桩任人毒打,木桩和它一齐颤动,仿佛一个拼命憋住不哭出声的孩子。这情形被永远留在憨巴已风干缩小的脑子里。它做了半生狗又做了半世狼,它了解狗因此蔑视狗。它体验过作为狗的屈辱:忍受虐待,遗忘虐待,甚至去舔刚踢过它的脚。狗的自豪不过是依仗人。在它回归原野重返自然时,它作为一只独立的狼来肯定和证明了自己的存在。它顺其自然,为所欲为地活过,因此它大笑着承受了死。金眼见它兄弟终于遭了报应,人用如此酷毒的方式给了它惩罚;它罪有应得,金眼却不禁地战栗。   最后是狼。狼被集合在这高高示众的同类面前,静默地坐着。已风干变硬的四肢经风一刮像风铃那样晃动作响。狼在它被动摇晃的肢体上看到一种号召与鼓动。一大片狼在太阳升起之前以完全相同的姿势坐着,被人一贯认为是狡诈凶残的狼脸上,呈现出正义与悲壮。它们就这样坐着,直到太阳升起。这在狼是罕见的,狼很少公开与太阳照面。   金黄色流星马驹三个月时,它的父亲红马光荣应征了。那时人们顾不上欢送它,整个牧马班为陆续赶来的一批批参观者忙碌了半年。这期间只有沈红霞与小点儿守护马群。马群已繁殖到四百九十匹,不断地有马驹出世,因此小点儿几乎一天到晚双手沾着血。红马与其他二十多匹马应征几乎毫无声势,不像往日那样给应征马披红挂彩,再一程又一程地长相送。天不亮时,沈红霞就赶着它们过了白河。   送红马应征的前一夜,小点儿蓦然觉醒,她听见帐篷外有什么声音。探头一看,见沈红霞正在沐浴。月亮很大,照着她赤裸的身体。她骨架很大,按说该是个体魄强壮的身材,但她却很消瘦,辜负了天生优良的体格基础。她是坐在那里浴洗的,身下垫了件雨衣。小点儿注意到她两条修长优美的腿软软地搭向一边,像没有知觉的身外之物。那两条腿已开始萎缩,力量和肌腱一同退化了。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深夜浴洗,虽是初夏,但此地的夜还是寒重霜浓。小点儿见她洗得十分认真,动作透出某种神圣和神秘的意味。   这些天,小点儿一直觉得沈红霞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此刻她愈发唤起她想探究她的迫切心情。她注意到她洗下的水都仔细用一只大盆盛接着,然后她开始哑声呼唤:红马,哦嗬,红马。她边喊边全身裸着慢慢站起。   没有蹄音,而飕的一阵风,红马已立在她面前。她双手捧着盆,用浴洗了她全身的水饮它,她像盲人那样高高仰着脸。小点儿想,她曾经多么艰苦痛楚地两度征服了这匹红色骏马的心,而绝不采用这方式来骗取它的生理直觉。她曾多次表示她蔑视这种简单易行又百灵百验的驯化手段,她视这手段为龌龊。她只靠她的意志与坚韧获得了与红马最尊严的沟通。现在,她与红马的感情比所有骑手与坐骑的感情都来得深沉可靠。与其说红马对她服帖不如说对她怀有钦佩。她尊重红马桀骜不驯的品格,从不用手喂它食物,从不用哄骗的方式给它打绊。她与它的关系从未间断过搏斗与冲突,但他们的感情是真实的,不是靠某种计谋轻取的。红马早已不是她的骑马,在决定送它应征的半年前已将它放养到马群中了,但只要沈红霞一声召唤,它立刻应召而来,四蹄站得笔直,俨然如战士。而今夜她却用这盆水饮它,头一回使用这个一向被她反感的方式。   沈红霞离了拐杖的双腿渐渐支撑不住,她倒了。不是一下跌倒,而是一点点瘫塌下去。似乎她体内不再有实质,全部身心都在刚才浴洗时溶解于水。红马舔着盆里仅剩的水,渐渐舔得盆底轻柔地沙沙响。她像盲人那样根据轻微的响动来判断物体方位,像盲人那样用感觉而不是用视觉来聚精会神地看它。   沈红霞双手抱住红马长鬃披散的脖颈。她喃喃诉说却低哑无声。小点儿压根听不清,或许连她自己也听不清,弄不清她究竟与红马在倾诉什么。也许什么也没说,只是无知觉无意义地呻吟;而红马却听懂了,它怔住了,渐渐支起头,它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女主人反常的举止使它预感到它一生的转折就在眼前,但它尚未预知到永远的别离。   它又慢慢屈下颈子,舔着沈红霞的脸,舔那满脸的泪水。整个马群在安睡或嚓嚓食着带霜的草,天边有了一条光亮的纽带,暗暗的红马渐显出纯红的本色。小点儿没想到沈红霞会哭。她过去对她是否有泪腺都怀疑。这个从未爱过任何男性,从未尝到爱情的姑娘却将初恋给了一匹马。   这个女性用谁也没机会没福气领略的柔情爱抚她的红马。她此刻的目光会令所有男人动心,她此刻的脸简直称得上美丽,可惜这一闪即逝的美与一切男性失之交臂。他们永远错过了她最美的一瞬,他们至多只崇敬她,误会地认为她过于坚贞,毫无亲近可能。   小点儿感到嘴角被螫了一下,原来她为这场景淌下了真实的泪。她感到不便惊动它与她,悄悄钻回帐篷,抱住头,感到脑子既混乱又清净。她听见沈红霞吆着所有应征马远去时,赶忙钻出帐篷。马与人快要不见了,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灰白黎明。   沈红霞赶着马群往前走,她知道芳姐子和陈黎明在目送她。她俩已伴了她长长一程。路上,陈黎明突然叫起来:“你的头发!你的头发里有一些白了!……”其实沈红霞也看见她头发中掺杂的白发。当俩人为此惊异时,芳姐子无言地摘下军帽,她俩看见她已是满头花白。   马已跑远,她别了她们追去了。远远响起欢送军马应征的锣鼓,过于寂寥的草地上这热闹显得十分零散破碎。   马听见锣鼓一刷齐站住,又一刷齐地转头望她。   有个人对沈红霞说:跟我来。她立刻从这声音听出另一个人的指令。她跟他走出军马应征的会场,随着八九点钟的太阳照透了雾,她视觉恢复了。她渐渐看清在前面引她的是那个女人:应该是她妈妈又务必不能承认的母亲。   沈红霞纳闷极了,她怎么会一大早出现在这里。她跟她上了小楼,在楼梯口看见神色紧张的父亲。他显然垂手肃立在这里久等了;然后三个人竖着排成一列,走进独一无二的大房间。途中她已知道一切:为了来看她送马应征,他受伤了——他们的轿车翻到沟里,偏偏唯一伤了他。   她看见白发苍苍的老人被人扶起,父亲在他被扶起的同时啪地行了个军礼。沈红霞这次站在父亲背后,清清楚楚看见一个普通军人的敬礼过程。她认为他所以敬礼敬得漂亮带响,是因为有种挣扎感。   “你是我的女儿。”老将军说。她见父亲对此话毫无意见。“你要记住你是我的女儿。”他身边的人正解开他头上一圈圈的绷带,他不能动,所以只好他们忙碌地绕着他转圈。一个人转过去另一个人接过绷带再接着转。渐渐地,她再次看见他两只通红透明的耳朵。   接下去,她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他躺下了,太阳正照在他面孔的伤疤上,一块陈年的但仍很新鲜的疤痕将他嘴扯歪了。从此这小楼再不许人随便进,这将要变成一位老将军的纪念馆。人们不明白他为什么执意要将自己埋在草地,从城里一批批地运来他的遗物——其中有一绺拴着红线绳的头发。   送交了军马后,叔叔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挤在一群吵嚷嚷的人群里。他打问一下,据说那些人在等待招工指标。他们已在此等了半年多。从去年招了一批知青回省城或进自治州后,他们就在这里生了根似的等。还有人暗中发票,票面上写有号码,说下次再来什么指标都不能让上面的人无声无息地分光,得按票上的号数来。这种自发的秩序自然维持不住,每隔一小会儿数目顺序就被推翻一次,排在后面的人另找纸笔,按自己的愿望重编一次号码。谁编号谁就把自己和至亲好友写到头几名,于是势必立刻被推翻。光是编号就半年没编出头绪。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编排的号数顺序合理。那个向叔叔介绍情况的人说:场部机关已经半年不得清静了。   “那下批指标什么时候来?”叔叔问道。   “鬼晓得。”   “他们不吃不喝?”   “鬼晓得。”   “咋没人管这些舅子们?场首长呢?这种现象怎么了得?地荒了没人种,牲畜也不去放!怎么没人管呢?”   那人斜了叔叔一眼,心想:地荒了横竖要荒,这地方本来也种不出什么;放牲畜更荒唐了,一下跑来几千知青,这些放养的牲畜还不够他们自己吃的。知青热火朝天地干这干那,原来的老职工只好闲着酗酒赌博,现在牲畜眼看越吃越少,草场越来越瘦。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场首长早就一茬茬换光了,现在留下的几位正忙着办移交手续。军马场不久就要移交给地方政府,那时连一年发一次的堪用军装和粮食都停了,靠自己去挣,自负盈亏,再没那一笔笔往里贴的钱了。   那人问叔叔:“你是哪个连的?怎么啥情况都不摸?”   “铁姑娘。”叔叔说。   那人忙问:“什么什么?”   “我操!老子是铁姑娘牧马班的指导员啊!”   “老天爷!”那个人说,“原来你和她们还活着。”他边走开边嘟囔:“奇怪,现在还有什么铁姑娘牧马班!”   叔叔忽然又看见那熟悉的身影。他挤进人群,手里马上被塞了一张写着号码的小纸片。他随手扔掉它,立刻有人哄上去抢。很快,又一张新纸片塞到他手里,上面的号码比刚才多了一位数。他好不容易挤到跟前,一看,这人跟杜蔚蔚长得极相像,看见他挤过来,她就扭过脸。“老杜!杜蔚蔚!”她不搭理他。他终于捉住她的肩膀,推几下:“老杜,你跑这来干什么?你也想当逃兵?!”   她甩开他往更挤的地方挤,一边嚷:“谁是老杜!”叔叔放心了,原来她不是老杜。他想:老杜毕竟在班里风里雨里干了几年,想必也不会对草地对马群对情同手足的班集体如此寡情。回到班里一看,老杜果然在。班里少的不是老杜,而是布布。   布布于一夜之间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自从他开了那四枪,人们始终在等待最后一颗子弹被他放掉。所有人,包括柯丹每天都在心里默默企盼,劳驾你快让我们听那最后一响吧。有天一个姑娘狂呼着跑来报告班长,说她在树林里看见了布布的手枪!柯丹问:那你为啥不检它回来?她说:莫法捡。   那枪上被屙了一泡屎,屎上又落满大蝇子,枪实际上是压在苍蝇和屎下面,因此没法拿。柯丹便随她钻进密匝匝的杂树林,屎和苍蝇都在,枪却没了。一抬头,看见远处布布正大摇大摆地往树林深处走,提着那把枪。她们悄悄跟上去,布布却在关键时刻回了头。   她们不敢再追,怕挨他那最后一颗枪子。   晚上所有人都在他身上摸,把他脱得精赤条条也未找出枪来。大家一致决定:把这个小歹徒关在门外,冻冻他,什么时候他告饶了,把枪交出来,再放他进来。柯丹对这决定表示赞同,只是尽量给布布穿厚些,那一身火红的羊毛捻成线织的毛衣毛裤连同毛帽子全给他穿戴严实,才把他推到门外。   柯丹一夜不成眠,坐在地上,耳朵抵着门板,只要布布有声哼哼,她就开门。天将明时,她忍不住了,开门一看,布布不见了。   整整三天三夜,柯丹骑着马找遍这块两河夹角的草场,没有得到一点蛛丝马迹。她近乎疯狂的意识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从布布失踪那天夜里,就再也没见过金眼。   金眼是狼!她悔痛地想,为什么在憨巴暴露真实身份被宰掉后,至今她才认识金眼,至今才对它做出唯一正确的结论。   这时,夜空霎时一白,显出盘根错节的闪电。她在草地上生活这么多年,头回看见如此痉挛的上苍。她疲惫不堪地推开门,见浑身纯黑的金眼端端坐在屋当中,马灯被飓风刮得在屋梁上钟摆一样荡来荡去,金眼巨大的阴影投在四壁和天棚上,变幻出狼的各种凶狠动态。她轻轻掩上身后的门,又背着手闩上门插。这时门外响起姆姆疲沓而急促的脚步。   屋里很静。她看着它,心想:这是个多么漂亮的恶棍啊!   姆姆开始用两爪挠门,发出咝咝的尖叫。   柯丹环视一眼,这才发现屋里静悄悄地没一个人,所有被窝都空瘪着。人呢?……   叔叔一见天上出现经络般的闪电,就知道草地上有什么牲灵要送命了。比他预料的还惨,马死了几乎过半,瓢泼大雨中,姑娘们如同烧融的蜡烛一样浑身涌着大股水注。她们被如此巨大的天灾震懵了,见叔叔赶到,一齐向他拥来,凄厉地喊:指导员,快救救我们的马!……他从来是什么都不信的,这回终于信了牧人中家喻户晓的一个恐怖神话。他双臂搂住所有姑娘,感到一大把年轻的心脏在他怀里破裂,迸出血和泪。   这块肥茂的草场在五百年前驻扎着一个富有和睦的小村,有农有牧,人畜兴旺。某天,小村里所有的人畜死个精光。   三百年前又有几户人家在这里发达起来,最终仍是全毁了。逃出去的几个孩子和老人说,人和畜在死时的一瞬通体明亮。   一百年前有一伙流浪汉来此,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在地上掘,结果挖出几块又红又绿,色彩鬼祟的石头。   那是一种稀有的金属矿,谁也不知道这三角洲是座富矿。只是不敢轻易走进这里,这种闭塞的地方,五百年前和三百年前的故事就像昨天刚发生的新闻一样被人传播。这一带地道的、不串种的血族牧人是从不越白河或黑河的。矿藏就在不深的土层下,只要天空有足够的电流,便会与地下的金属矿物接通。因此这样大批的牲畜死亡绝不是一般性质的雷击。就这么简单的道理,但千百年来成为疑团搁在那里。这一带的人从不知什么叫矿。在他们心目中唯一可开采的矿藏就是牧草,牧草冶炼的产品便是畜群。   关于这座丰饶的矿被勘探开采,那是公元二○○○年以后的事了。那时这里的畜群已近绝灭,什么羊啊狼啊统统不见了,都被浩浩荡荡开进来的成千上万的人吃光赶尽,那时的草地才真正丧失它古老的贞操。   许多年前,我去过女子牧马班,那时我多大?大约十来岁。是被两少一老三个记者带去的,他们带我去的目的我已记不清了,也有一种可能是我当时发生了人们后来赋予它概念的早恋——我很爱其中一个年轻的男记者。是我硬缠着他们把我带到了那个荒凉草地上。我跟过牧,还跟过夜牧。每回跟女牧马员夜牧,我总是躺在带臭味的毡衣上很快睡着。有个神色庄重的姑娘却始终不睡。夜里,我强撑开眼皮,见她孤独地坐着,一动不动。白天我问她夜里观察到什么,我相信她肯定比任何人都观察得多。可惜她不爱说话,有天夜里,我听见她轻声唤:“大青,别跑!灰子,白鼻,都回来!”她的视觉与感觉灵敏得令我吃惊,不用看,也知道哪几匹马打算出乱子。还有天夜里,我听见她在悄悄饮泣,我正要爬起来,手被与我并排躺着的姑娘拉住,她对我耳语:“莫去看她,她最喜欢的一匹马明天要参军。”在我印象里,她就是始终孤单单地坐在那里,有个白天,她不知埋头干什么,我突然看见她间杂在黑发中的白发。也许她夜以继日,提前衰老了。后来军马场移交给地方了,知青们陆续返城,牧马班最后仅剩了她一个人。我已长成个大姑娘,决定去找她,一路上看见许多马和其他大牲口的白骨。找到她时,她也准备返城。她指着那些白骨对我说:一下大雨,草地上纵横交错的水流就自然而然把它们集中到低洼处。我想问问坚持到最后的放牧生活是怎么过的,但我想起她是个异常寡默的女性。我问她:马是不是全死光了。她狠狠瞅我一眼。   她告诉我:就踏着这些白骨,她把最后一群数量可观的马上交了。   我这里还留有一张她的相片。现在你知道了吧,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现编的。下面我接下去写我的故事,还没完啊。   清晨,姑娘们处理了马尸,回到住处,见柯丹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门在她身后严严地关着,老姆姆心慌意乱地跑跑停停,站起坐下。她对众人说:“我把它脊梁打断了,是它吃了布布。”她打开门,人们看见金眼像旱獭那样四脚摊开,肚皮贴地地趴着。一双纯金的眼睛仿佛比过去大了许多。老狗姆姆挤撞着人们的腿,跑到它面前,嗅着它舔着它。   它黑色皮毛上沾着血污。柯丹昨夜在它齿缝里发现一块鲜红的东西,扯出来一看,是布布身上的红毛线。   姆姆不懂人们在议论什么。当它见他们用脚把金眼踢出门时,它顿时明白一场冤案开始了。姆姆知道一切,但没人懂得也没人相信它的辩诉。那夜孩子的失踪经过姆姆全了解:孩子起初在杂树林游荡了一阵,后来他发出一声闷闷的叫喊就被掳走了。金眼追上去,撕咬拼搏。它身上沾着的是人血,但绝不是布布的血。姆姆亲眼看见它最后的一扑,那已是筋疲力尽,它叼住布布的裤腿,撕下一块红色。它忠实地叼着这点鲜红的物证,跑回来,坐在屋里不吃不喝地等,金眼望着人们,眼里没有一点乞怜。它的目光最后看见哺养它的姆姆。   姆姆发疯一样刨着脚下的土,直到几声枪响后,它才静下来。姆姆与金眼面对面望着。一大摊殷红的血中,姆姆看见一个黑色的高贵魂魄正在离它而去。金眼还没有最后咽气,它鼻翼微微掀动,华贵的金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条最丑陋的老母狗,它向它永别的同时,头一次感到它是它唯一的母亲。   姆姆僵住了,连上去再吻它一下的力气也没有。它从没吻过它,一旦它有这个企图,它就摆脱它,显出狗类所缺乏的孤傲和自尊。现在它作为一种非狼非狗的生命被消灭了,它是狼与狗两种优秀属性的集合体,它剔除了这两种动物本质中的杂质,但它死了。   它金色的眼睛没有合上,始终望着姆姆,对它的养育和教化,不知是感激还是怨艾。人们把它埋了,并在新土上踩了又踩,从此消除了一切本性改良的可能。   姆姆离开了这里,不久,人们便传说有条可怕的疯狗在草地上流窜,它已老得没了牙,但不知为什么,人们还是惧怕它惧怕得要死。它并没有伤害过谁,但人们远远看见它走,它跑,它静止不动,都觉得不妙。它默默存在竟成了人们的一块心病。 L卷   死了半群马后,牧马班按沈红霞的意思向更远的地方迁徙:一直涉过黑河。对这次迁徙,所有人都闷闷不乐,脸上带着痛苦而心甘情愿的表情。过黑河时,正逢开冻,一匹马驹掉进冰窟窿,老杜一声不吭就扎下去,大家回过头,看见她青头紫脸在那里挣扎,肩膀还死抵住马驹的臀部。大家后悔不该把她撇那么远,以致她什么时候扎进冰窟窿都无人觉察。人们想起几个月来对她的冷落与鄙薄,都扭头向她拥去。在人们跑下河床时,整个河发生巨大的迸裂声,霎时出现无数裂纹。老杜用冻大的舌头嚷着:“莫过来了,我这里冰一扒就塌!……”她们却仍向她拢去,眼看一条固态的河动荡起来。   “老杜,别扒!等我们来拽你!”   “莫过来!……莫找死了你们!”她涕泪乱流,被渐渐浮动起来的冰挤来撞去。   她们一看脚下,发现每人都站在一块漂移的冰上。河水从龟裂的冰封中泛上来,整个冬天瓦解了。她们手拉住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老杜孤单单地死掉,她已被集体孤单单地撇开很久。当然,起初是她先撇开集体。她为了撇开集体逃脱艰苦的牧马生活,居然一连三次佯装从马上跌下来;然后她就推说脑壳跌坏了,天天发晕,她不再参加出牧,却天天快马加鞭地往场部跑,挤在等指标的人群里混了近半年,直到有天人们发现她被窝里塞了件大衣代替她养病,才发现上了她的当。那间泥坯屋只开一孔小窗,因此屋里终日昏暗,她竟用那把戏将大伙戏耍了半年。有天场部来了个人,说:你们铁姑娘牧马班还存在不存在?她们说:你废话!他说:你们班有个叫杜蔚蔚的,扒车摔伤了。那车上装的是招工回省城的知青,她没拿到指标,硬扒车,结果摔下来啦!她们隔着白河骂他:你扯啥靶子,我们的老杜好好在屋里呢。那人走后,她们一撩墙角的被窝,这才知道貌似痴傻的老杜玩的计谋真可以!老杜瘸拐着回来,见她的所有行李都打成一包,扔在门口。大家照样读语录唱歌出牧,没有一个人指责她,看也不看她一眼。走来走去从她行李上跨;她坐在行李上,她们便从她身上跨,仿佛根本看不见她这个大活人。铺位本来就挤,把她的铺挤掉,她们照样挤挤撞撞一个挨一个躺下去,似乎本来就没她的位置,少了她也没什么空缺好补。她只好搬进头一年盖的泥坯房里。这种坯屋住一年就坏,就漏雨变形,再不就让厚雪越压越矮,它不值得维修,一般住一年就被遗弃,再盖新的。旧屋用来堆放柴草和粮食。老杜从此单立门户。扭伤的脚踝愈合后,她对大家说:可以安排她放马了,把她编到哪个组都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个姑娘认真地指着她问同伴:这人是谁?她只好作为一个真正的陌生人独自过活。迁徙那天谁也不通知她。天亮时,她见大伙的屋顶上没冒烟,也听不见朗读和歌声。她跑过来一看,屋里最后一丝集体的体温也散净了。她慌慌张张地追上来,一面哭喊:“你们等等我!等我收拾收拾就跟你们走!”   马群和人谁也不来应她。她又追一截,喊道:“等下子我嘛!”她被褥家当一件都不要了,只要集体要她。“你们等下我哟!……”   终于有人问:“你是哪个?!”   她决心拿出生平最厚的脸皮:答道:“我是老社!”   那边说:“老杜是哪个?我们认不得!”就这样一路撵一路赶,还是差好大一截追不上。她发现一只失群的小马驹往河下游跑,便企图捉住它,却被它带进了冰窟窿。当她落进冰窟窿冻得面目全非时,她们才猛得记起:这个陌生人叫老杜,是她们不该忘却和忽略的丑姑娘老杜啊!   当叔叔赶来,将她们一个个拉上岸,又将老杜救起时,老杜已死得差不多了。叔叔说:扒光她的衣服。大家把她从层层冰壳般的外衣内衣里扒出来,像剥一棵竹笋,剥到最后几乎什么都没了。所有人惊呆了,在被集体遗弃的半年里,她竟瘦成一把骨头。她瘦小的身躯被叔叔揣进油腻腻热腾腾的怀抱,暖了一天一夜才睁开眼。睁眼的头句话就说:“我是老杜。”   大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春天的第一个早晨,红马回来了。它在原先空荡荡的草场和空荡荡的泥坯屋逗留一会儿,便熟门熟路地找到这里。它在黑河对岸刚一露面,绛杈带着它的金黄色流星驹飞一样离了群。   沈红霞跟着突然离群的绛杈一直追到河边,看见一个红色东西正泅渡过来。它在水里游动时,高昂的头加之飞扬的鬃简直像神话中一条红色的龙。   红马的归来给大家出了难题,这样恋群恋人恋旧的骏马,无论如何也不舍得再送出去。但沈红霞却一边爱抚它一边温柔低哑地说:那怎么行。   沈红霞如今所说的“是”或“否”已开始让人猜不透她实质上想说什么。有人开始受不了她的一贯无私高尚、自始至终的温和。她拄着木杖行走或摔倒或爬起,人们尽量扭过头,不敢看她,因为一看她人们就会惭愧:为自己的健康、贪睡、视力正常。她从不逼迫谁,而她整个形象和作为放在那儿,就是对每个人最深的责罚,最紧的逼迫。有人开始指出:正是沈红霞的榜样作用,使她们只能过一种苦不堪言的生活。一有人起头,指责很快得到普及,一直为人敬重的沈红霞被人用不无恶意的眼睛瞅着。她们一致表示:红马若再被送走,她们情愿集体退出牧马班。   柯丹说:“红马恐怕跑了几百里、上千里才找到我们的。”红马应征的那个部队几乎在白河黑河的源头上。自从失去布布,柯丹变得更随和更顺从。这是她在失去孩子后头一次当众发言。“恐怕你也送不走它了,跑回来的马一般很难得再送它走。你送,它又跑。蒙上眼也不行。你们当马是用眼认路的?”   沈红霞依旧爱抚着红马,她的温柔恰恰是她决心已定的表示。   指控她的声音尖锐起来:红马是每个人的马,不是谁个人的。你忍心拆散绛杈和它吗?就是指导员叔叔,也未必有那么硬的心。   叔叔一来,未下马就问:这两天出啥事没有?!大家说:还算太平,有时候狼叫把声。没有马跑回来?没人吱声了。叔叔说:骑兵部队打了长途电话到场部,说上次从这里应征的二十几匹马跑掉一匹,我猜是红马。   她们紧张地盯着他。他知道自己猜中,便用那只发红的假眼挨个盯她们一遍问:“你们打算咋办?”仍是没人吱声。叔叔理解地吁了口气。这匹红骏马是她们最可靠的伴侣,是她们无言的朋友。牧马人宁可让一匹骏马在自己跨下度过无所作为的一生。在此刻,你去对他们说:眼光不要太短浅,你们这样,无异于葬送一匹良马的锦绣前程。你们骑它牧马简直大材小用,太屈了它。但这番充足的道理牧马人是不接受的。这些很在理的话你当着这群牧马姑娘说不出口,你要说出口也全等于废话。沈红霞此时从马群中奔出来,看也不看大家便对叔叔说:红马当逃兵该我来负责!这下她得罪了集体。   集体从没对她这样公开怨怼过,包括她带她们远远迁徙,在这块更荒无人烟的草场驻扎。迁到此地第二天,她就写下一纸誓言,发誓不恢复马群的匹数绝不回场。自从她发明宣誓这活动,发现它果真有效,几年来凡是写到纸上被焚烧又被吞下的宣言,很少有人违背。虽然大家对如此遥远的迁场有些伤心——本来就远的故乡亲人这下变得更远了。但她们仍旧发了誓。   她太无视这个集体的感情了:它并不是一种私情。远远望去,绛杈和红马面对面立着,都钩下脖颈漫不经心撕吃同一片草。一雌一雄两匹红色骏马使草地对称起来,去掉哪一半都是不应该的。   小点儿突然站起来,尖声叫道:“你们别说了!”所有人都吓一跳,谁也没见过小点儿有这样正言厉色的时候。她看了沈红霞一眼,心想,她为什么不申诉?当人们如此误解她,说她没有一点爱马之心的时候,她为什么不辩解?只有小点儿知道每个人的每句话都在戳向她的至痛点。“你们……”小点儿的语气低了一个调,大家见她想说什么,显然临时改变了主意:“莫说了吧。”红马应征的前夜,你们谁为它流过泪?……   僵持到最后,还是沈红霞赢了。她沉默地承受所有人的批判,她们从激烈转为悲愤,从悲愤又转为疲惫,再转为与她一模一样的沉默。人人都讲够了。一切话都倒尽了。沈红霞等她们沉默了一阵,又轻又柔地说:“送。”这时谁也打不起精神、使不出力气来反对她了。   然而红马再也送不走了。头天将它送到场部,第二天一早就见它又与绛杈耳鬓厮磨。过几天,来了位兽医,所有人都跑开了,也好歹拉走了绛杈。等她们回来时,红马已不再是过去的红马。   兽医说:现在它老实了,刚才下刀时差点让它踢死。现在可以给它喝点水,过会儿可以给它吃点料,然后就牵它去遛遛。   把水端过去,它一动不动,人们捺它一下头,它才木头木脑钩下颈来饮。给它吃料时,它也是不紧不慢地嚼。最后抓来一把盐,它缩头缩脑迟疑一阵,竟在人的手心里舔吃起来。不知怎么,它一举一动都透着没出息劲。傍晚,绛杈被松了绑,老远便撒着欢向红马跑来,它四蹄有意相互绞绊,使步子花哨许多也娇媚许多。它想以此博取红马的欢心,挑起它的激情。绛杈感到所有雄马都不能像红马这样既不失体面又充满激情。   但红马木木地看着绛杈,像完全不认识它;又像太熟识了,熟识得已疲沓,失去了任何兴致。甚至,当绛杈最后逼近一步时,它居然害怕似的后退起来。绛杈不解了:这是它的红马、它暴君一样威严的情侣吗?它又凑近些,发觉它只有原来的形,神却失去了。它跟着人们规规矩矩地走了,一举一动都显得被动,容易摆布。绛杈跟着它走了一段,它对它种种亲昵都无所谓。   绛杈委屈冲天地高叫一声。这是过去的红马最熟悉的歌喉,而红马只顾跟人规规矩矩地走,遛着弯,连头也不回。   绛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天地颠倒的变故。它蹦跳着,被一腔无以抒发的情欲折磨得要死要活。   红马悲惨长嘶一声。它看着苍天,天不是蓝色,而是紫色;紫色渐暗变黑,一滴巨大的雄性血渍溅在天幕上。它不动了,不挣扎了,疼痛一过去,什么都平息了。随着苍天上那滴血越来越大,它感到世界彻底变了个样,平平的草滩,淡淡的山影,全都惨白惨白。原来就是这样一个单调平淡的世界,一切生命都还这样兴致勃勃地活在其中。它感到乏力、乏趣。当它慢慢支撑起身体,天和地调整了位置。那巨大的血滴干了,成了块不干不净的血痂。它站稳,同时感到了毁灭和新生。人们渐渐拢向它,它觉得他们个个都顶天立地,强壮无比。   它头一次认清人。人就是永远凌驾于马之上,掌握着马的生死甚至性别的力大无穷又足智多谋的两足动物。   人后面走来了那匹红色的母马。你欢蹦乱跳什么呢?你这匹傻里傻气的母家伙。我走了。人要我往哪走我就往哪走。烦恼和欢乐一齐去掉,也挺好。别这样跟着我,别来烦我,以后属于我的就是吃喝与卖命。请离开我吧,因为我再也不认为你美。   小点儿匆匆从牧点赶回,一见兽医就愣住了。“不认识啦?我是你姑父。”他忧郁地笑笑,其实是解嘲地咧了咧嘴。   “你还是那样。”他说。其实他几乎不敢认她了。她很黑,双颊上也有了两块发亮的高原红。黑黑的小脸盘上,五官似乎都经过了夸大,暗影比过去显著,使它美丽的轮廓更清晰。她乍一看已经不美了,仔细看却更美。行啦,她既保住了美貌又获得了永久性的面具,看来她如愿以偿把自己彻底地隐藏了。   “谢谢你,姑父。我知道我的正式职工身份是你搞到的。”她避开他的目光说。他与她并排骑着马向前走。   “主要还是靠你那张假证明。”他说,“再说现在这事好办极了,知青都在闹着回城,人走得差不多了。”   “恐怕你还是破费了……”   “真有礼貌。”他暴发性地笑了几声,突然收住声说:“我戒了酒,戒了烟,你还想我怎样?”   她频频闪动着睫毛,像躲打。他的意思是我洁身自好一直苦等着你,你可不要做得太过分。小点儿一下抬起头,正视他:“你赌博。”   “但是没有赌赢过。”他也正视她,“你知道我赌?很好。知道就好。恐怕也晓得我为啥去赌。现在好了,输得好干净。古时人说:赌近盗,奸近杀。”他冷笑着打量她,“你不要谢我,我没为你的工作花一个钱渣。”她穿一件大军装,头发梳得简单利索,马颠动时,她胸部竟失去了以往迷人的颤动。“好家伙,你可真像个好姑娘。”   她为他这句话羞恼地红了脸。接着她对他说了你好生些、别再念我之类的话。她说着便勒转马头。他一把拉住她的缰,既而攥住她的手;直到她答应某天晚上赴约,他才放她转去。   自从阉了红马之后,绛杈越来越狂躁。它在发情期,却对任何一匹深怀诚意的雄马都又踢又咬,它无端地跑来奔去,搅得一整群马都六神无主。没人能止住它,它不吃不喝,嘴唇绽出无数细碎的血口,脚跛得更凶。人们说,绛杈成了个疯婆子。叔叔这天来了。他送走红马,现在有足够精力来收拾这匹害相思病的痴母马。   他冷冷地抱着膀子,看它疯够。它那种既悲哀又风骚的尖叫让他腻透了。他向身后伸出手:把那根老牛皮鞭给老子拿来。那条鞭子被柯丹扔到他脚边,未等他去拾,它已在原地自行扭动伸缩,如一条噬血的巨大水蛭。   叔叔掂起它,大步走进马群,随意滚上一匹壮实的白阉马。绛杈见他冲过来,以及那根动弹不已的紫红发黑的皮鞭时,顿时胆怯了,一步步退缩,然后站住。三长一短的腿使它胯与肩扭着,极度的痛苦中仍透着几分妖娆。叔叔想:它真像个又美又贱的小妇人。   叔叔突然从身后舞出长鞭。对处罚作了充足准备的绛杈仍被这一鞭抽得直打跌。它惨号一声便跑。但它毕竟是匹残马,很快被叔叔的肥壮白马追上。叔叔使白马与它平行,这样抽起来十分方便。绛杈的红鬃被抽断,血光一样飞溅起来。   一直追打到牧马班的宿地。绛杈投奔一般一头扎进房门。这下它的祸惹得更大了,屋里被它冲撞得一片狼藉。   它知道已无处可逃。叔叔跳下马,将它牵出门。任他抽打得皮开肉绽,它也不再动一下。每一鞭带来的剧痛都使它猛地打个挺。正打草的姑娘们一齐赶来,她们被惊天动地的鞭挞声所震慑,立在旁边像一群木偶。老皮鞭抽得地皮一阵阵发麻。绛杈美丽高贵的皮毛渐渐成了斑驳的瘌痢,它除了痉挛着打挺,不作任何逃避和躲闪。它那样子是任凭他打到死。   “别打它了!”几个姑娘为绛杈的惨状痛心,她们对它连日来的反常表现怀有一种极难言喻的理解。她们甚至根据某种共通的信号,感知它内心的痛楚远甚于肉体,因此叔叔打得再痛,无非是使它内外两种痛苦渐渐协调。   “你会打死它的!”老杜喊道,泪水顿时淌了满脸。   叔叔用极其平淡的声音说:“打死它就安生了,你们也安生了。”   老杜突然“啊”的一声双手捂住脸,人们见她手缝里大股的泪溢出来。她蹲下,然后跪下,那溢出的泪水中渐渐渗进了血。姑娘们不知她怎么了,用力掰开她的手,又一股鲜血从她嘴里涌出,泛着温吞吞的泡沫。她的喘息越发像胸腔里揣了个水泵。大家想起,从她掉进冰窟窿被救活,喘气声就变得古怪,此刻总算泵压出血来。   所有姑娘都呜呜大哭。叔叔奇怪地歇下手,扭头一看,她们都哭矮了一截;再仔细看,她们原是齐齐地跪在那里。他感到见了鬼,打匹马,治治这匹骚母马的无理取闹,她们闹什么。“都给我立正!”   “别打啦!……”几条尖嗓门一齐哭叫。   “立正!……”叔叔仍喊。   “别打啦!别打啦!”这锐声的哭叫变得重重叠叠。一时间叔叔疑惑不只是几个女子在叫,而是一个庞大的雌性阵容在哀求和威胁他,逼他放下手里的鞭子。他头一次在女性面前发怵,但他不相信这种刹那间的怵然是真实的。他抑制着内心的虚弱,面对她们,“啪”地甩了个炸耳的空鞭。透明的空气水纹一样波动起来。他甩空鞭的技术是第一流的,这下比喊口令还灵,她们被镇住了。   但是突然,不知谁领的头,抑或是不谋而合,她们一下冲上来,迎着他啪啪响的长鞭,扑到他身上,踢打撕咬,闷声不响地替绛杈报复这条好汉。他并不还手,岿然不动。他向来认为:跟娘们儿干架的男人算个什么东西。他从容地抱住膀子,似乎挨揍的不是他,他是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他一边看她们打自己,一边用亲密动人的嗓音说:“打吧。打得不错。打死他才好。母牲口们,妈的。”   之后,他整整衣服,虽然已撕得七零八散。那个被扯掉了帽沿的军帽被深深踩进土里,他用脚将它刨出,拾起,土也不抖就毕端毕正地戴到头上。然后,他用两个手指从上衣兜里夹出那只发红的假眼珠,在嘴里消毒后投入眼眶。她们想不起叔叔是在哪一刻抽空摘下它的。   她们没想到,这个被厮打得稀烂却更显得威严的男子汉叔叔,就这样在她们的记忆和永远的怀念中留下了最后一个形象。   身心重创的绛杈流产了。起初并未引起人们注意,因此它并没有征兆,仍是远离马群呆呆地踱步。它昼夜不停地踱步,一股股汹涌的血就这样涌,最后一个不成形的肉团出来了,它仍是呆呆地踱步。绛杈漠然地看着那肉团,不知凭了什么,它认定它将是匹红色的马。它想:多么侥幸,它终于没有沦为一匹马。   人们用最精的料喂它,它懂得她们的每个眼神每个手势,它知道那里面饱含怜悯和安慰。她们轻轻用一把鲜红的梳子替它梳理鬃毛,它想:她们这样做是一无所图的,因为她们已明白它不会再有价值。它跛足,并很可能因为这次流产而失去生育功能。她们这样关怀一匹等于报废的马实在是不必啊。   它用美丽的睫毛掩住它的眼。   她们酸楚地看着正值青春的绛杈一眨眼工夫已变成一匹衰老的马。她们对一匹无利可图的病残母马怀有如此深切的同情,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情感实质上超越了人畜间的正常关系。绛杈闭了闭眼,或许表示它领了情。   绛杈从此失去了美色。它默默随马群东奔西走,无可奈何地熬着命定的寿数。   小点儿隔着一大群马与沈红霞谈话。   “听说杜蔚蔚走了,去场部治病了。”小点儿对久疏消息的沈红霞说:“你晓得不,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   沈红霞不知道,但她猜到了。   她望着明显壮大的马群,不置可否。其实此时暮色垂降,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小点儿递给她干粮,她的动作一再失误才接住。她的动作像个梦游者,在空虚中认真地做这做那。小点儿见她提起水壶想给自己倒一缸子水,但把水全倒在了地上。尽管这样,仍是没人忍心把这一事实告诉她本人:她的夜盲症已无可救药。但毫不妨碍她放马:马在她无视觉的看守下从不犯规。夜里,她总是坐在那儿轻唤:别跑远,黑子;回来,黄马……   小点儿这时绕过马群走到她身边,说:“总有一天知青要走光,说不定哪天,我也会走……”   沈红霞将脸慢慢转向她,刹那间,小点儿感到自己卑劣的往昔被这双没有视觉的眼看透了。   她对她俩说:“正是她。我肯定她是那个犯罪集团的女魁首。”   陈黎明咬咬嘴唇,想说又有点怯的样子看一眼芳姐子。三人中间,她最年轻却带有久远的历史。芳姐子开口了:“按你说的那样,她不是已经变成了个好人了吗?   陈黎明这才鼓起勇气说:“她用她如今的行为证明,她是能够脱胎换骨的……”   “红军里活捉的白狗子也不杀哩,只要他肯把枪口调转去。”芳姐子说。   “一个人将功赎罪了,你还要拿她怎样?……”陈黎明语调激动起来,因为她发现沈红霞不为她俩的劝说所动。   “不,你们不懂我们现在的生活。她在一天,我们的集体就不纯一天。我怎么能让一个社会渣滓,一个女罪犯逃避应有的下场,躲到我们这个光荣神圣的集体里呢?我当然要把她交出去……”   “你太狠心,你难道是冷血动物……”陈黎明叫起来,但芳姐子制止了她们的冲突。   芳姐子因为刚才的争辩越发口干舌燥,她就近喝几口水,顺手把一些腐败发红的草茎从嘴里扯出。然后她用手慢慢理头发,慢慢站起身,对沈红霞说:“那就按你讲的去做吧,我们——”她凄然一笑看看陈黎明:“对你们的事没有多少发言权。”她独自走了,背后还在大股淌血。沈红霞突然感到她满头花白的头发中,被刺刀割断的那撮分外触目;而纪念馆里一位老将军的遗物中,却有一缕正值青春年华的黑发,系着红色线绳。   陈黎明悒郁地吹着她的口琴离开了,沈红霞没去管她的不悦,没在意她们的分歧。她始终望着越走越小的女红军。她想,原来牺牲过的人也会越来越苍老、越来越瘦削。但她相信她最终会走到她想去的地方,哪怕是副骨骼。   冬天到来之前,山路已白雪皑皑。老杜半躺着,望着车厢外。她已被“病退”回城。沿路不断有衣着臃肿肮脏,甚至将棉被捆在身上的人拦截车辆。他们用有节奏的声音喊:“老子是知青,老子要回城。”   老杜熟练地历数途经的每个站。同车的人吃惊:这条路你走过几百回了吧。她呼呼喘息,答不上话。她毫不意外地看着车外景色与她的梦境重合。车走得很慢,公路上长长的车队前不见首后不见尾,车低而长地鸣了一声笛,开出最后一个山口。老杜惊回首,见蜿蜒曲折的路已在身后消失。她闭上眼,感到方向变了,不是背离山口而是面向山口。长长队伍在向山口开进,每个人滞重而机械地移动脚步,他们不是在走,而是被传送带自动向前输送。队伍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唱着悲壮的歌。有人说:风真大呀。有人说:这风算什么,进了这山口风才大哩。   两滴泪珠从她漫长的脸上淌下来。车上人一个挨一个,又叫又喊:这下好了,出来了!出了这个山口前面就平展了!车上的人也想鼓动她笑,却发现她在流泪。一时全车肃静,相互探听这姑娘怎么了。“她有病。”有人一语双关地说。于是车上又快活起来。   “啥子病?炭疽还是口蹄疫?”人们又笑。   有人说:夏天那场瘟疫太吓人,险些把人都瘟倒了。牲口一死就是一群,说是要先烧后埋,埋还要挖地一米。哪整得赢,后来死多了,还不就寥天野地扔着,等狼吃,狼吃了又去瘟乌鸦。我的妈呀,瘟得黑糊糊一片!最开始是从河上游跑来匹红马,瘟是它带来的。   老杜突然睁眼问:“女子牧马班的牲口遭瘟了没有?”   人们答道:“哪还有什么女子牧马班,早就没听说了。恐怕早解散了。军马场移交给地方,人家老百姓就认票子,才不贴老本搞什么先进!早就没有女子牧马班喽!”   老杜又闭上眼,看见一面被风撕烂被雨淋旧的旗。人们静下来说:这个人才不值,眼看爹妈在城里等着迎接了,她咽了气。他们不知道老杜并没有爹妈在等她盼她,因此她也没必要把一口气坚持到城里。   老杜回城那天,柯丹领女子牧马班全体姑娘到场部参加冬宰,一大批死羊一望无际地摊在那里,死羊全都在凄惨地傻笑。她们不约而同地发觉它们的脸很像老杜,她们感到是杀了无数个老杜。   大家都很奇怪,一面旗也会衰老病弱,红颜残褪。其实也就是头年牧马班成立那阵插过,第二年就一直好好地收藏起来。现在把它插出去,它竟不飘不摆。这使她们惊异:难道一面旗也会死?就像美丽温存的小点儿的死一样,令人不可思议。小点儿死在秋天的一个傍晚。   小点儿的死使人意识到太美的东西或许与生俱来就带有罪恶。   小点儿站在这里,这时是草地的夏末。她已经在这里站了许多天,因为瘟疫正势不可挡地吞吃草地,半个草地已葬身瘟神之腹。牧马班的姑娘日夜巡逻,严禁任何一匹瘟疫地带的牲口过河。小点儿守在白河边上,多日前点种的葵花已绽放。远远望去,正处瘟疫的草地上东一处西一处地开着金色的葵花。它们越来越矮,花盘越来越小,但越开越密实。没有人相信它们是葵花。   这时,她看见两个骑马的身影跑过来。近了看清是一男一女。再近点,她看清男的是那位骑兵营长。久违了,营长。她浑身一阵乏力,突然感到自己的双手非常粗糙肮脏。她慌忙将手插进衣兜,又发现衣裳也脏得可怕,浑身上下都脏得难受。与营长身后那个相貌平庸的女军医相比,她感到自己邋遢得无地自容。   营长并没注意到她,甚至还朝她看了一眼。她相信他这次不是装作认不出她,而是真真的、彻底的忘却。他们停下马来饮水,谈话声被河水反射,跳荡着流向小点儿。那女军医的声音听上去少有的圆润清朗。她一口代表她那个阶层的南腔北调的标准普通话。   “要走了,就觉着这鬼地方还不错。”   “本来就不错。”营长说。见她欲下马,他立刻跳下鞍来扶她。他的体贴与周到令小点儿暗自吃惊,她本以为他不会把任何女性放在眼里。他几乎是把她抱下马的。   “喂,我问你。要不是我死活坚持,你肯定想在这里跟牲口过一辈子吧?”女军医格格笑着,走到河边捧水洗脸,顺手把军帽扔给营长。军帽里垫的一块清洁的粉红色手帕落下来,风一刮便刮到小点儿脚边。营长追过来,小点儿拾了手帕迎上去。   营长在接手帕时看见了她的脸。她肯定他没认准她,因为当他面色刚一紧张她就扭头走了。她知道营长从她背影上认准了她。   “你怎么连谢谢都不会?”女军医说。   “我认识她。”   “那你怎么没跟人家说话?”   小点儿装作撩鬓发用手捂住顺风的那只耳朵。她怕听见营长的任何解释。   估计他们已走远,她勒转马,吃了一惊,因为营长和女军医都原地不动地望着她。她忽然意识到营长什么都没对妻子隐瞒;或许他对她真实的感情只有他妻子了解;抑或他把那场什么也没发生的往事当作一次初恋来纪念。总之,他们肯定毫无恶意地谈到过她,营长把对她淡淡的一点怀念如数交给了一位理解他的妻子来存放了。小点儿望着他们,用默默的祝福来感激他的诚实和她的善良。   他们什么都没说。什么也不说最合适。女军医并没有阻止丈夫,她甚至鼓励他把这个美丽的少女看够。既然是告别,值得告别的不仅仅是草原和战马。小点儿微微一笑。   营长挽扶妻子上了马。   以小点儿独特的敏感,她看出女军医已怀有身孕。明年这个时候,在世界的某一隅,营长就做父亲了。那时你在哪,营长……   小点儿死后,人们想:她是罪有应得地去了。小点儿的死使人们意识到,正义本身就带有冷酷。   小点儿站在这里尽心尽职地守着,这时是草地的盛夏。   傍晚,她看见一个人骑马过来便喊道:“回去!从瘟疫地带过来的牲口一律不准越过我!”   人马近了,她看清马身上梅花鹿样的斑纹。兽医说:“你骗了我整整五回。”他叉开修长灵巧的巴掌,“是五回吧?”她说:“就算是吧。”他说:“你心里根本就不想守信用,对不?”她说:“对。”他说:“那我每次约你,你为啥答应呢?”她说:“这还不明白?我要不答应你就敢当我们班的人死缠!”   “你们班!”他笑道:“只怕是班房的班吧。你混得不错,上了书报封面。公安局这下逮着你了,已经派人到场部。你以为如今世道还乱得很是吧?万事都像前几年那样不了了之对吧?告诉你!血还血命抵命的时候到了。”   她说:“我什么都知道。公安局的人三个月前就来过,又走了。”   他说:“那是因为场里办移交手续乱麻了,一时找不出头绪。”据说因为女子牧马班是先进集体,档案单独存放,移交时竟被漏交了。因此现在的领导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帮牧马的铁姑娘。他们反而向公安局请教:女子牧马班是什么人?回答是知青。一听知青他们就头疼脑热。知青全是土匪,你们要逮全都逮走好了。兽医跨下马,收起玩世不恭的语气对她说:“我想了好久,还是决定陪你走。”   “往哪走?”   “到少数民族里头去。我俩都是牛马医生,好混事。”他伸过手臂,她顺从地让他摸着头发、脸蛋。   “怎么走?”   “手续我来办,你只管偷偷摸摸从班里溜出来。走之前不要跟任何人讲。”他见她眼巴巴望着河对岸很远很远的地方。“未必你还舍不得你那个班,那种不比母牲口强的日子?”   她没有答话,她什么也讲不清。她已不善言辞,在那个集体里,她越来越觉得没必要保留她狡辩与扯谎的天赋。以诚相待的日子过起来很省心。“好,我跟你走。不过已经晚了。”   “不晚,现在就走。”他搂住她。   她却忽然推开他,厉声道:“先别碰我!再让我干净两天吧。老子跟你走就是了,你急哪门子?来不来就先上手,鬼晓得你那爪子有多卫生!……”   他浑身发抖,但极力抑制着。等她平静一会儿,他又靠拢过去,充满和解的诚意。却不料她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从一个小婊子变成了一个婊子。”   她回敬道:“你从一个流氓变成了一个老流氓!”   他想起他断送在这女子手里的清白的那一半生命。他的无耻堕落正是从头回见到她开始。她见他痛苦而凶狠地瞪着天空,便说:“我晓得,你不就是想**我吗?”   他忽地扑过来。她怎么也没料到他对这句话作出如此迅速如此强烈的反应。她咬住他的肩,啃他那把被爱和欲熬干的骨头。他撕她的衣领,几乎勒死她。她开始哀求,他用吻堵严她的嘴。   一个人骑马奔过来,在他脊梁上连抽两鞭。马来不及收蹄,那人半摔半滚地落了鞍。兽医已被小点儿挡到身后,他看见此人边站起身边往眼眶里抠什么。他从这动作省悟到他是谁。   “畜生!”叔叔声音平缓地说:“这畜生看着怪像人,还像个斯文人。你跪下。畜生。”   兽医一动不动。挡在中间的小点儿被叔叔一把拎开。“跑到老子地盘上来**?”   兽医说了一嘟噜请不要多管闲事之类的话。这话让叔叔觉得可笑,既文绉绉又酸叽叽。原来是个老小白脸啊,叔叔冷笑道。你**女知青,畜生。兽医说:她不是女知青。女知青里挑不出她这样品德恶劣的,她恶劣得敢跟她亲姑父通奸。她还……   叔叔打断他:不用你废话,我晓得她是张勾魂牌,我还晓得她有双偷东西的巧手。老子不在乎,草地上欠过血债的人有的是。我晓得她在案,老子什么都晓得,你畜生给我省口唾沫。   小点儿完全傻了。兽医也因吃惊过度失了神志。他正欲张口说什么,叔叔却从兜里掏出个沉重的东西,顺手往他头上一敲。   兽医倒下了。小点儿蹑手蹑脚走过来,试试他的鼻息,转脸对叔叔说:“他,就是和我通奸的亲姑父。”   叔叔一听这话,连忙上来托起兽医的上半身,在胸脯上听听说:“你姑父没死!”   “差不多死了。”她干巴巴地说:“你用什么打的?这么狠。”   “就这把大锁。”叔叔一眼睁一眼闭地看着小点儿,“你跟这球男人好?”   她点头。   “你喜欢他?”   她迟疑一会儿,还是承认了。叔叔厚厚的嘴唇顿时惊愕地启开,露出银牙。“那我救他。”叔叔说;然后他用套马绳将他捆在马背上,自己也跳上马。小点儿追了几步问:“你从哪里知道我的事,指导员?”他大吼起来。   “问那么球清楚,他就死个球了!”然后他打马跑出去。   小点儿是死在秋天那场大火里,只差一步,火把她包围了。有人喊她叫她,她没跑出来。人们始终没看见她被烧成了什么。那是秋天。   小点儿立在那儿,那是初夏。她犹豫一会儿,走到沈红霞身边。天黑了,她想倒碗水喝却把水壶的水都倒在地上。   “本来我谁也不想告诉,不过我还是要对你讲,红霞。说不定哪天,我就走了。她们问的时候你有数就是了,我是走了,不是死了。”小点儿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吗?”   沈红霞慢慢向她转过脸,刹那间,小点儿明白她早就看清了她,对她卑劣的往昔早已了解。“你是谁?”沈红霞突然问。   她感到无法再隐瞒,面对这位正直刚强的女性;在她俩共处的时光里,一种新的人格从她那里已渐渐移到她身上。她的新品行牢牢挟制着她,当沈红霞一句句问下去时,她便一句句不由自主地说了实话。   最后,沈红霞说:“你就是她。”   小点儿惨笑一下说:“我是她,但我已经不是她了。”   沈红霞说:“你到这里不过是逃亡、流窜,避开法网。”   小点儿说:“我不愿进牢。因为我知道从牢里出来的人再也不能重新做人;牢里只能使各类罪恶交叉感染。你带着单一的恶习进去,往往带着多品种劣迹出来。所以我知道公安局来人侦察我,就在场部,我没去投案。”沈红霞恳切地握住她的手。   “你必须去。”   她说她绝不。   “那我就送你去。”   她愣了。突然跪在沈红霞面前,说:她愿意在这里辛劳地放一辈子马。沈红霞用没有视觉的眼睛看着她,再一次说:“你必须去。我相信你不会逃的,我相信你会想通,自觉自愿地去。”小点儿慢慢从她滚热的手掌中抽出自己冰冷的手,现在要逃她是绝对看不见的。但她没有。“等我接完最后一批马驹,就去。”她说。   沈红霞点点头,应允了。她拄着木杖站起来,跪着的她感到她在不断升高、升高。跪着的小点儿觉得她像一尊很高很高的女神。   石雕。   叔叔没想到狼的复仇竟如此气吞山河。黑暗中,一望无际的狼群向他漫过来,他在狼呼出的恶臭气味中几乎窒息。从他把憨巴高悬示众的时刻,狼就在等待这天。他知道自己终于活到头了。   他索性跳下马,又抽了马一鞭。马驮着那个半死不活的人离去后,他才踏踏实实地投入这场最后的决斗。他不动,等狼先进攻。他所有的武器就是一根皮鞭和一把大锁。   天亮时,一个名叫叔叔的勇士消失了。狼群散开后,地上竟连一滴血、一块骨头、一根毛发都没留下。只有一把很古很古的大锁头落在草叶里,凭它自身的重量,它将一点一点沉进土地,再作为历史。被后人一点一点挖出来。它没有匙孔,于是后人对研究它也就无处入手。   天亮时,场部的人发现马驮着一团僵硬的东西。有人认出那是叔叔的马。解开层层缠裹的长绳,人们认出这东西实际上是个人:是那个高明的兽医。兽医睁开眼,神情漠然地看看周围。后来人们发现他并不是在东张西望。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无端地转转眼珠。休想从他嘴里问出一个字,他早年的光荣与理想,而后的失望与苦闷,最终的空虚与堕落,他有充分的时间躺在那里慢慢总结。人们只记得曾有个最兢兢业业的兽医,在他脑部受了莫名其妙的伤害后,靠鼻饲活完就死了。所谓鼻饲就是像浇灌植物那样按时灌给他各种养分。他像植物一样静悄悄地活着,一张病床就是他的土壤。许多年后,人道主义这观念发生了变化,他所有人为的新陈代谢就被停止了。他死时护理他的人全部老了,只有他把年华停留住了。他温文尔雅地死去时,仍像多年前送进医院一样年轻。他始终守口如瓶,没有叛卖给了他一记棒喝、把他从爱和欲的麻烦中解脱出来、使他彻底脱俗入梵境的那个人。他是葬得最冷清的一名青年垦荒队员。   一个姑娘急匆匆跑来报告沈红霞说:不知哪个关卡没把住,一匹瘟马游过河来了。沈红霞骑马跑到河边见那匹衰弱至极的马刚登岸就倒下了。沈红霞眼里发出罕见的狂热之光:是红马!她忘了自己的腿几近报废,以几年前的敏捷迅猛的动作在马未停蹄就往下跨,沾地时下肢如两片轻轻的羽毛,向前飘了飘便把她的上半身搁下了。她知道没有木杖她一时半时站不起来,便一点点爬向红马。红马已败了色,脱了形,水淋淋的像一摊肮脏的红色垃圾,或像一具陈旧的畜类标本。因此除了沈红霞,所有人都绝对否认它是原先那匹红马。   “马上把它毙掉,不然它一接近马群就完了!”大家嚷道。大家认为沈红霞想念红马想出了癔症,把这么一匹架子塌完的老朽马居然当作红马。人们一致认为它根本不是红色毛皮,是棕色或紫色褐色鬼晓得是什么糟透的颜色。它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三步一跄、两步一跌,用畏缩而陌生的目光看看围着它的严阵以待的人们。它的目光使沈红霞也对自己的直觉发生怀疑。再定睛看看,拿出过去那匹红骏马的印象比较比较:它确实不能算作红色。红色这个概念原是可以改变的,只要人们一致否定,它就成了非红色。但人们不知该把这被否定的红色叫做什么颜色。   正如草地的太阳,人们一致认为它是白色。   草地的月亮才是红色。   现在不管它是不是原先那匹红骏马,却必须立刻处死它,因为它肯定是匹快瘟死的马。柯丹看看沈红霞的神色,她发现这个一贯冷静有主张的姑娘变得焦躁,甚至像小女孩一样任性。从傍晚到天黑,她固执地非要等天亮后看清它究竟是不是红马。柯丹说:这好办,掰开它嘴看看牙口,就晓得它是否与红马同龄。但这匹看上去弱不禁风的马却不让柯丹靠近,柯丹被它踢肿了膝盖,看来垂死挣扎的生命有着难以想像的力量。   似乎是柯丹激怒了它,它开始跑、窜,竟向马群方向奔去。姑娘们围追堵截,一连开十几枪都未打中它。一旦她们堵它不住,让它冲进马群,整群马的健康都难保。她们辛勤经营,立了誓在这远离人世的地方使马群一点点壮大,眼看要接近她们预订的指数,而这匹瘟神附体的马正在毁灭她们的希望——她们回到场部,回到人群,回到社会中的希望。   她们想只要马群一染了瘟,她们今冬的回迁计划又砸了。她们已许久许久没看过《英雄儿女》了,她们不知道外部世界除了《英雄儿女》已有了许许多多可看的东西。她们不知道都市的大街上正流行着花裙子。   柯丹抛出套马绳,却未套准;但绳套被沈红霞接住,这样就形成了它的路障。它出人意料地轻灵,腾身一跃而过。一看便知,这是匹训练有素的战马。柯丹知道这一招来缚住它就很难再将它挡住。它左右奔突,与人整整周旋一夜。眼看它倒下了,可另一个方向却有人喊道:它在这儿!眼看它被挡住,已掉头撤退,而最前面的人却喊:它冲到前头来了!一时她们精神也错乱了,感到根本不止一匹马,而是四面八方都有瘟马进犯。天亮时,它终于看见了马群。人们已彻底绝望。   但它越跑越慢,等人们撵上它时,它已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向一大群生机盎然的同类。它痴呆无神地望着它们,表白着对生的贪恋。马群之外,绛杈一跛一跛地啃着草,它总是落伍而不合群的。连它的金黄流星马驹也提前成年,追随马群去了。绛杈回头看一眼这匹外来马,又低下头啃草,人们悄悄接近它,这下断定它根本不是红马,因为绛杈连一点相识的表示也没有。   奇怪的是这匹奄奄一息的马知觉竟异常灵敏,谁妄图接近它,它立刻挺身撞向谁,看样子它最后的劲头还能踏死个把人。   沈红霞低声说:“都闪开,我来。”大家说:“你以为它会认你的账,它又不是红马。趁它安静,一枪打死算了……”但沈红霞一直走到它身边,伸手搔它脖颈,它也没有发生任何冲犯动作。“是红马。”沈红霞说。   大家说:“它明明不是红颜色。”   尽管它毛色污糟糟的,但它是红马,沈红霞心想。她引它转身,它就乖乖地转了身。它有气无力地跟着拄杖艰难向前的沈红霞慢慢走了,背向马群走了。偶尔马群里传来嘶鸣,它就停下,恋恋地转过头。   沈红霞一直引它往前。“给我拿些料!”她转脸对姑娘们叫道。给她送料的姑娘顺手将枪递给她,她却不接。她甚至把别在腰里的鞭子也扯出扔下。她就这样引它一直走一直走,根本不用牵它的缰。人们看着她和它走上了坡,又走下了坡,就看不见了。   她将生料豆嚼成稀酱,喂它,它没吃,渐渐卧下了,下颏贴着地,溃烂的口鼻流出黏液。沈红霞坐在它对面,并不打扰它,直等到黄昏,她才爬过去,用刀割开它浑身一切羁绊。   它已死去,大家探头探脑地登上草坡:完了吗?沈红霞将那些笼头、嚼铁一堆网络般的东西扔向一边。意思是:完了。   她们问:你怎样整死它的?   沈红霞不说话。   她们说:你真行,不动刀不动枪就把这祸害整掉了。这时听见身后有动静,所有人一齐回首,见蓝紫色的夕照中默默立着绛杈。它支着三长一短的腿吃力地站在草坡上。人们突然发现它也不是红色的,而是晦暗费解的某种阴冷色调。   她们轻声问:这死家伙到底是谁?   柯丹说:去看看那些笼头口嚼就晓得了。   人们跑过去,未待辨清什么,却见那被割断的缰绳正从刀茬口涌出一股惨淡的血。   人们看见一堆马具,乱七八糟地放在草地上。秋天白色的草静止了,一股血从缰绳的刀茬里涌出。她们想,原来没生命的东西也会流血。   秋天,离场部不远的草场闹起大火。或许是雷击,或许是烧死牲口时留的火种。冲天火阵连远离现场的女子牧马班都看见了。柯丹说:不得了,过去也烧过,非把草场烧光才止得住。她们留下一个人守马群,其他人全部往火场赶。   草地的风向不断变化,不等确定火的趋势,它已向你逼过来。许多当地牧民也赶来帮着挖防火沟,烧防火墙。灾难使整个草地的人同心同德。女子牧马班被指定到一个地段切断火路。这使柯丹看见远远跑来了一个娇小美丽的少女。她从一片密如墙垒的金色葵花里走出来。她一冷一暖的两只眼仍像头一次见到那样令柯丹赞叹震惊。   柯丹放下工具,跑上去拦住她:“你不是偷偷走了吗?就偷偷走掉吧。”她说,她逃亡的一个月里,总是不放心那几匹病马。   “快走!钻进这片葵花地你就没了。全班都知道你为啥偷偷逃走了……”柯丹说。   这时所有姑娘都发现了她。她对柯丹说:先救火吧。她对沈红霞说:先救火吧。她对所有姑娘说:先救火吧。   人被烤得一股股焦臭。所有人都成了一模一样的焦黑干燥。草地上一洼洼水沸腾了,开得咕嘟嘟响。火势突然转向。人们一看,那几个人完了,跑得再快恐怕也冲不出来了。看上去似乎是一群姑娘。   她们烧光了全身衣服和头发,冲了出来。只有小点儿迟疑了一刹那,被火封住。柯丹意识到她是有意迟疑的。   她静静地立着,时而看看金色的天,时而看看金色的地。她看见包围她、簇拥她的是冲天的金色葵花。   天黑下来,烧了五六天的大火彻底熄了。焦黑干燥的人群在开裂,渐渐裂成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当地人归当地人,外来人归外来人,各自疏散。人群朝几个焦黑的辨不出眉目的身影喊: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回答说是铁姑娘牧马班。   后来人们涌进场部机关,说应该给铁姑娘牧马班记功。主事人说:哪里来的什么铁姑娘牧马班,没有这个编制。   人们奇怪了:真的没有?明明有嘛……   主事人一板一眼地说:没有铁姑娘牧马班这群姑娘。根本没有。不存在。他们拍了拍最权威的职工花名册,又指指最说明问题的全场编制表;于是就真实地不存在什么铁姑娘牧马班的姑娘们了。   尽管仓库保管员照样严肃地在她们持着的领料卡上打勾,拨给她们料豆。食堂司务长照样在她们出示的集体粮簿上画押,让她们领口粮和副食。尽管一切照常,但实质上没有她们了。她们不存在了。   小点儿盲目地在草地上走。在场部,她打听到兽医住了医院。一见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无端地转转眼珠,她就明白此生此世他再不会救济她、爱怜她、折磨她了。从那以后她就开始在草地上盲目地走。   一天,她走到几排熟悉的红砖营房前,设法混进了门岗。进了营地她大吃一惊。因为满院子金色,看上去让人气都透不过来,她记得曾经只是顺手撒了一把种子。   她发现一架电话,看上去已老得不能使用。当她一把抓起它时,才发现它功能正常,她说出营长的名字,几经周转,一个梦似的男声传出来。这时她隐蔽着自己,看见很近的房子里有个高高的背影,她不敢肯定那必是他。   “……喂,我就是。喂喂,你怎么不说话?”他说。她看着自己破旧邋遢、形同乞丐的一身,忽然意识到,她怎么敢爱他,怎么能把那么多情愫白白地、空枉地吐向他。她忽然意识到,从她头一次见到他永别就藏在其中,他们的认识、几年来的暗自倾心,不过是个太长的永别过程。   她终于开口,对着他的背影说了道别的话。她已了解到这是他在草地上逗留的最后几天,明天或稍晚些,他就跟他怀孕的妻子离开此地了。“你在哪儿?”他口气急躁地问。   她说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说声音很清楚,就跟在跟前一样。她说路太远我就这样送送你啦。他又说:真奇怪,就像在耳边说话一样。她嗓音的确压得很低,没有距离感。挂断电话后,她眼泪刷地一下涌出来。   她想,真正的流浪从此时开始了,她知道该沿白河往上游走,那里就是大山了。山里聚了不少“盲流”,有些盲流常用筏子漂下来,把黑河里的鱼捞出来卖给草地上的人。那些人什么口音都有。她走走停停,回首望望那些日子,那些人,那些马。   下过第一场雪后,大家兴高采烈地回迁了。有人建议打出旗号来,让人们看看谁的马群这样壮阔。五百匹,连马带驹五百,已超出了她们誓词中的数目。   偌大一群马渡过枯水的黑河,又渡过初步封冻的白河,再渡过一望无际焦黑的草场,一路看见小兽大兽的各种烧得发脆的骨头,自然还有人的。小点儿在哪一块化作了一缕青烟呢?柯丹走在马群最后,左顾右盼。她不相信她真的死了。她觉得明年在那条小溪边,就是头次见她的地方,还会见到她。   她不知道小点儿有句话未及告诉她。小点儿在一个月的流亡中看见一个浑身赤裸的男孩,她唤了声“布布”,他马上转过脸;但她再唤时,他却跑了。她追他,他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把手枪,向她瞄。小点儿在临死之前想告诉柯丹:布布活着。   布布出奇健壮地活着,虽然他脸上只剩了一只眼。他是他那个民族如法炮制的又一个神枪手。他大步流星地走着自己的路,那是条永远不可能与他母亲柯丹聚合的隐匿的路。就像若干年前的叔叔一样,他也将彻底忘却自己的来历。   也许叔叔此刻在场能解释马群惊炸的原因。一大群马真是炸得莫名其妙,刚听马群侧翼的一个姑娘喊:我这边诧马了!另一边立刻就响应:这一头也诧了!五百匹马串通一气地炸了。也许叔叔能对付这群突然反目的马们,可他再也不来了。叔叔有许久没光顾牧马班了,谁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他的出没向来没人摸得清。只是她们很久没有读到过时的报纸,隔年的家信,很久没尝过野味,没得到外部消息,她们这才想起似乎很久很久没见过叔叔了。回迁的路一直很顺,马始终没诧过。此时引起马如此大规模惊炸的原因或许是这只驴,它浑身乌黑,忽然从光秃乌黑的草场蹿出来。抑或是乌黑的草场本身,还有这稠乳般的雾。   从未见过这样稠得搅不动的浓雾。人和马都像被罩进一只灌满灰浆的瓮。一个姑娘尖声喊:挡不住了,马从我这边跑了!   整个马群一致掉转方向向高处跑。刚追上去拦阻,它们又呼啦一下朝低处跑。浓雾使马群越来越恐怖骚乱,随它们怎样冲撞,也未能将这白色魔囊般的雾冲漏。   一个姑娘被疯狂的马撞下鞍,幸亏柯丹及时将她一把夹起,不然她顷刻就会被马蹄捣蒜一般捣成泥。沈红霞低沙的喉咙已迸出血,她吆马喝人,不顾死活地在马群中力图掌舵;但马群渐渐越过她,向草地尽头跑。她无声地“哦嗬”着,马蹄声滚雷一般从她身前身后、头上脚下轰轰隆隆而过。   柯丹说,想拦住这样大一群疯马,还不如干脆就说去送死。沈红霞讲了什么,谁也听不见;但人们知道她实际上是说:就是死也不能失去一匹马。她倏然在马镫上立起来;姑娘们眼睁睁看着她渐渐升高,视着洁白的雾,仿佛一座烟云缭绕的塑成神像的丰碑。   她就那样高大无比,挺吓人地立在马镫上。   她们悟到一种不可抵御的感召力。她们应召而去,即使一去不返。柯丹阴沉沉地看着她们,忽然发现她们多老啊,哪里还是一群年轻姑娘。柯丹说:你们死也白死,根本没人知道你们,所有知青都回城了,现在早已不是军马场,早就被当地人接管了。再告诉你们吧:人家根本不知道还有你们几个女知青在牲口群里卖命,如今这个地方早就没有你们了!……   姑娘们吃惊地看着她。   而沈红霞却在说使命、信仰、责任,它们存在我们就存在。虽然她一声不出,但她们明白她正是在说这些。她高高立在那里,使她们谁也别想退缩。   而柯丹却说:不准去!都回去吧,你们本来就不该到这地方来!……回你们的城里去!她们无所适从,柯丹突然横过步枪:都给我回去!   这个土生土长的草原女子吼声极恐怖。   她们终于看见了她的爆发。她沉默了那么久,顺从了那么久,原来是在暗中蕴集最后这股爆发力。她瘦削了许多的脸孔又变得如初识她时那般阔大,她许久以来好不容易梳理服帖的头发又像过去那样飞张起来。她善良与凶狠的最初形象在这一刹那得到复原。   她继续吼,谁不回去我就打死她!   她们感到她在挽救她们又在驱赶她们,从一开始,她们就感到她对她们既爱护又排斥的矛盾情感。   于是她们一齐掉转马头,随班长柯丹义无反顾地向场部方向跑去。   沈红霞被孤立了。这种孤立有多彻底就有多光荣。轰轰的马蹄留下一阵热烈的风。她只身追去。她没有回来。姑娘们等了她许多天也未将她等回。直到柯丹替她们收拾了行装,办好回城的手续,催促她们说:你们是最后一批返城知青了,再不走雪就封了山。   除了嫁给当地牧工的女知青和其他什么原因永远留下的男知青,牧马班姑娘为这场波澜壮阔的大进军、大撤退收了尾。她们在大雪天离去,留下最后一道与初衷送行的车辙。 Z卷   离最后一批知青返城已过去了十年。那时我还年轻,起兴要写少年时为之惊叹过的一群牧马姑娘。   通往草地的路拥挤不堪。有人发现一条生财之道:把一块荒凉的草地生活介绍给文明世界。有人发现这里穿十年前时兴的服装,而不穿横贯千古的兽皮畜毛感到扫兴,他们花钱让他们按祖辈穿戴打扮,伪造一个从未启封过的蛮荒。   你也兴冲冲来了,踢着草叶里“可口可乐”彩色的空听。我在红男绿女中看见了你,我对你说这里的女人过去不抹雪花膏抹牛血。你来了情绪,让我讲讲这里的过去。我一路跟你讲了这么长这么乏味的故事。劳驾你把这故事听到此了,最初我有大群的听众,可最后只剩下你。我对你有种心酸的感激,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地平线一端,毛茸茸的弧度。慢慢走来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年。他健壮匀称,像成年男子那样肌肉成熟。他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假眼是个玻璃蛋儿,如同现在的仿毛料、仿丝绸,那也是仿的。他打枪极准,因为一只眼打枪有优势。他浑身黝黑如上了釉的陶。草地上没人敢惹他,据说他手里那把枪含有最后一颗子弹。谁也不知道他将把这颗子弹射向何处。整个草地已战战兢兢等了许多年,等他打出这一枪。   地平线的另一端,一个骑马的人出现了。这是个女性,长发飞散,衣不蔽体。说准确些她等于全身赤裸,但仍束着皮带,斜挎一只鲜红的小布包。她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上千匹马,蹄声如滚雷。她突然勒住马,望永恒的蓝天下完全变样的草地:没有畜群,只见远远有一些花红柳绿的非男非女。人们正惊慌地逃窜,因为他们发现一个持枪的赤条条的少年走来了。   她不解地望着,思索着。草地渐渐静下来。只剩下一个人,就是我。当时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我发现这个满脸皱纹的女骑手其实远远比我年轻。她说:“怎么回事,我刚离开一阵去追马群,草地怎么就衰败成这样。”几乎没有牧草的草地令她焦灼:“我的马群吃什么?它们都是军马,将来的战马!”马群按她的愿望已扩展到不见边际,汹涌的脊背如浪涛澎湃。   我不忍心告诉这个一心追随理想的姑娘:不是像她说的仅过了一阵子,从她只身去拦阻马群,至此已有十余年。这么长一段岁月中发生的变化我一时也难讲清,包括在某天清晨,广播电台正告知全世界我军已取消了骑兵,军马已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即使我如实讲了,她也肯定不信。她怎么会相信今后的战争中不再需要军马这种最忠勇的助手呢?她固执地认为她离开草地仅仅一瞬,几天,最多个把月。过去她们追马追许多天也是常事。大约从她不需要睡眠的时候起,她的时间概念就已发生了变异,其实从那时,她自身就在形成一个有关信仰的神话。   最令她痛心与不解的是:人们说那个去追马群的沈红霞死了。她问我:究竟怎样才能证明我活着呢?我对所有人讲我没死,可没有一个人承认这事实。这个牧马班的女知青死了,这早就记录在案。当一个人被公认为死了,被最正常最普遍的有关死的逻辑论证为死了,那就很难推翻这定论。像世上一切有定论的东西一样,人们宁可相信定论,不相信她。她痛苦而愤懑,因为她无法证实自己实质上并没有死。一个感知着自己活生生的精神的人怎么会死了呢?   我没能安慰她,虽然我不尽然相信定论。她活着还是死了,我也被困在这个问题上了。我想起她逐渐奉献的一切:先是下肢,而后是嗓音和眼睛。古人对“牺牲”的解释是:色纯为牺,体金为牲。因此我也无法确定她生命的存在形式。这样,我目送她赶着浩浩无垠的马越过我,继续走着她那类似圣者远征的漫漫长途。她瘦削赤裸的身体上,那个红色布包十分触目,这使她形象苍凉中包含一点儿残酷。   远去的她带有一种历史的陈旧色彩。   一九八八年元月七日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书本网【leileiwuqi】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